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京城——话说南横街
昨天走过南横街;想起五十年前情形。那时我在白纸坊街62号上班,单位叫‘北京市第一造纸生产合作社’。就是现在崇效寺街路南‘捐赠接收站’那块地儿。每礼拜有两天下班后要到粉坊琉璃街小学教夜校,每回三堂课,一堂课给五毛钱报酬,每个月有12元收入,在当时等于四分之一强的工资,跟长两级一样;让人眼热。
下了班走到枣林前街和白广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东北角上是一溜等坐儿的三轮车,三毛钱送到学校门口。从白广路、牛街南口、一直往东穿过整条南横街,再往前就是城隍庙了,北拐进粉坊坊琉璃街,不远路东一座大门,到了。从下班到上课,挺紧,顾不上吃饭;空着肚子站仨钟头,虽然季鸟拿大顶——空着镜(净)儿;可也得喇嘛的鼓——扛着。下了课,累、饿、乏;可舍不得再坐三轮,走。顺原路到南横街中间路北,有一家家庭饭馆,是一座大门洞里的门房,后墙掏个门,三张小桌品字形摆开,南面、东西两面各一张,都靠墙。卖馄饨烧饼。花一毛四,馄饨八分,俩烧饼六分。那时馄饨实在,馅多汤鲜。不像如今买的,盐水荤油片儿汤,脱鞋下去都找不着肉。虽然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龄,可也吃得挺饱。肚儿圆了,腿儿也歇过来了。溜达着从东到西又逛一遍夜色朦胧中的南横街。我住在广安门内大街,小时候逛天桥,上窑台儿,也都走南横街,从牛街南口一直往东;现在牛街南口往西叫枣林前街,往东叫南横西街;五十年前,都叫“牛街南口外”,往南道两边明沟,断断续续的苇坑,过了樱桃园,南西门门脸儿两边才有房屋,有住户、店铺,才多少有点街的模样。牛街南口西南上有房屋住户,东南角就全是空地了,坟地、菜园子,乱草杂树;秋冬以后满眼枯黄。古人说“草枯鹰眼疾”,草枯叶落人眼也开阔,在南口儿站着一眼看到半步桥。空地上耸然独立的是土台子上的万寿西宫大殿。台下东北两侧有低矮的简陋平房,西侧是几盘大锅灶,大火熊熊,浓烟滚滚,熬地沟油。1956年社会主义高潮,党和政府组织这几户,成立合作社,紧靠大殿下的土台子,北边,坐东朝西一个院子,门口白底黑字大牌子:废油提炼生产合作社。那时技术落后,人也傻;练不出现在这麽透明”纯正“,也没想当食用油卖;就都送到肥皂厂了。
牛街南口东边路北是大庙“圣安寺“,路南是庙的大影壁;和法源寺一样。六十年代初,影壁、庙门、大殿还都完整。是一座小学校叫圣安小学。现在只有新修的独立庙门和一座孤零零大殿。往东过教子胡同,道两旁也是空地,乱坟头、野草、枣树窠子。奔东就是上坡,南横街地势高;到双槐树、七井胡同,才算南横街。路北胡同,过了七井,依次是烂熳、南半截、丞相、米市、贾家、潘家河沿、粉房琉璃街;再往东不远,是一堵横跨南北的墙,有个大门洞,门里路北高台阶是城隍庙、东岳庙。东岳庙东墙也延长跨街留门洞,车马行人都穿门通过。这一段曾叫“城隍庙街”。过了这一段,路就向北拐了,又是开阔的空地,往东是四面钟、天桥;往北是永安路、虎坊桥。
南横街路窄,没有便道,行人只能贴墙走,赶上人多不能停步,你一站下,别人就甭走了;逆行麻烦更多。人们老小跑儿着走道儿。汽车极少见,骡马大车就是大型运输工具,多的是人拉的排子车(三轮平板还不流行)、客运三轮和自行车。和现在比车辆行人并不算多,路窄、心急,老感到这条街挤得慌。印象最深,是夏天逛天桥回来,西边天上的太阳,把炽热的光灌满这狭窄的通道。脚下尘土混着马粪,也趁势飘舞;人们眯着眼,一手掩口鼻,一手抹淹眼睛的汗,急匆匆向前。耳边是指挥牲口的“;驾!驾!喔!喔”的吆喝声;借光!北去1劳驾,边儿靠!命令式的客气话。此伏彼起,震耳欲聋。匆忙加上慌乱,老话甚嚣尘上,正合此情此景。一身尘土,一脸油汗;本是信步闲逛,却像奔波风尘。今天的城市人,很难想象那时的情景。
南横街昔日的寻常巷陌,旧时的普通门墙,积存着深厚的历史文化;所谓“宣南士乡”,南横街是中心。步步有故事、院院有轶闻。关乎当年诗坛、文坛、政坛的人和事,不是一篇小文能说全说清的。
只能就个人见闻,大致说说。先说街面上的,西口进街,不远路北“吴柳堂先生故宅”,是清末“文死谏”的吴可读祠堂,原来也算历史遗迹的。大概因宣扬封建愚忠,早就不提了。60年代初大门上还横着白底黑字大匾。往前不远又是一处纪念地,广东会馆,门上是一块比吴柳堂门上大得多的匾。白底黑字新写的,叶恭绰手笔(时任中央文史馆副馆长,后是黑五类地富反坏右的右)。不是简单的名称,是百十来字的说明,此地是戊戌变法“公車上书”召开会议的场所。这不都是政坛的事儿吗?街两边胡同里故事更多。伟人名人寓居、活动处所,数不胜数;路北多些。几乎条条胡同都有这样的院子。毛泽东、鲁迅、谭嗣同、康有为、林则徐等等。路南珠巢街,住过孙中山。
珠巢街,曲尺形,不长。进北口出西口,口外是五条胡同汇合,北是官菜园上街;南是儒福里;东南自新路;西北大小川淀。儒福里和自新路中间有个大高台子,上面是著名的观音院,院东,横跨儒福里是座过街楼,连着街东高台上的观音院(现在健宫医院南门,即过街楼位置)。自新路是从官菜园上街南口起,向西南通第一监狱。民国八年,监狱长叫犯人修的,所以叫自新路。观音院西墙上嵌有碑记,核桃大的字,记述这条路铺修始末。我曾读过。文革时用凿子把字凿的坑坑洼洼,无法辨认。有的书上不提这件事,只说自新路是叫犯人“悔过自新”。
东头黑窑厂往南,陶然亭公园北门西边,有个养梅花鹿的鹿圈,东西长南北窄,临街。据说是同仁堂的。大约是公园扩大时给占了。从公园西边往南,原来有龙树寺,是“宣南诗社”经常活动的地方之一。五十年代是露天影院,连着的南房是抱冰堂说唱茶馆。现在是收费的儿童活动场。
宣南诗社,原来叫消寒诗社;成立在请嘉庆九年,翰林院陶澍、顾蒓等人发起,冬日消寒,休闲;搞“文酒唱酬”的聚会。饮酒、赋诗,作画、聊天。一年后成员多人离京,活动中止。直至嘉庆十九年,翰林院编修董国华发起,继续活动;有十年前旧成员,有更多的新人加入。诗社直到道光年间,存在二十多年。人们熟悉的林则徐、龚定庵、梁章巨等都曾参与活动。留下了许多作品和诗坛佳话。是文化史上的一抹重彩!
街窄,乱;商铺林立,乱也可称兴旺繁华。一间门脸的小铺最多,货物齐全,应有尽有。还有小作坊,五行八作俱全。大买卖家儿,我只记得两个,盆儿胡同把口儿,东侧路南有家大油盐店,门口大明柱子,挺大的廊子,行人顾客能遮阳避雨、歇脚停留。卖米面杂粮、油盐酱醋;冬天大蓝棉门帘,又厚又沉,力气小都掀不起来。屋里很暗,南房再有廊子,光进不去。路北丞相胡同口上有个大香蜡铺,买敬鬼神的香蜡纸码等迷信用品,纸墨笔砚文房四宝以及账簿文具。凡生活必须街上都有,井窝子、煤铺、炭厂子,警察阁子。
那时大小商铺都是私人的。一个人经营也是老板。和气,对谁都不怠慢,叫“童叟无欺”,没人上门,你就得关门歇业!敬业,自个的买卖,能不尽心?讲信用,一锤子买卖,你长的了?经营者厚道、文明、实在、灵活。街面儿上景象生机勃勃。
1955年开始了社会主义改造,大买卖公私合营,政府派代表,公方经理;原来老板叫私方经理,财产货物折价,算私方的股份。原老板成了雇员,挣工资;股份能分红。(文革后吹了)小铺子进供销合作社,老板成社员。后来根据需要,合并、撤销,人员调配;商铺少了,旧人也散了。这街显得有点萧条,老的买卖人的品德作风,不受待见了。为人民服务了,可哪个顾客也不能代表人民,为人民,不是个人;于是亲切的口号,老挂在氢气球上,飘着;不落地!商铺少了,机关多了。总要管理吧,基层总要和上级有对口的部门吧,条条块块,丝丝缕缕,因人设事,以事添人。重叠庞大在所不免。
开放以后,又是一片繁荣。新的买卖纷纷现身,发廊、美容、足疗、网吧、等等等等。街上汽车多了,骡马大车没了。堵车、抢行,把妨碍别人不当事,老规矩谁守?吃亏,跌份!打人、骂街、占上风。幸好,拆!拆了路南,又拆路北。转瞬间,狭窄小街变通衢,平坦宽阔;两旁高楼齐刷刷耸立不可一世的俯视着旧日陈迹。
(转自老北京网:pang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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