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碑林里的颜真卿
文 | 陈根远
刊于《艺术市场》2019年4月号
今年是名副其实的颜真卿年。1月16日 “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大展在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盛大起航，到2月24日结束，慕名前往参观的游客超过10万人次，其中5万为远渡重洋而来的中国人。2月8日（己亥正月初四），另一场“丰碑——颜真卿名碑拓本特展”在大唐旧都西安大雁塔下叁和美术馆开展。
为什么是颜真卿？
“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展出文物作品177件（组），集合了全日本知名展馆的力量，几乎把颜真卿所有的作品集中展出。特别还从台北故宫博物院借来号称“天下第二行书”的颜真卿《祭侄稿》压阵，这是迄今唯一一件没有任何争议的颜真卿书法墨迹珍本。整个展览策划酝酿长达6年。
该特展分为六个单元：一、书体的演变；二、唐代书法——安史之乱前；三、唐代书法——颜真卿之活跃；四、日本所承袭的唐代书风；五、颜真卿在宋代的评价；六、对后世的影响。其中，颜真卿部分共有展品27件，除了《祭侄稿》和《自书告身帖》是墨迹外，其他25件均为颜书碑帖。虽然用了洪荒之力，颜真卿给自己的姑姑书丹的《殷夫人碑》（旧址在洛阳，原石抗战中佚失）和为“开元盛世”的操盘手宰相宋璟书丹的《宋璟碑》（在河北沙河）还是被遗漏。
特展用150件展品来拱卫衬托颜真卿的27件展品，何以至此？可以说，如果王羲之是“书圣”，颜真卿就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亚圣”。
颜真卿（709—785），唐代名臣。安史之乱时，身为平原太守的颜真卿在北方率先起兵对抗叛军。官至吏部尚书、太子太师。建中四年（783），被派遣晓谕叛将李希烈，凛然拒贼，终被缢杀。其楷书端庄雄伟，行书气势遒劲，世称“颜体”。宋代书坛领袖苏轼曾慨叹：“颜鲁公雄秀独出，一变古法，如杜子美诗。格力天纵，奄有汉、魏、晋、宋以来风流。”其书丰壮淳厚，含蓄又充满力量，这正是几千年来，儒家最推崇的精神境界。换言之，颜真卿书法的美学底蕴深契儒家思想，几乎无人匹敌。
初唐四家中“欧、虞”并称，在比较他们孰高孰低时，古人认为，欧阳询书“森森然如武库矛戟”，写得非常清刚峭拔，但如果讲“君子藏器”，那还要以虞世南为优。也就是说，虽然说欧阳询书法极有骨力，但含蓄略欠。可见书法的最高境界是骨力与含蓄的高度统一，颜真卿便达到了这个境界。放诸灿若星河的书法史，颜鲁公堪称独步。美有多种类型，但毫无疑问，“阳刚正大”是撼人心魄的大美，并非“杨柳岸晓风残月”可比。颜真卿书法如同一位执笏版昂立朝堂之上的大臣，大义不夺，不可逼视，信有大美存焉。
再者，一般人视楷书为书法根基，以行草书为书法的最高境界。而历代书家在楷书、行草书上同时都自成一体，并且都到达了无人比肩的高超境界，恐怕还是要首推颜鲁公。
《多宝塔碑》清代乾嘉拓本 陈根远藏
此次日本国立东京博物馆的“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大展安保极严。除了唐玄宗李隆基御书《纪泰山铭》外，其他展品一律不准拍照。日本人对中国书法的敬畏令人感动。但对观众来讲，似乎有些不过瘾。而且，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讲，漂洋过海，远赴东瀛去看颜真卿特展，其经济与时间成本都过大。而东京国立博物馆在特展中特别制作了颜真卿《主要碑石所在地》地图，标明14件颜真卿书丹碑石的所在位置。地图右侧上半列7方碑石位置赫然全部标明“西安市·西安碑林博物馆”。
颜书七碑 荟萃碑林
东京太远，西安很近。在西安碑林，你可以亲抚大师碑石原作，随意拍照。
北宋崇宁二年（1103），西安碑林建立，与唐代《石台孝经》《开成石经》一同迁来的还有颜真卿的《多宝塔碑》《颜氏家庙碑》《争座位帖》以及欧阳通《道因法师碑》和徐浩的《不空和尚碑》等。换言之，西安碑林的建立与颜真卿碑石的保护有密切关系。此后又有其他4方颜真卿碑石连续迁入碑林。颜书七碑，荟萃碑林。它们就是中国书法史上的北斗七星。
颜真卿《多宝塔碑》（原石头） 陈根远摄
（一）颜真卿44岁书《多宝塔碑》
唐天宝十一年（752），这是颜真卿离开长安出任平原太守的前一年。此碑碑文乃岑勋撰文，徐浩题额，颜真卿受西京千福寺楚金禅师邀请书丹。碑文记载西京龙兴寺和尚楚金修建多宝佛塔的事迹。过去此碑一直是颜真卿存世最早的作品。2003年和1997年，洛阳才出土了颜真卿33岁与41岁分别书丹之《王琳墓志》和《郭虚己墓志》。但《多宝塔碑》至今还是颜真卿存世最早的碑石。其书点画圆整，端庄劲秀，已有个人独特面目。撰文者岑勋是大诗人李白的朋友，他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叔伯兄弟，名叫岑参。此碑额题“大唐多宝塔感应碑”，隶书，出徐浩之手。徐浩是颜真卿同僚，长颜6岁，唐玄宗至肃宗朝曾两度主持内府法书鉴定，著名的《不空和尚碑》就是他的作品。千福寺在唐长安城安定坊之东南隅（大致在今天西安西站西南），原为章怀太子宅，咸亨四年（673）舍为寺。此碑1103年移存西安碑林。
颜真卿《争座位稿》清拓本局部
颜真卿《争座位帖》原石 陈根远摄
（二）颜真卿56岁书《争座位帖》
这是颜真卿写给右仆射郭英乂的一封书信手稿。广德二年（764）十一月汾阳郡王郭子仪在灵台西原（今甘肃泾川境）大破吐蕃十万军队，斩首级五万。十四日，郭子仪自泾阳来朝，代宗令宰臣百僚迎之于开远门，并在安福寺举行兴道之会。右仆射（约相当于副总理）郭英乂为了巴结炙手可热的军容使鱼朝恩（宦官），对其礼遇高于六部尚书。颜真卿遂致信郭英乂，甚至斥责他的行为何异清昼攫金（白昼打劫）之士。因为《与郭仆射书》是争辩座位等次，故又称《争座位帖》。时颜真卿任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刑部尚书、上柱国、鲁郡开国公。此稿系颜真卿因不满权奸的骄横跋扈而奋笔直书的作品，故通篇刚烈之气跃然纸上，姿态飞动，似乎也显示了他刚强耿直而朴实敦厚的性格。此帖与《祭侄稿》《祭伯文稿》并称颜鲁公“三稿”，是中国行书史上的杰作。而对颜真卿行书心折不已的宋代书法大家米芾更以《争座位帖》为“世之颜行第一书”（米芾《宝章待访录》）。此帖为北宋长安安师文、安师孟兄弟收藏。后入内府。宋代《宣和书谱》曾有记载。大概在“靖康之难”中，原墨迹就佚失不存了。好在此前北宋熙宁五—八年（1072—1075）陕西老省长（永兴军知府）吴中复以真迹模勒刻石于当时京兆府孔庙，1103年移存西安碑林现址。
颜真卿《郭氏家庙碑》清拓本 陈根远藏
（三）颜真卿56岁书《郭氏家庙碑》
写完《与郭仆射书》后7日（唐广德二年十一月廿一日），颜真卿又为平定安史之乱、大败吐蕃，对大唐有再造之功的郭子仪（697-781）家庙碑撰文并书丹。作为郭子仪亲家的代宗李豫亲自隶书题额。碑高318厘米。郭子仪为其父郭敬之建立家庙碑，正是恪守《孝经》所谓：“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此碑原立于长安常乐坊郭子仪私邸（今西安交通大学南部）。北宋元佑中被移往城中省政府办公大院。1950年从西安鼓楼北清代西安府布政司署旧址移入西安碑林。此碑书法遒古雄劲，含蕴浑厚。与两年前他书丹的《鲜于氏离堆记》是颜楷成熟期的代表作。
（四）颜真卿60—63岁书《臧怀恪碑》
颜真卿《臧怀恪碑》 民国拓局部
全称《唐故右武卫将军赠工部尚书上柱国上蔡县开国侯臧公神道碑》。碑身高270厘米，宽127厘米。凡28行，行58至64字不等。碑原在陕西三原县陵前乡臧怀恪墓前，1980年藏西安碑林。这是西安碑林最晚入藏的颜真卿碑石。碑主臧怀恪玄宗朝以忠勇闻名于时，曾在对突厥、吐蕃战争中屡建奇功。此碑无立石年月，应是颜真卿大历三年至大历六年（768－771）在抚州刺史任，应镇守长安北大门的鄜坊节度使臧希让邀请，为其父所书，时鲁公60年至63岁。书法宽博劲峭。
颜真卿《马璘残碑》《残石局部》
（五）颜真卿71岁书《马璘新庙碑》
此碑书于大历十四年（779）六月。撰文者程浩。书额者是唐隶书名家韩择木长子韩秀实。71岁的吏部尚书颜真卿为刚过世的唐代“中兴猛将” 扶风郡王马璘（721－776）的家庙立《马璘新庙碑》，他举荐已经去世的自己的老部下韩择木的长子49岁的韩秀实用隶书书写碑额“唐故尚书左仆射知省事扶风王赠司徒马璘庙碑”20字，以示对晚辈书艺的肯定与提携。
该碑著录首见欧阳修的《集古录》，后湮没无闻。直至清光绪十七年（1891）始出土于西安藩署，惜已残损为五石，存四百余字。1947年移存西安碑林。初葺于墙，近年卸下，秘藏文物库房。
颜真卿《颜勤礼碑》民国拓裱本
（六）颜真卿71岁书《颜勤礼碑》
螭首方座，碑身及碑首高268厘米，碑身宽92厘米，三面刻字，共44行。碑正反两面行38字，侧行37字。未刻额。此为颜真卿为其曾祖父颜勤礼撰书刻立之神道碑，立于唐大历十四年（779）。
碑原在唐万年县宁安乡凤栖原上，五代后梁时，刘鄩（856—920）守长安，将它及唐《开成石经》等大批碑石迁于故唐尚书省之西隅。大致相当于今西安城北大街以西，北广济街以东，鼓楼以北，西华门街以南一带。宋代以后埋入地下。直至1922年方重见天日。1948年移归西安碑林。此碑雄沉刚健，元气浑然。极好地保存了颜书原貌，弥足珍贵。为2007年中国邮政发行之“中国古代楷书邮票”六种之一。
颜真卿《颜氏家庙碑》清拓本 陈根远藏
（七）颜真卿72岁书《颜氏家庙碑》
建中元年（780）立。螭首龟跌。碑高338厘米。正反两面各24行，行47字。两侧各6行，行52字。此碑为颜真卿为父颜惟贞所立。颜真卿是他的第七个儿子。颜真卿撰并书，李阳冰篆额。碑阳首行题下题记有北宋太平兴国七年（982）碑石移入并重立于当时文庙的情况，据载此前碑已仆倒于郊野。它是移入西安碑林最早的碑石之一。此碑是颜真卿现存最晚作品。是时颜真卿年高笔老，风力遒厚，书艺已臻人书俱老、炉火纯青之境。三年后，颜真卿为贼所害。
展示、弘扬颜鲁公书艺
《颜世家庙碑》原立于颜真卿家族旧居，约现西安朱雀门外，朱雀路以西，含光路以东，友谊西路以北，环城西路以南之间。如今西安碑林博物馆的家属区还在这里。1200多年，颜真卿不但为西安碑林奉献了他苦心孤诣的7方名作，还护佑着西安碑林博物馆的百个家庭，让他们可以安居长安。
西安碑林的先辈已经将7方颜真卿名作安放在碑林殿堂里，今天的碑林人还应该为大师做些什么？
“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大展在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开幕20多天后，西安的民间碑帖收藏家集合他们历年珍藏的26件颜真卿名碑善拓，在西安大雁塔下叁和美术馆举办了“丰碑——颜真卿名碑拓本特展”。展品中既有近年新发现的两方颜真卿早期所书墓志拓本，也有日本东京颜真卿大展中没有展出的两种颜真卿名碑《殷夫人碑》和《宋璟碑》。展品多拓于清代民国，而其中《殷夫人碑》抗战中已经不明所在，1949年以后《八关斋会报德记》被严重砸毁。庆幸西安收藏家收藏的这些早年拓本，让国人可以不出国门就能零距离领略颜鲁公的书法艺术。许多拓本十分珍贵，如晚清碑学健将李叔同题署的碑帖清拓《宋璟碑》。西安颜真卿特展开幕后，来自全国各地的参观者络绎不绝，许多是才从日本东京参观过“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大展的游客。原定3月8日结束的展览，因为各界人士的热情追捧，不得不延迟到3月31日闭展。
唐中宗景龙三年（709），颜真卿出生于长安。从政以后，虽数度外派为官，但长安一直是他活动的中心舞台。而今陕西现存8种颜鲁公碑刻，占现存总数的一半，而且保存之完好也非他处可比。
展示、弘扬颜鲁公的品德与书艺，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作为在西安碑林工作20多年的碑帖研究者，能在收藏家与美术馆的通力合作下，策划组织“丰碑——颜真卿名碑拓本特展”，我深感荣幸和欣慰。
长相思，在长安。我们还要努力。
《丰碑——颜真卿名碑拓本特展》现场
《丰碑——颜真卿名碑拓本特展》现场
陈根远（右一）为观众导览
| 微信编辑：田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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