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开放夜游的故宫,其实还有很多隐秘的角落

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高高的红墙下,祝勇沿着窄巷在紫禁城里闲逛。路过宁寿宫旁一个不知名的院落,他便推门进去,朱漆剥落,杂草丛生,像是一个有点破败的老四合院。祝勇有些发蒙,不知身在何处,故宫的平面图在脑子里浮现,却依然无法准确定位。一直走到最里面,看到“寻沿书屋”的牌匾,他才豁然开朗:乾隆御制寻沿书屋诗首句便是“寻绎黄家语,沿迴学海澜”。慈禧太后晚年住宁寿宫时,光绪皇帝每日清晨请安、侍膳,通常先至此处坐候。祝勇熟悉这对帝王母子在历史风云变幻中的恩怨情仇。看着夕阳下斑驳的牌匾,他想象一百多年前光绪坐在这里等候时该有多么复杂的心绪。

这是故宫的隐秘角落,刺激祝勇去发掘宫殿深处更多的秘密。这些隐秘角落有的深藏在人迹罕至的“未开放区”,如宫中最大的佛堂雨花阁,游客只能站在太和殿的台阶上遥望其屋顶上四条神秘的铜鎏金行龙;有的就在如织游人的眼皮底下,中轴线的一侧,如军机处、昭仁殿,虽然曾经与帝国的命运息息相关,却极少为人关注。

祝勇为此写了本书叫做《故宫的隐秘角落》,可是一本书又怎么能写尽呢?这座宫殿自1420年竣工,到1925年故宫博物院成立,对于天下百姓来说,在五个世纪里,整个紫禁城都是“隐秘角落”,闲人免进。故宫的英文译名,至今仍然是“The Forbidden City”。

2015年,故宫的开放面积首次达到了65%,今年更是预期要达到76%,但故宫的隐秘角落不可能完全消失。在祝勇看来,故宫是一个生长隐秘的地方,这也是故宫魅力的一部分。“它不只是空间的,也是时间的,不只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情感的。”

养在深宫人未识

十几年前,祝勇第一次踏进荒芜已久的慈宁花园,陪同的工作人员跟他开玩笑:“这座园子已经三百年没有男人进来了。”整个院落空落落,没有其他人影,只有大片的荒草,几乎没过膝盖,蓬勃茂盛,从身边一直弥漫到宫殿前面的台阶上。荒草上面浮动着一层粉白色的无名花,很像夕阳的流光,在昏黑中闪闪灭灭。一只铜水缸歪在花草间,镀金早已褪去,缸身变成酱黑色,像一只喑哑的古乐器。还有几件石雕,从荒草的缝隙中艰难地探出头来,露出背部的花纹。

教堂雨花阁顶的铜鎏金行龙(李少白摄)

花园周围的一些房屋已经残破,只有花园正中的临溪亭还算完好,在一片荒草的海洋里,像一条不沉的彩舟。这里曾经东西两面临水,南北出阶,与花园南入口、假山以及北部的咸若馆、慈荫楼同处于院落南北中轴线上,如今那水池已成一片淤泥。

站在废园之中,祝勇想象着它昔日的光华璀璨。慈宁花园的北面就是慈宁宫、寿康宫,这里是太后、太妃们生活起居的区域,祝勇戏称其为“老干部活动中心”。这些“老干部”并不老,孝庄守寡时只有三十岁,孝惠章皇后守寡时只有二十岁,但也只能在深宫中寂寞度日。孝庄去世后,因其地位过于尊崇,这里就鲜有人敢住了,到清末更是日渐荒芜。

2015年,故宫博物院成立九十周年,慈宁宫、慈宁花园修整完毕,开始对外开放。不过比起它修葺后的金漆红柱,祝勇更怀念它荒凉的样子,因为那样更有历史的沧桑感:“只要保证那些破旧的宫殿不再继续毁坏,就不妨以废墟的形态向公众开放。”

最初造访慈宁花园时,祝勇还只是一名痴迷历史的写作者,在写一本名为《旧宫殿》的书,如今他已是故宫学研究所的研究人员。他的办公室在故宫西北角楼下的一个两进四合院里。那里曾经是故宫的城隍庙,“紫禁城是一个城嘛,它也要有城隍来保平安,皇帝要定期去祭拜的”。“文革”时“破四旧”,把庙里的城隍像砸了。

祝勇更常去的是寿安宫,现在是故宫博物院的图书馆。他常去那里看书,阅览室那九亿字的《四库全书》是他常用的工具书。

寿安宫是当年乾隆皇帝为母亲进茶侍膳、歌舞赏戏修建的宫院。前后两进四合院,面南朝北,进寿安门,迎面是树林背后隐隐约约的春禧殿(现在是阅览室),殿北是寿安宫,左右两侧连接着两层的延楼,中庭有崇台三层,后庭叠石为山,左右各有室三楹,东为福宜斋,西为萱寿堂。空间布局舒缓有致、功能齐全,是那么适合闲居。春天时遍地野花,庭院里的几棵海棠开得很盛,满庭芬芳。

祝勇有一次带作家胡洪侠来这里,正值盛夏,满院绿油油的野草。院子里两棵枣树挂满果实,有一些已经掉落在荒草里,捡起来,用衣服擦一擦就可以吃,甜脆多汁。三百年前,清风过处,那个弯腰拾枣的人,是康熙的二儿子,曾经的皇太子胤礽。

有一段,祝勇坐在寿安宫查访他的下落,后来发现胤礽被废后的幽禁地就是寿安宫。只是寿安宫的闲适并不能安慰这位野心勃勃的皇子。雍正上台后,将这位兄长发配到更远的山西祁县关押至死。

作为故宫的工作人员,祝勇自然要比旁人多一些便利之处,可以进入一些不对公众开放的区域,但是有些隐秘之处就在大众的眼皮底下。昭仁殿与乾清宫相连,紧邻紫禁城中轴线,但在乾清宫这座显赫的寝宫面前,这座面阔三间的小殿十分不起眼。游客来到乾清宫,趴在玻璃窗户上看完了金龙盘旋的御座和御座上方康熙手书的“正大光明”匾,就会穿过龙光门,转到它身后的交泰殿坤宁宫去。

祝勇一开始也没留意到昭仁殿,翻史料时才看见了这里曾经的刀光剑影。1644年3月18日,大明王朝大势已去,崇祯皇帝在这里拔剑砍死了亲生女儿昭仁公主,又砍死了无数嫔妃宫娥,然后带着满身血迹,逃到煤山上投缳自尽。后来康熙没有选择华丽轩昂的乾清宫,而是在偏居一隅的昭仁殿度过了生命的后五十年,原因之一就是借崇祯亡国的历史自我警醒。

皇帝的秘密

游客游览故宫的常规路线就是从午门进入看三大殿、后三宫,接着逛御花园,然后顺着人流从神武门就出去了。

祝勇,《故宫的隐秘角落》的作者

从三大殿绕过来,站在保和殿的台基上,人们的目光很自然向北延伸,越过乾清门华丽的琉璃檐顶,落在景山的万春亭上。军机处刚好出现在人们视线的盲点上。祝勇早就关注到这个帝国最高决策机构的式微,把它形容为一条冬眠的蛇,蛰伏在乾清门一侧的宫墙下。

了解清代历史的人,都听过军机处的威名,但是位高权重的它只是偏居于隆宗门与乾清门之间那一排不起眼的几间板房,面积不足二百平。里面的陈设更简单,一张大通铺占据了整个房间的二分之一,除了侧面的楠木饰板外,就再无装饰。通铺上面摆着炕桌,人们熟悉的军机大臣,如恭亲王奕?、李鸿章、张之洞、袁世凯等都曾坐在这里处理帝国大事。

如今,这里变成了一间展室,游客们匆匆而过。但祝勇以一个作家的敏感想得更多:“作为紫禁城的内部事物,只有紫禁城的建筑语法,能对它提供合理的答案。宫殿阴影中的军机处值房,只是一群官僚的临时栖身之所,一个存放牵线木偶的仓库。清朝对相权是极力矮化的,军机大臣的职务没有制度上的规定,一切都是皇帝临时交办的,军机大臣只能奉旨承办。这和以前朝代不太一样,像宋代宰相的权力还是挺大的,甚至要对皇帝进行规范指导。军机大臣,那么大的权力,在紫禁城里面就是小破平房,可以看出他们在皇权面前的诚惶诚恐。”

比起空间上的隐秘,祝勇更想探究的是人内心的隐秘。宁寿宫花园,俗称乾隆花园。今天的游客,穿越衍祺门,首先看到的不是庄严的宫殿,而是一个假山遮蔽的园林。修建这座花园时,乾隆皇帝已经四下江南,他把对文人士大夫理想生活的向往和对江南园林造园境界的喜爱都融入其中。由于构造精微,乾隆花园至今不适宜对游客全面开放。

在花园的最北端,是倦勤斋。这里被称为“紫禁城最豪华的宫殿”,摆设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优秀艺术品、工艺品,其中最重要的当属一幅占满了整整四间房墙壁的通景画。

这里是阅尽春秋的乾隆,在紫禁城起起落落的宫殿一角,为自己建立的退隐之所。不过,乾隆至死也没在这里住过一天。他将皇位禅让给儿子嘉庆之后,依然住在养心殿,以太上皇的身份训政。直到闭眼的那一天,他才被抬出养心殿。

祝勇说,这才是皇帝真正的秘密。“宁寿宫就是一场梦,是水月镜花,就像倦勤斋通景画上的那扇月亮门,虽是那样的圆满,却不能走进去一步。”

祝勇反反复复地去看那些无声的建筑,像个侦探似的去追寻背后的秘密。漱芳斋曾因《还珠格格》为人所熟知,其实它是宫殿内最重要的娱乐场所之一,有着宫内仅次于畅音阁的大戏台。演员们上天入地,可以是身穿蟒袍的王,是法力无边的神,可以让现实中的帝王哭笑。1922年溥仪结婚时,在此连演了三天戏,梅兰芳、杨小楼等名角都被请上了戏台,例如梅兰芳演出的是《游园惊梦》《霸王别姬》。但从戏台上下来后,演员立刻回归为一介草民。

与戏台相对的漱芳斋正殿,坐着全天下身份最高贵的观众,即使娱乐时间,他也要坐北朝南,为此宁肯牺牲看戏的最佳视觉效果——他眼中的画面,全部是逆光。祝勇敏锐地捕捉到了宫殿内部的这一空间意识形态,“它以此表明了台下与台上两种性质不同的帝王将相之间不可撼动的权力关系。”

漱芳斋现在是故宫的贵宾接待处。每次到这儿,祝勇都会被前殿东次间占满整个墙面的多宝格吸引,它的上面摆放着百余件玉瓷珍品。他还发现多宝格左下方,隐藏着一道不易察觉的暗门,它的背后,是一条幽黑的秘密暗道,一直通向室外的竹林。“即使在放松身心的娱乐场所,中国皇帝仍然没有忘记凶险的存在。这条逃生的暗道,对宫殿这座硕大舞台的戏剧性质做出了恰如其分的定义。”

专属“故宫时间”

每次有朋友来故宫,都希望祝勇陪他们到“未开放区”走走。他常常带人走的一条线路是这样的:从西华门进,先看武英殿,然后沿着还没有开放的外西路,参观了慈宁宫、慈宁花园、寿安宫、雨花阁(曾经皆属“未开放区”),然后顺着三大殿外的红墙,走到太和门前,饱览太和殿的雄浑壮丽。“太和殿,我是百去不厌,因为有时候朋友来,特别是外地朋友来,你总要让他感受一下那种气场,真的是有君临天下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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