「美食天下」监利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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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利团子

田原瑭

这一年的长江讯期提前了。七月初,长江中游多处超警戒水位;加之上游连日暴雨,中下游暴雨成灾,洪水的势力一天天增强,野性一天天增长,疯狂鼓动、宣泄、嘶咬、冲刷,恨不能挣脱束缚,摆脱羁绊,腾空而起,任性纵横。

进入八月份,防汛形势更为严峻。长江洪水超过了一九五四年特大洪水,是历史上最大的洪水。长江之险,险在荆江;荆江之险,险在监利。汹涌的洪水,带着千里奔泄的狂放气势,向监利江堤横冲直撞而来。

暴雨好像积势了几千年,终于找到了兴风作浪的时机,连成片地直往下倒。沟满了,港满了;河满了,渠满了;池塘满了,田里满了;监利人的梦里,也灌满了水。

进入讯期,国家防总即时作出指示。危机关头,省防总下达命令。县防总随即传达了命令:对长江干堤一定要严防死守,人在堤在。对长江支堤:新洲垸垸堤,远洲垸垸堤,要实行扒堤泄洪。立即组织实施民众转移。这也是听取了专家的意见,历年来,长江岸边多处人工围垸,使河道渐渐狭窄,影响了泄洪。这也是长江发怒的原因之一。

天空已经被雨水浸破、泡烂,除了滚落下雨水,再也不会有别的念头了。豌豆大的雨点一倒就是二三个小时;好像只为换个花样,淅淅沥沥的小雨唠叨一阵子之后,又大雨倾盆而下。大雨打在地上,起了密密麻麻的水花;大雨打在屋瓦上,一片痛苦的呻呤;大雨打在屋檐下白铁皮雨篷上,爆发出绝望的叫喊声。到了晚上,大雨又不知疲倦地冲洗漫长黑夜,一夜风雨到天明,硬是要一门心思洗刷出个苍白的黎明来。清晨的雨水来得更猛烈,整个天地都淹没在雨的叫嚣声中。人们撑起雨伞,雨伞要被刺破:雨伞外面刀子雨,雨伞底下麻烦细雨。地上雨水成河,雨水奔流,穿齐膝深的雨靴也不顶用,没走几步,浑身上下湿透。

家家户户的衣架上都挂满了衣服,有的衣服都晾了好多天了,散发出一种刺鼻的瓮臭味。地板上湿漉漉的,像水泼过一样。墙壁上到处有雨水浸蚀过的痕迹,石灰涂料一块块往下掉。

黄其中只睡了一会儿,就被雨声吵醒。他用手掀开毛巾被,翻身坐起来。一夜水气浸淫,毛巾被上也是潮湿得能捏出水来。窗台上放着一盆栀子花,肥厚的叶片上,洁白的花瓣上,结满了晶莹的水珠。窗户玻璃上,雨水等不及一顺顺地流淌,笔直跳到水泥地面上去。窗外,香樟树抬不起头来,躲不开密集的雨点,只剩下哭泣的份。

他走进厨房,这里也没有往日的生机与热情。北边的墙面渗水,大理石台面上满是惊疑的水珠。他用两根手指擦了擦,手指湿了,能滴下水来。墙边水池中冒出一股霉味,塑料篮子静静地躺在水池中,只有几天时间,塑料篮子上竟长出了绿霉。

又是渗漏,防汛防的就是渗漏。昨天,他不得不对几个直接负责的乡长镇长讲了狠话,其实也是大实话,一旦出现溃堤事件,乡长镇长就干到头了,坐牢事小,欠下人命就还不 了!他坐不住,县防总有下面送来的每日防汛情况报告,看报告他放心不下,他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现场看到的,眼见为实。深夜十二点,他开车到了大堤上。他看见巡查人员打了手电筒,从堤上到堤下,八个十个人站成一排,他们一边走一边低了头察看,像是要寻找草地里的绣花针。他们有的穿着短裤背心,有的穿着长褂长裤,有的光着上身。没有一个人走神,没有一个人不是睁大了眼,不放过一丝可疑的地方。有他们日夜坚守,他才能放心。

大堤出现管涌,其实是人心先出现管涌。把洪水不当一回事,轻敌失街亭;把巡查不当一回事,大意失荆州。深夜十二点半,他到了远洲乡责任防守段,大堤上看不到灯光,他心里暗暗吃惊。他停下车,走下大堤。巡查人员累了,关了灯休息一会也正常。他在堤下面也不见一个人影,他打了一个冷噤,如果此时出现重大险情,洪水会一泄千里,不知会有多少人死在这雨梦中。

他上了车,握住方向盘的手有些颤抖起来。他开车到不远处的一间哨屋前停下,这里是龙家门哨屋。屋子里有灯光,他听见屋子里有笑语声,听得出来声音被过量的酒精浸染了,磕磕碰碰出一湾又一湾的酒话。一个说:不……不能……不能再……再喝了……一个说:最……最后……一杯……他推了推门,门锁上了。他拿出手机,给远洲乡梁书记打电话。梁书记今天不是值班的日子,他正在家里睡觉。他被电话惊醒,一看来电,不敢怠慢:黄县长,您好!黄其中说:我在龙家门哨屋,你马上过来!梁书记吓出一身冷汗,连连说;黄县长,我马上到!我……黄其中挂断电话。

电话声惊动了喝酒的人。门开了,走出三个人来。黄其中看见远洲乡柳乡长走上前来,弓下腰怯怯地说:黄县长,您,您好!柳乡长是久经酒场的人,此时酒醒了一半,另一半酒力被他掩饰起来,他尽量装出没有酒的样子。黄其中强压住怒火,用低沉的声音说:安排巡查人员上岗,马上!柳乡长走出去,声音大了起来,发狠喊道:一会儿不到趟,就偷懒!又对身边的人喊道:快去找,都给我去找!黄其中喝道:柳乡长,你去找!其他人先上堤巡查,一刻也不能耽误!

黄其中看见有人上堤巡查,才稍稍宽心。他正要再给梁书记打电话,梁书记已经急急忙忙地赶到了。梁书记是他信任的下属,也是他着力培养的对象;没想到就是梁书记的管段出现这样的事,他的心里不能不掠过几分寒意。黄其中说:你倒好,高枕无忧!梁书记擦了擦额头:我巡查过的……刚躺下……黄其中打断他:你巡查得好!他怒指哨棚喊道:你就是这么巡查的吗?你是不是把你们远洲乡的哨屋都改成酒馆了?

这时候,柳乡长把人都找回来了,大堤上又出现了一长条一长条的灯光。柳乡长不停地擦额头的汗,他不敢来见黄县长又不敢不来见黄县长,只得硬着头皮一步一步挨上前来,躲在梁书记的后面,低了头站着,手脚有些发抖。黄其中冷冷地说:你可以回去了,回去继续喝酒!柳乡长只差哭出来了,他连连说:黄县长,我检讨,我再也不敢了!我向林书记检讨!

黄其中明白,柳乡长深得林书记的器重;他此时提到县委书记,无非是想让他看林书记的面子,对他手下留情。而黄其中对只知道拉关系,却不用心办实事的柳乡长早就心怀不满了;听说他把梁书记都不放在眼 里,这不是太目中无人了吗?黄其中今天就是要煞一煞他身上的邪气。黄其中生气地喊道:你还有脸提林书记?林书记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竟敢做出这样的事来,你还有什么事不敢做的?你是不是以为没人管得了你了?你是不是以为在这里你就可以一手遮天了?他又对梁书记说:从现在起,远洲乡的防汛工作你亲自安排,再出现没人巡查这样的事,你就不用来见我了……

黄其中站在厨房里,却不知道从哪里收拾起。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水包围了,被水淹没了。他不管做什么都躲不开一个水字,他举手投足都带着水气。一道闪电,像是一道愤怒的惊魂;接着是怒吼的雷声,在头顶炸响;更大的雨,像是受了雷电的提醒和催逼,更用力地倾倒下来。密密的雨帘,使天地间一片昏暗。他只得开了灯,让厨房里亮堂一点。他打开冰箱,拿出三个团子;又放进蒸锅,上火蒸熟。他还要冲一杯牛奶,这是监利人喜欢的早餐

团子的形状就是地球的形状;可是在地球上,只有监利有团子,只有监利人吃团子,把团子称为监利团子,恰如其分。我们说的是大监利,包括本来属于监利,但后来划归其他县市管辖的乡镇。他们的团子情结没有丝毫的改变,他们的生活中依然离不开团子,也是监利团子紧紧联结的大家族中的成员。

监利团子本来是正月十五吃的,和元宵一样,有团团圆圆的意思。做团子要七分糙米,也就是早谷米,吃起来散口,不粘牙。三分粘米,也就是晚谷米,糯性足,软滑爽口。大米淘洗沥干后,蒸至七成熟,冷却后磨成米粉。米粉用开水冲拌,反复压揉,做成米芡。团子芯更讲究,腊肉细细切。瘦肉切成丁,酱红色的,一小块一小块;肥肉切成条,雪白色的,一丝丝一缕缕。制腊豆腐干要多花一些功夫,用岁月用耐心精制。豆腐要老一些,撒上薄盐,放在太阳底下晒二天,再放在蒸笼里蒸十五分钟。又放到太阳底下去晒,又蒸,又晒……

黄其中至今还记得,母亲把晒好的豆腐干放在灶头的竹笼里,每天烟熏火燎。黄橙橙油亮亮的腊干子,腊香味能飘到十里之外。他即使坐在教室里,也能闻到这奇异的腊香。等到做团子芯的时候,用热水洗一下,泡十多分钟,切开来,表里如一,有如监利人的人品。切成色子快,像古铜钱一样放光。做团子还少不了大蒜提香,切出绿丝,切成白条,和腊肉拌在一起。腊味一朵朵,春意一片片。吃辣,加上火红的腌辣椒。千万不能加新鲜辣椒,几个新鲜辣椒就能败了监利团子的原汁原味。不吃辣,放上一些胡萝卜,就能平添几分气象。想要团子中有蔬菜的清香,想用菜叶扯一扯油腻,想要香味更连绵悠长,放几把霉干菜

炒团子芯要旺火烧油,加入肥腊肉,炒几下,熬出二分油腻,但不变色, 变形;加入瘦腊肉,炒至五分熟,加入腊豆腐干、霉干菜、辣椒、胡萝卜等,拌匀了就关火。最后加入大蒜,生大蒜容易保留香味,颜色也绿得好看,包在团子中,一口气蒸熟,蒜香味就都在团子里了。

包团子也是一种享受,黄其中从小就喜欢帮母亲包团子。母亲也看出,黄其中与其他的孩子不同,胆大心细,吃得苦,耐得烦。

黄其中在镇上上中学的时候,平时住校,只有星期六回家。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一般还在田里劳作。父亲当时是小学校长,先放学回家,也下地帮母亲干活去了。他回到家,已是饥肠漉漉。母亲不会写字,没有留下什么话;父亲会写字,也没有留下只字片语。他掲锅盖,锅里只有半锅水,但水是热的,灶头是热的。他心中有惊疑,莫非草木灰里埋藏了一团团的喜悦?他的心跳加快,他明白只要他拿起火钳,他就不会落空。他的手有些发抖,倒不一定是饿的。他用火钳拨动草木灰,草木灰中有点点火星在激动地跳跃,在神秘地闪烁。火钳碰到硬物,脆脆地响;火钳扒出了团子,圆圆地滚;他伸手拿起团子,滚滚地烫。他在饭桌上磕了磕灰,又用嘴吹几下,用手拍两下。好大的一个团子,足有三两;好厚重的面色,金黄金黄。团子埋在草木灰中,带出一身明丽,带出一身焦香。这不是明火烤出来的,明火烤出来的颜色哪有这般深沉柔和?明火烤出来的颜色哪有这般匀净自然?那一片明黄比金色的晚霞还要亮堂,这是草木灰的热情烘托出来的!

黄其中还是觉得有些烫,他不停地倒换两只手,瞅准时机,从中间剥开团子。热气腾腾的香气立即就弥散开,监利团子是岁月累积而成的。他咬一口,团子外面焦脆,里面酥软。再咬一口,五颜六色的团子芯,满嘴都是腊香豆香,满嘴都是蒜香辣香。黄其中热辣辣地吃了一个团子,满嘴流油。他吃得满头大汗,他吃得痛快淋漓。他又拿起火钳,又在灶灰中扒了扒,又滚出一个团子……

他的父亲黄清平是一位教师,八十年代,一直是中学校长。九十年代,他又在小学校担任校长。他的家教很严,孩子们都怕他。家里人很少见他笑过,也没见他同谁开过玩笑。他在家里除了看书,就是到田里去做事。教书育人,劳动养心。他不允许孩子们在家里嘻嘻哈哈,更不允许打骂吵闹的事情出现。他自己就是一个生活严谨的人,他要求孩子们也像他一样严谨。他最不能原谅的就是撒谎,最痛恨的就是拿别人的东西。如果他发现孩子犯了这两条戒律,他一定会重重的责罚,让孩子们再也忘不了这惨痛的教训。对孩子们的学习成绩,他倒没有过高的要求。他从事教育多年,明白读书还是需要天分的,不可能所有的学生都成为科学家,不可能所有人都按科学家来培养。所有人都要接受教育,但教育的层次一定是有区别的。孩子们只要努力了,考多少分,他并不看重。他从来不因为考试没考好而责备孩子,他关注的是孩子平时的表现,孩子有不好的表现,他立即就能察觉到,他立即就提醒或制止。

他对黄其中尤其严格。这个孩子虽然聪明,但太贪玩。这个孩子是不是喜欢耍小聪明呢?还有待于观察。但他认为,一个男人如果总喜欢耍小聪明,格局就不大,不会有什么出息。有一段时间,孩子迷上了乒乓球。上学之前打,放学之后打,课间十分钟,全用在打球上了。他提醒孩子得缓一缓了,不能影响了学习。孩子听到警告,收敛了一些;但过了两三天,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吃饭走路都在 磨乒乓球的事。

一天周末,黄清平在学校处理完一些事情就回家了。没想到孩子放学后还没回来,这是不允许的。如此贪玩影响学习;也影响身体。等到在地里干活的人都回来了,倦鸟才知归巢。黄清平看见儿子满头大汗,兴冲冲地进了家门。他的姐姐对他做了几个手势,提醒他大祸临头了;黄其中也无心理会,竟哼起了胜利进行曲。但他很快就看到了坐在堂屋深处的父亲,他没想到父亲今天提前回来了。

他老早就掌握了一些父亲的活动规律,比如星期六要晚回家一个半小时,他可以充分地利用这段安全时间。今天的比赛太过激烈,他终于打败了高年级的老大哥们,他的老对手夏平波也不得不甘拜下风,承认失败。这场胜利具有伟大的历史意义,夏平波欺负他姐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夏平波是一个胖子,家里很有钱,他有钱也舍得花钱。初三班的同学,很多都受过他的恩惠。他笼络了一帮同学,专门欺负他们看不惯的同学。一天放学回

家的路上,黄其中看见夏平波带着另外两个同学在欺负姐姐;他们把姐姐逼到了墙边,夏平波正在抢夺姐姐的书包。他绰了一根棍子,这是他当时能找到的唯一的帮手。他明知他一个人打不过他们,但还是赶上前去。他也想过喊家长来制止,但情况紧急来不及了。他知道夏平波平时最怕班主任柳老师,他一边跑一边大喊:柳老师,快过来快过来,你的学生打人了!夏平波做贼心虚,他看都没往后看,溜进一条小巷,躲起来了。

夏平波还是纠缠不休,姐姐很害怕,黄其中给姐姐出主意:你告诉老师去!姐姐说:告诉了,老师也管不到路上来。黄其中说:姐,你别怕,我有办法!姐姐以为这只是一句安慰的话,也没当真。过了几天,黄其中找了夏平波说:你欺负女生算什么好汉!看你这么胖,你敢跟我比吗?夏平波一脸好奇,天下竟有这等说大话的人?这是哪里来的团子货?他轻蔑地一笑:你想比什么?黄其中说:比摔抱个子,比打乒乓球,随你!夏平波笑得眼睛连缝都没有了,这两样都是他的强项,还用比吗?夏平波说:小子,你听好了!我看你还有些勇气,两项比赛,你只要赢一项,我就答应你,不再欺负你姐。黄其中说:你说话算话!

摔抱个子是监利方言,就是摔跤的意思,但规则却和摔跤不同。摔抱个子,黄其中输了,被摔得鼻青脸肿。回到家中,还带着伤痛写了一份检查。

乒乓球比赛黄其中却赢了,把夏平波打得一败涂地。没想到夏平波不服气,又让带去的同学上,比了一场又一场,直到天黑,才心服口服,承认失败。

黄清平问他:干什么去了?黄其中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有些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来不及装出惧怕的样子,来不及装出悔过的样子,他竟有些自豪地说:打球去了!黄清平更生气了:打球很光彩吗?打球很自豪吗?打球是理由吗?打球就可以不回家吗?黄其中有些回过神来,现在不是庆祝胜利的时候,他故意可怜巴巴地说:不是,很不是!黄清平说:先吃饭。吃完饭写检查,罚站两小时!

还是妈妈细心,一打听才知道,儿子是为了姐姐才被打伤;也是为了姐姐,才一次又一次罚站写检查。晚上,儿子睡下了。妈妈站在床边,看见熟睡中的儿子,又是心痛又是高兴,竟流下泪水:我的小团子货,我的小团子货儿!爸爸也在一旁笑道:没有这一点团子气,还算个男人吗!

黄清平不担心儿子的学习。他认为:这小子是块读书的料!姐姐学习刻苦多了,只考上了中专。儿子的状态一直很轻 ,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该睡睡,一样不耽误。他考上了大学,还是重点大学。也不能说他不努力,可他什么时候昏天黑地苦读过?

从此以后他只担心一件事:儿子是不是走正路。儿子拿回来东西,他只问一句:从哪里来的?他只要儿子花自己的钱买来的东西。他一直想让儿子明白一个道理,但不知儿子是否明白这个道理;他一直想让他的学生明白这个道理,但不知有几个学生明白这个道理;他一直想让别人都可以明白这个道理,但就是不知道别的人怎么了,别人不是不明白就是装不明白,或者认为不明白比明白好。他说的又太简单:不是你的永远不是你的,到了你家也不是你的,白拿来的东西不养家!可是那么多人都以为,把东西搬回家就是自己的了。

黄清平心里明白的道理,他说不出来。他只好打个比方:一个企业家,所有的人都喜欢他,他的产品受到所有人的欢迎,都来买他的东西。为什么所有人都选择他?仅仅是因为他有好的产品吗?为什么他能制造出这样的好产品呢?为什么只有他才能制造出这样的好产品呢?

勤奋努力当然是不可缺少的,但仅有勤奋努力是远远不够的。知识可以学习得到,智慧却不是学习得来的。有知识并不一定有智慧。在充满德性的土壤中,智慧才能发芽,而德性需要慢慢培养。没有好的德性,没有泉水一样涌出的智慧,制造不出好的产品。更不会有无数人的追捧。所以庄子说:要开启天性之门,不要开启人心之窍。

黄清平告诉儿子:绝对不能拿别人的东西,更不能拿公家的东西,拿了也白拿,不属于你的最终一定会失去!个人发达,家族兴旺,子孙福寿绵延,靠的是德性,靠的是有德之后产生的能力!那些成功者,那些成就大事业者,他们经历了多么深厚的积累!有人会说:他们三十多岁就成功了,并没有经历过多少积累。黄清平想:会下棋的人要看棋路三步,会钓鱼的人要看水深三尺,这些人连眼前都看错,还能说什么呢?天分也是一种积累,天分是德性转化来的。没有一代又一代德性的积累,哪里来的天分?对不明白的人,你说得明白吗?这不是通过学习得到的。他很苦恼:到哪里去找忘言之人而与之言?

远洲围垸历史悠久,早在明朝万历年间就开始修建。特别是一九五六年实施的重大水利工程项目,把多地修筑的垸堤连接起来,形成远洲联垸。联垸经受住了一次又一次的洪水,包括一九五四年的特大洪水。黄其中心里清楚,这些年政府在联垸的修复加固上是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财力的,联垸完全可以可以做到万无一失。居住在连垸里的远洲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也有信心守住连垸。

监利有一百五十多万人口,土地资源却有限。扒开远洲垸堤泄洪,让这块肥沃的土地重新成为长江的洲滩;人口大县一下子少了二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有近四万人需要搬迁安置,举一县之力,完成这样艰巨的任务,难度太大。

上游荆江分洪工程还没有启动。在没有启动荆江分洪工程之前,应考虑暂缓远洲联垸泄洪。

三峡工程胜 利完工的日子不远了,到时候将从根本上解除长江洪水对荆江大堤的威胁,扒垸泄洪的损失,并非完全不可避免。

黄其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拿不定主意。他已经不年轻了,不应该有什么一时的冲动;他为官多年,也深谙为官之道,他这样做,一定要冒天大的风险。柳乡长等人一定会骂他是团子货。监利人说团子货,可以是称赞,也可以是诋毁,还可以是讥讽。柳乡长的话就是一种讥讽。更可怕的是诋毁,有人说他自私,他自己是远洲人,当然舍不得老家淹,这么多年贪下来的钱财肯定都搬到老家去了,淹了可不白贪了!也有人说他钓名沽誉,想升官想疯了,想出这么个损招,可别把自己想到监牢里去了,公然违抗省防总的命令,这个罪名可不小!

别人怎么想,他可以不管,但县委林书记怎么看,他很担心。他首先得争取林书记的理解和支持。如果他不理解,更不支持,怎么办呢?那么,他至少要取得他的谅解,至少不反对阻止才好。

他也要堵一堵别人的嘴,他让妻子回老家去接父亲来县城,就是一种姿态,他坚决执行省防总的命令。妻子去了三天,老父亲还没有来。老父亲的意思很清楚:你们不是要扒垸行洪吗?让洪水淹死我好了!

明天就是完成远洲乡搬迁转移的最后期限,黄其中给在省城的儿子打了一个电话,让儿子回来陪爷爷几天。他让司机开车,他要再次去远洲乡:一是巡查群众转移情况,二是接回老父亲。

正是水淋淋的傍晚时刻,雨暂时停了,路两旁的白杨树上,还是密密麻麻地滴下雨水来。低洼的水田里,白茫茫的一片,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株稻苗露出一点点可怜的头。高地上,黄豆苗饱经雨水的抽打,还没有缓过神来。天边一堆又一堆的白云,像是隆起的雪山;雪山还在不断地变大,变出各种各样的形状:时而是一只怪兽,张着大嘴;时而是一个巨人,头上顶着一座山。夕阳照射下来,把雪山染成金黄。有一座雪山被夕阳洞穿,金色的晚霞光射向大地,射向广阔的水面;水面上,几只白鹳立着不动,羽毛也被照得闪闪发亮。天边则越来越红,红霞好像在流淌,流成一条河。没有流过的地方是淡蓝色、橘黄色。红色的河流在不断地燃烧,天上的河流和地上的河流连在了一起,水底也燃烧起来了。

黄其中知道,满天的积雨云,正预示还会有更大的雨水降临。他看见一位老人牵着一头牛正走上堤来,他示意司机停车。他下了车,走上前去问:大爷,您这是上哪?老人说:搬家,住了几十年了,突然住不得了……黄其中问:没有干部带你们搬家吗?老头生气地说:我不用他们带,又不是上京赶考!黄其中笑了笑又问:村子里还有人吗?老人说:连只鸡都找不到了,就像水洗过的一样干净。老人突然问:你要找谁?黄其中知道老人误会了,以为他是来找人的,他只得顺口说:找你们村长。老人指了指远处的一间哨棚说:前面就是龙家门哨屋,你去那里找他吧。劳力都在大堤上防汛,村长哪有呆在家里的道理?黄其中笑道:还是大爷您明白。

黄其中今年五十多岁,常理个平头,短发根根直立,透出一股硬气。他眼睛不大,但历经岁月还能黑亮如漆,英气逼人。他的嘴又大又厚实,第一眼就能给人一种实在平稳的好感。他用几个晚上的时间,把自己的想法写了下来,提出了关于暂缓三洲围垸扒垸行洪的建议。该做的已经决定做,他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他来到林书记的办公室,林书记正在向党委办公室张主任安排 作。林书记招呼一声,说马上就好。张主任也热情招呼一声。等张主任走后,黄其中说了几句见面的客套话之后,很自然谈到了在下面检查工作的情况。说到柳乡长,黄其中说:我以前是很看好他的。在这种非常时期关起门来喝得烂醉,太令人不可思议了!他还是那个上进心强的柳乡长吗?如果刚好出现重大事故,怎么交待?我当时也是气极,也想给他一个教训,让他停职反省。他的检讨还算深刻,我的想法,还是让他边工作边改正错误,现在也正需要人手……

黄其中停下话头,看了看林书记,林书记说:你处理得好,我完全支持你!黄其中又说:我也对他说了,还要找林书记检讨,响鼓也要重锤,还真得让他长长记性。林书记点点头,一边说:是得好好敲打敲打!一边在心里起了疑问:今天老黄不会只是来谈柳乡长的事吧?他过于轻描淡写,反而不像他的风格。他一直微笑着,饶有兴致地听黄其中讲下去。他隐约觉得黄其中今天有些异常,他判断黄其中一定有更重要的话要说。果然,黄其中慎重其事地说:林书记,有件大事和你商量,因为太重大,我都犹豫了很久!你我是肝胆相照,我就直说了,不对的地方,你只管批评。黄其中的一番话,使林书记脸上的笑容一丝一丝地断掉了。黄其中很少这样讲话,绕这么大的圈子,他更多的时候是单刀直入。林书记不动声色,他耐心地听着。

黄其中讲到远洲,讲到扒垸泄洪,他重点讲了四万多群众的安置问题,解决这些问题有太大的困难。他最后讲到自己的建议,希望林书记支持。林书记没有想到黄其中会如此异想天开,他想干什么?这和省防总的指示是相抵触的,这是要犯大错误的!他不能听任黄其中胡闹下去,他要制止黄其中的幼稚行为!林书记喝了口茶,看着黄其中,黄其中也坦然地看着他。林书记笑了笑,问:老黄,你多大年纪了?黄其中笑笑,他知道林书记问话的意思,但没有开口解释什么。林书记说:我不能看着你犯错误,我不同意你提的建议!你我都是明白人,不用我多说,我为你好!

从林书记的办公室出来,黄其中心情很沉重。其实他心里明白,结果只能是这样。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让林书记来为他分担担子,这种事情,责任自负。他只是不想让林书记过多地误解他,他只是不想因这一事件而产生的矛盾影响到他和林书记的关系。现在明朗了,该来的一样都不少地来了。他不容自己多想,他担心过多的犹豫反而会让他失去勇气。他回到办公室,就给省防总发了一份传真,谈了对扒垸泄洪的看法,以个人的名义,提出了建议。

第六次洪峰又以排山倒海之势猛扑过来,上游水位已经超过了国家防总授权的分洪水位。

当晚,省防总下达了新洲围垸扒垸泄洪的命令,人民解放军派出的几位战士执行了这一命令。

第二天,人们在等待,远洲联垸在等待。黄其中坐在指挥大厅里,心中忐忑不安,他也在等待省防总的最后命令。凌晨二点,洪峰通过监利县城,大堤安然无恙。黄其中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远洲围垸上埋好的炸药只等一声令下,就要发出震天动地的爆炸声。电话铃突然响了,他跳了起来,他抓起电话,电话是柳乡长打来的,询问省防总的命令下来了没有。黄其中吼道:你把心思放在守好大堤上!黄其中放下电话,把自己埋在沙发椅里,他现在最害怕听到的就是电话铃声。好在电话也懂得 的心思,在夜深时刻睡了过去。凌晨三点,洪峰通过远洲,远洲围垸稳如泰山

又是新的一天,终于雨过天晴了。晨风吹拂,让人觉得心情格外的舒畅。一夜未眠的黄其中走在大街上,他在一个小吃摊前坐下。他点了三个油炸团子,一碗豆浆。他很悠闲地吃了起来。小吃摊上,老奶奶在忙碌,他的孙儿提了一桶水过来。小孙儿看上去六七岁,他的力气还小,提不了一桶水,水洒了一路。奶奶说:乖孙儿,你还小,提不动的。孙儿却一脸认真地说:我提动了,我的力气够大了,我还要提呢!奶奶哈哈大笑:好啊好啊,你就提吧,我的小团子货,我的小团子货孙儿!

黄其中开心地笑了。

作者地址:监利市华容江城南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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