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山记忆:那些平凡而伟大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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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南宋殉国的烈士中,有些人没有“宋末三杰”和“三古十二斋”那么出名,但他们同样为国家献出了生命,他们的故事同样令人敬畏和感动。所以,我也想借这本小书,跟读者说一说他们的故事,让他们作为一种精神的载体,被后人所铭记——
义士伍隆起,新会文章里(今台山市斗洞绿围村)人,南宋在崖山建立行朝之后,他从乡间组织了义勇民兵八千多人,运送了七千石的粮食前往崖山。后来,他还带领军队跟张弘范的大军交战,七战七胜,却不幸被叛变的部下谢文子杀害。谢文子捧着他的首级去向元军投降,所以他的遗体没有头颅。按传统的说法,就是“死无全尸”,非常悲惨。陆秀夫知道之后,命人用太后所赐的沉香木雕了一个头颅,接在伍隆起的尸体上,将其埋葬于文迳口山,并追封为州判。因此,后人将他的坟墓称为香头坟,附近的村落也从此名为香头坟村。后来叛徒谢文子被抓,宋兵就把他押到伍隆起的墓前处死,以此来祭奠伍隆起的灵魂。
明朝的陈献章曾专门为伍隆起写过一首诗,叫《伍隆起宋义士》:“中原不可复,志士耻为夷。直把真心去,何妨假首归。”意思是,就算中原不可归附,我还是以当夷人为耻。只要真心追随帝王而去,哪怕安上个假头,又有什么关系?诗很短,笔调也很轻松,却写出了忠臣义士为国捐躯的豪情壮志,让人读后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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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士张达、陈璧娘夫妇。
丈夫张达是宋朝都统,饶平渐山人,曾在广西抗元,端宗从潮州迁到惠州甲子门时,张达率义军跟随,辗转到了崖山。崖海大战时,他曾成功夜袭元军,一振军威,但最后还是牺牲了。不过,在当时的条件下,能完成偷袭元军的任务,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妻子陈璧娘是漳州府云霄人,张达决定出海勤王时,她虽然知道丈夫很难生还,却没有阻止丈夫,把丈夫送到南澳海中的凤屿——后人因此名之为辞郎洲——上之后, 还写了一首《辞郎吟》来鼓励他:
丈夫知有宋天王,别吾去者海茫茫。
后有奸宄妾抵挡,试看风霜飞剑芒。
郎辞行,勿回顾,北去潇潇虎门树。
传檄早定潮州路,恢复中原驰露布。
郎有身,身许国,无以家为仇可复。
妾有身,身许郎,勿谓兵气不我扬。
一洗千秋巾帼态,泪痕乌在血痕在。
策郎马,送郎舟,国仇可雪,妾身何求。
这首诗慷慨悲歌,甚至有一点男子气概,看得出,陈璧娘有着寻常女子难以拥有的胸怀。当然,这是必然的,如果陈璧娘没有这种胸怀,她怎么会把丈夫送上宋元战场呢?而且,陈璧娘不但把丈夫送上战场,自己也在云峰山麓筑起娘子寨,招集义军抗元,还把胞弟陈格和堂弟陈植也送上了战场。为了鼓励亲人,她同样写了一首诗,名叫《平元曲·寄夫及二弟植与格》。这首诗烈骨柔情,得到了历代史家的传颂,我也保存于此:
良人腰悬大羽箭,广西略地崖西战。
三年消息无鸿便,一纸凭谁寄春怨。
日长花柳暗庭院,斜倚妆楼倦针线。
心怀良人几时见,忽睹二郎来我面。
植兮再吸倾六罐,格也一弹落双燕。
何不将我张郎西,协义维舟同虎帐。
无术平元报明主,恨身不是奇男子。
倘妾当年未嫁夫,且效明妃和西虏。
虏人未知肯我许,我能管弦尤长舞。
二弟慨然舍我去,目睹江头泪如雨。
几回闻难几濒死,未审良人能再睹。
不幸的是,就在她送别弟弟后不久,前线传来噩耗:崖山战败,少帝殉国,张达战死。她悲痛不已,绝食而死,以此追随殉国的丈夫。这首诗竟成了她的绝笔。
义士李佳之母陈氏,东莞人,少帝赵昺在崖山建立行朝的消息传到东莞之后,陈氏鼓励儿子李佳去勤王。为了斩断儿子的后顾之忧,让儿子能全心全意地报效国家,她在黄木湾投水自尽。李佳知道之后很伤心,但也深深地受到鼓舞,立志用保家卫国的大孝来凭吊母亲的在天之灵。而且,陈氏的死不仅鼓舞了李佳的士气,还感动了当地的很多民众,他们纷纷投效崖山,立志用大忠大孝来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所以,陈氏虽然没有亲赴战场,却是一位真正的烈士。她用一个人的死,激活了很多人的忠义精神和担当之心,这是一种大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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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没有崖山海战,这块土地还会不会涌现出那么多忠臣义士和感人的故事?不知道。很多时候,某个历史事件就像是一根导火线,把很多应该在这个时刻被点燃的东西给点燃了。虽然这种点燃是以悲剧的形式出现的,充满了生离死别,充满了痛苦和血腥,但是,从人类和历史的角度来看,却是一笔了不起的文化遗产。只要崖山海战的故事能留下,能被更多的人看到,世界上就会多了很多有担当、不对暴力妥协的有气节的人。
明朝正统年间,同为东莞人的礼部右侍郎陈琏被陈氏的义举所感动,专门写过一首《精卫辞哀陈烈妇》来纪念她:
东海有精卫,衔石填海死。
海枯石复烂,此恨何时已。
崖山新称行在所,万里兵尘涨九霄。
南海有烈妇,能守陵母节。
泪血满衣裾,泣与儿诀别。
万古纲常日月明,尔当尽忠吾尽节。
黄木湾头风雨来,扶胥海口浪如雷。
此时孤愤同精卫,一堕沧溟竟不回。
沧溟之深有时竭,烈妇之名应不灭。
义士马南宝,香山沙涌人士。
马南宝为人仗义,景炎二年(1277年)十月,端宗从浅湾避敌香山,他献上家中的千石粮食,给宋军作为军粮。端宗敕封他为工部侍郎,但也仅仅是表达一点谢意而已。因为,赵宋政权已经是流亡政权了,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根据地,也谈不上什么权力,很多官员都是有名无实的。所以,马南宝等人不是为了官位而捐粮的,他们完全是出于爱国气节,想为国家和皇帝做点事情。
宋军当时非常困难,几乎没有后方补给,绝大部分的军粮,都是老百姓你捐一点,我捐一点,凑出来的。如果不是流落在岭南这块土地,或者岭南没有这样的文化,宋军恐怕很难坚持这么久。
十一月,端宗被元兵追击,一路南退,在马南宝家设了行宫。元军来袭时,马南宝率领全部士兵同元军作战,保护端宗,最后寡不敌众,打了败仗,也因此在宋朝彻底灭亡之后被元军追捕。但马南宝始终不降,常常悲泣绝食,一字一泪地写下很多诗篇来明志。后来,有人传闻少帝赵昺没死,正逃亡在占城,由陈宜中保卫,他便与招讨使黎德、梁起莘等起兵运粮,准备去占城支援宋军。后来梁起莘被元军劝降叛变,马南宝与黎德合力去讨伐他,反而双双被俘,最终两人坚贞不屈,毅然赴死。
诗人黄佐曾作诗 《颂马南宝》来凭吊马南宝:“沙涌清夜月,曾照故行宫。未抵黄龙府,空悲白雁风。丹心思蹈海,正气化成虹。若逐崖门志,吾乡有大忠。”
义士熊飞,东莞榴花村人士,善于骑射,对武术颇有韬略。德祐二年,他响应文天祥的勤王号召,带领乡兵奋起抗元,坚守潮州、惠州及东莞一带。九月,他与新会县令曾逢龙等人合兵收复广州,并趁势北上,收复韶州(今韶关)。当时的广州是元军重镇,有重兵把守,很难收复,所以,他们能收复广州,在当时是一件大振军威的事情。可惜他们没有援兵,十月与元军在南雄交战时,曾逢龙战死,熊飞只能退守韶州。元军包围孤城韶州,守将刘自立开城投元,熊飞与长驱直入的元军展开巷战,最终无力回天,战败投江。
这个故事虽然简单,但它代表了那个时代的很多义士。在文天祥号召天下义士勤王的时候,有很多熊飞那样的人都奋起响应,就像明朝天顺年间都御史卢祥在诗中写到的那样:“北方万里扬胡沙,将军奋起勤王家。军门一呼天地动,义士响应多如麻。”可惜结果是:“腥膻汛扫南海清,翠华竟去无回旌。遂令壮士有遗恨,千载犹闻战鼓声。”但岭南有这样的文化土壤,有这么多人愿意不顾个人安危、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确实很令人感动,甚至令人感到震撼。遗憾的是,我没法在这本小书中对岭南文化挖得太深,只能抛砖引玉,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发现岭南传统文化的精髓,对它进行挖掘和保护。
义士陈文龙,闽兴化(今福建莆田)人,字志忠,咸淳五年(1269年)中了状元,任监察御史。他跟文天祥一样,也曾因为反对贾似道误国而遭罢职。1276年,临安告危,他被任命为参知政事,闽广宣抚史,相当于副宰相。冬天,元军大举攻闽,他领兵在各地进行抵抗。端宗从福州入海至泉州时,也是他驻守兴化作为掩护。元军攻打兴化屡攻不下,派使者来劝降,陈文龙不但没有答应,还把使者也给杀了。后来,他的队伍中出现叛徒,叛徒不仅把元军引到兴化,通判曹澄孙还打开城门,向元军投降,于是陈文龙被俘——各地义军的失败多跟叛徒通敌有关,可见,南宋之所以灭亡,内部的叛变也是主要原因之一——元军对陈文龙施以重刑,强迫他投降,他却指着自己的肚皮说:“此中皆节义文章也,岂为汝胁迫耶?”意思是,我受了那么多忠义气节的教育,怎么可能对你们屈服?元军考虑到他名气很大,又是状元,不敢杀他,继续对他威逼利诱,但他坚决不肯屈服,在被押往杭州的途中绝食而死。
陈文龙一辈子留下了很多诗词,其中有一首《元兵俘至合沙诗寄仲子》,是他在被俘途中所作,这首诗充满了忠义之气,让人肃然起敬:
斗垒孤危势不支,书生守志定难移。
自经沟渎非吾事,臣死封疆是此时。
须信累囚堪衅鼓,未闻烈士树降旗。
一门百指沦胥尽,惟有丹衷天地知。
义士苏刘义,荆湖人士。
景定初年,苏刘义曾跟随吕文德防守鄂州,累建战功。德祐二年正月,他又同陆秀夫追随二王逃出临安,一路南下至温州。陆秀夫等大臣在福州拥立赵昰为帝时,苏刘义任检校少保,殿前指挥司司马,兼任广东西策大使等职。赵昺为帝时,他担任开封府仪同三司,殿前都指挥使。崖山战败之后,他与张世杰一起突围出海,张世杰在台风中殉国,他活了下来。后来,他立赵宋后人赵旦为帝,在顺德县东北三十里的都宁山继续抗击元兵,但最后为元兵追杀,英勇殉国。清朝乾隆顺德举人罗天尺写诗《宋宫都宁山》为其凭吊:
舟过大鱼塘,东望半边月。
怪石高嶙峋,人指宋宫阙。
云是都宁山,赵氏经残劫。
庙宇何巍然,俎豆三忠烈。
空山叫白鹇,青草沦碧血。
我来吊古迹,旧典半明灭。
史无王旦名,地传刘义节。
欲续崖门线,终同块肉绝。
山风吹我衣,愁恨千古结。
杜浒生性刚猛,曾当过县令,是个游侠般的人物,在临安很有声望。
德祐二年,元军占领常州等地,临安危在旦夕,杜浒便招集义兵四千余人,投入文天祥的抗元队伍,协助文天祥守城。谢太后派文天祥去元营议和时,杜浒曾极力劝阻文天祥,叫他不要去,因为元军是虎狼之辈,不讲信义。后来,文天祥果然被伯颜扣留,被押往大都。杜浒誓死追随文丞相,因此主动向元军提出跟文天祥一起上路。元军经过镇江时,文天祥能成功逃脱,也是因为杜浒的极力策划。
后来杜浒跟随二王南下福州,被派回浙东,组织抗元队伍,失败后移屯潮阳,后来又到崖山,任大卿招讨使。崖海大战时,他被元军俘获,在广州受尽极刑,又跟文天祥关在一起。送别文天祥北上之后,他已体无完肤,不久之后便伤病而死。为了纪念他,文天祥在狱中作诗两首,名曰《杜大卿浒》,收录在《集杜诗》中:
(一)
昔没贼中时,中夜问道归。
辛苦救衰朽,微尔人尽非。
(二)
高随海上槎,子岂无扁舟。
白日照执袂,埋骨已经秋。
崖海大战中丧生的义士来自天南地北,每个人都有他们的故事。他们风雨相随,生死不离,当少帝殉国的消息传出时,他们都悲痛欲绝,或伏剑,或蹈海,或绝食,或狱死,亮节高风,英烈煌煌。可惜,我不能把每一个故事都记录在这里,只能记录一二。
这些故事,都是很让我感动,甚至让我不忍心去触碰的。每当读到它们,我的疼痛就会在心中翻涌。尤其是陈璧娘与李佳母陈氏的故事。她们是妻子和母亲,明明知道那时上战场纯粹是送死,却还是把丈夫和儿子送上了战场,而且,陈璧娘不但送走了丈夫,还送走了两个弟弟。这些都是寻常女子很难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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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么多人明明知道宋朝气数已尽,不可能复兴,却仍然选择追随宋室,为一个只有象征意味的皇帝抛头颅洒热血、家破人亡?因为,就像陈子龙所说的,他们肚子里装的都是节义文章,怎能做出背叛之事?不但不能背叛,他们还要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肝脑涂地,在他们心中,这才是为人臣子应尽的职责,是大宋子民应有的态度。他们甚至不在乎这个皇帝是不是好皇帝,这个王朝到了最后,还值不值得维护。虽然有人对这种态度有所质疑,觉得他们过于迂腐,但无论赞同与否,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受到震撼和感动。
明朝政府专门在崖山建了大忠祠,在祠内立死难义士神位,用以纪念当年在这里丧生的所有忠烈。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崖山庙、祠复建时,增建忠义坛,并于大忠祠两侧加建东西两庑,奉“故宋忠义同死国事诸臣”和“故宋同死王事于广诸臣”之神位。
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忠义坛改为祠、庙形式,光绪年间改称为义士祠,祠内均有“故宋忠义同死众官军士等之神”及“故宋忠义同死众官军士妇女等之神”的神位。
祭忠义坛有文:“故宋众军官之神曰:维神等捐躯报国,义不忘君。数万同死,姓字无闻。地老天荒,此恨犹存。呜呼!元能夺宋之天下,而不能夺宋之人心;故宁葬江鱼之腹,不为胡虏之臣。岂威武之所能屈,见教化之入人深。生为烈士,死为明臣。惜乎秩祀不至,风雨悲吟,兹固守土者之责也。敬修坛祭以慰忠魂,精灵不泯,庶其来歆,降祥做瑞,以福斯民,尚飨。”蒙古兵的暴力可以征服大宋的土地,却征服不了大宋的人心,大宋子民宁可葬身鱼腹,也不屑做胡虏之臣。这就是孟子说的“威武不能屈”。正如诗人田汉在《崖山怀古》中所写:“云低岭暗水苍茫,此是崖山古战场。帆影依稀张鹄鹞,涛声仿佛斗豺狼。艰难未就中兴业,慷慨犹增万代光。二十万人齐殉国,银湖今日有余香。”
摘自:《带你去远方》
作者:雪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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