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感怀|龚培义:三访禹王山

三访禹王山

龚培义

禹王山是我家乡的一座山,坐落于苏鲁两省交界处。据说远古大禹治水时曾留宿此山,因而得名。山不高,也不大,但风景秀丽。

尽管景色优美,又有大禹的传说,但过去的许多年里,禹王山并不为外界所知。我虽然知道家乡有这座山,却不了解它的故事。直到几年前,这里建成了苏北首座抗战纪念馆,我才第一次造访禹王山。

正是春意盎然的季节,禹王山上五彩缤纷。绿的松柏粉的山花色彩斑斓,高的银杏矮的冬青错落有致。有风拂过时,漫山遍野枝叶婆娑、婀娜多姿。站在山的半坡举目远眺,苏鲁平原美丽如画。一条蓝色的大河蜿蜒流淌,像一条绶带铺陈在沃野平畴上,它是京杭大运河,正承担着南水北运、引水润京的历史使命;沿河向西不远处,一座小城清晰可见,它叫台儿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显示出它的欣欣向荣。收回目光俯视山下,原野里麦浪翻滚、绿树成行,星罗棋布的村落曲径幽幽、炊烟袅袅,一片温馨祥和的景象。

这么好的春光,这么美的画卷,不禁让人想到了世外桃园和田野牧歌,很难将它与战争和悲壮联系起来。然而,讲解员小张告诉我们,几十年前那场惨烈的战斗,就发生在这座山、在这样烂漫的春天。

那场战斗被称为禹王山阻击战,发生在1938年。彼时,华夏大地山河破碎、狼烟遍野。在此之前的1937年底,南京济南相继沦陷于日寇的铁蹄之下,而位于南京和济南中间的徐州,便成了日军下一步进攻的目标。台儿庄是徐州门户,于是双方军队在那里展开了一场大战。那场大战,中国军队以伤亡5万人的代价歼敌2万,粉碎了日军进攻徐州的企图。台儿庄战役也是抗日战争爆发后,中国军队取得的最大胜利。

台儿庄大捷让日军恼羞成怒,旋即集结重兵,并改变线路,准备沿禹王山方向迂回进攻徐州。与此同时中方也在调兵遣将,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决定,抽调国民革命军第六十军投入战斗。

国民革命军第六十军于1937年10月在昆明组建,全军40000多人,清一色的云南儿女,所以又被称为“滇军第六十军”。该军组建的初衷是参加南京保卫战,然而在开赴前线的途中,南京失陷,于是将士们转移到河南开封待命。

4月19日,李宗仁电令六十军赶赴禹王山。

4月22日,禹王山阻击战打响。

当天,六十军先头部队一个营刚刚抵达战场,就与日军相遇。战斗持续了一整天,全营500多名官兵除1人生还,其余全部壮烈牺牲。

在此后的二十多天里,六十军将士在禹王山与日军展开了殊死搏杀,战斗的惨烈程度,也许用任何笔墨都无法形容。且看几组画面:

——激战正酣,一队日军坦克隆隆开来,横冲直撞,火力全开,此时,一群中国士兵冲了上来,用枪扫、用剌刀捅、用石头砸,有的爬上坦克用枪托敲,还有的钻到下面拉响集束手榴弹,与敌坦克同归于尽;

——短兵相接,双方展开肉搏战。一位年近五旬的中国军人,端起剌刀与一群比他年轻许多的日本士兵对剌,在奋力杀死数名鬼子兵后,这名中国军人被流弹击中倒地。被杀死的鬼子不知道的是,这位中国军人叫陈钟书,旅长,少将军衔;

——一个军人背着布袋参加战斗,他叫赵继昌,一位连长,布袋里是他同胞弟弟赵克的骨灰。赵克是另一个连的连长,在与鬼子肉搏时壮烈牺牲。赵继昌想起出征前母亲“同去同回”的嘱托,连夜将弟弟的遗体从尘土中扒出,焚化后把骨灰装入布袋,从此兄弟连长一起并肩作战;

——刚满18岁的女兵刘守玟在战场上救护一位受伤的连长时,鬼子兵冲了过来,刘守玟手无寸铁,搬起石头向鬼子砸去。罪恶的子弹射来,最美的战地之花在最美的年华里凋谢了……

那场战斗持续了27天,继台儿庄大战之后,中国军队又一次重创日军,粉碎了其进攻徐州的企图。然而,六十军自身却付出了伤亡过半的惨重代价。除去受伤和失踪者,仅阵亡将士就达14000名,平均每天有500多名中国军人在禹王山麓为国捐躯!

第一次造访禹王山,六十军先烈的壮举让我受到了强烈震撼。一支刚组建半年的部队,从将军到士兵人人视死如归,报国之情可昭日月。我很想知道他们还有什么样的故事?半年之后的秋天,第二次去访禹王山,继续听小张讲六十军。

小张告诉我们,历史不但记录着英雄们在战场上的壮烈,也记录着他们战场之外的另一组画面:

——从云南奔赴前线的途中,少将旅长陈钟书突然接到父亲去世的电报,长官和下属都劝他回家奔丧。国难面前,陈钟书作出了一名军人的选择,他在军中设立灵堂,遥拜父亲,之后给家中寄去一封家书、两张照片、三副挽联,随即继续出征。两张照片,一张是他穿着孝服的照片,另一张是他一身戎装的照片。陈钟书战死,距他父亲去世不足百日;

——在战斗中身负重伤的连长赵继昌,在后方医院伤愈后背着弟弟的骨灰回到老家。见到父母后,他噗通跪倒,双手捧着布袋说:“爹,娘,我把弟弟带回来了!”

——云南姚安,六十军上尉连长黄人钦的葬礼正在举行。黄人钦婚后第四天随部队出征,半年后在禹王山壮烈牺牲。战友们在整理其遗物时,发现了他写给新婚妻子商幼兰的一封家书,上写:“身为军人,义当报国,万一不幸,希汝另嫁,幸勿自误。”部队将黄人钦的血衣和家书寄回了姚安,乡亲们为他建造了一座衣冠冢,而黄人钦本人,则和他的战友们一起,长眠在数千里外的禹王山上……

禹王山之战七年后,日本投降了。又过三年,这片土地上再燃硝烟,与十年前的那次厮杀不同,这次是一场内战,国民党军队和共产党军队在大运河边展开了声势浩大的淮海战役,结局是,国民党军队完败,黯然离场。

和平的阳光终于普照大地,禹王山也恢复了昔日的宁静与祥和。一场外战和一场内战之后,这里的人们更加懂得珍惜。在建设新家园的同时,他们在淮海战役的中心徐州和战役首捷地碾庄分别建成了两座陵园,祈祷和平并纪念在淮海战役中牺牲的英烈们。然而令人唏嘘的是,由于国共两党之间有着太多的历史积怨,许多年里,对于那场抗击倭寇的禹王山阻击战,没有任何形式的纪念或者宣传。以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当地村民,很少有人知道,当年曾经有一群云南儿女跋涉数千里来到这里,然后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几十年后,为六十军的先烈们兴建的纪念馆终于在禹王山矗立起来了。纪念馆沿山而建,主馆位于山顶,造型有点像长城的城楼。在山下,可仰望先烈的伟岸风采,在山顶,可俯瞰他们曾经保卫的这片土地。缘山而上的台阶有178级,寓意着那场战斗牺牲的连以上军官就有178名。山上还有仿照当年战场实景而挖掘的战壕,战壕旁边,摆放着一块当年战场上的巨石,石头上密密麻麻的弹孔无言地展示着那场战斗的残酷。

纪念馆主馆内,除了陈列一些照片和实物,还用现代声光电技术,模拟那场战斗的实景,场面非常震撼。但是我想,有些东西即使用再先进的技术也是无法模拟的。比如,年近半百的少将旅长陈钟书,父丧期间端起剌刀与鬼子对剌时的悲壮无法模拟;背着弟弟骨灰与敌人生死搏杀的赵继昌心中的那腔悲愤无法模拟;黄人钦告别新婚妻子奔赴战场时的铁血柔情无法模拟;最美战地之花刘守玟拿起石头投向日军时的凛然之气无法模拟。这些,只能驻存在我们的心中,让我们在回望历史的时候滋润心灵。

又是一个长风浩荡的秋天,第三次去访禹王山。

这次,去看一棵树,一棵阅尽沧桑的百年野栗树。

纪念馆建成后,这里栽植了许多树木,有银杏、香樟和松柏等树种,但这棵野栗,却是禹王山最为特别的一棵树。第一次造访的时候讲解员小张就介绍过,当年那场战斗,禹王山被日军的炮弹炸成了焦土,整座山上只剩下这棵树,也被炮火炸成了光秃的树桩。打扫战场的乡亲们都以为这棵树也活不成了,没想到在随后的岁月里,它不但奇迹般地生存下来,还长得伟岸挺拔、枝叶茂盛。在当地许多人的心目中,这棵浴火重生的野栗堪称为禹王山的“镇山之树”。

野栗树下,14000名烈士安静地长眠。他们来自彩云之南,他们倒在运河之滨,然而倒下的他们却挺起了民族的脊梁,他们是真正的英雄。英雄是一个民族的图腾,应该受到全民族的景仰,不分党派、不分信仰、不分阶层。一个景仰英雄并善待英雄的民族,才会生生不息地产生英雄!

站在野栗树下仰望长天,白云悠悠,如光阴流转。今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正沐浴着和平的阳光,在静好的岁月里创造幸福生活,这是先烈们用他们的生命换来的。这棵野栗树,既见证了当年六十军将士们的壮烈,也见证了如今这片土地上的幸福,它虽浴战火仍顽强生长,更象征着我们这个民族历经磨难却百折不屈的精神!

禹王山抗战纪念馆,正是以这种不屈的精神为根基而筑成的一座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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