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扬州石塔寺吃了一顿饭,就做了篇翻案文章?

古城扬州文昌中路绿岛中央,千年石塔巍然屹立。石塔旁的木兰院就是唐代“饭后钟”、“碧纱笼”的典出之地。谁也没有料到,木兰院的一顿饭,让淮南节度使王播的一首诗写了二十年,也使得“饭后钟”和“碧纱笼”的文学典故无人不晓。此典更吸引苏东坡、阮元、郭沫若、张恨水、金庸等大家唇枪舌剑上千年,成为文坛一段佳话。

惭愧阇黎饭后钟

石塔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晋代,当时名叫蒙因显庆禅院,地址也远在唐城西门外。南朝宋文帝时改名慧照寺,又名惠照寺、惠昭寺。唐玄宗时改名为安国寺,肃宗时又改名为木兰院。唐文宗开成三年(838年)获古佛舍利,于是建石塔供奉,寺庙也叫做石塔寺了。石塔于南宋绍定年间倒塌重建,嘉熙年间被移至城内浮山观之西,就是现在石塔宾馆所在之地。清乾隆再修时增建石栏,并将唐代《藏舍利石塔记》碑砌于塔下。塔为仿楼阁式,五层六面。塔身一、三、五层南北两面各辟有一拱门和塔龛,其余各面各层均有浮雕佛像,共24尊。1964年大修,1978年开拓石塔路(现为文昌中路),塔原地保留。

据《唐摭言》卷七“起自寒苦”载:“王播少孤贫,尝客扬州惠昭寺木兰院,随僧斋餐。诸僧厌怠,播至,已饭矣。后二纪,播自重位出镇是邦,因访旧游,向之题已皆碧纱幕其上。播继以二绝句曰:“二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而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王播(759-830),太原人,贞元进士。幼随父王恕移家扬州。王播少年家贫,作为长子,他想减轻家里的负担,便请父亲生前挚友介绍,寄居到木兰院读书。当时寺里还没有石塔,木兰院也远在唐城西门外。每天在木兰院苦读,钟声一响就随和尚就餐。时间长了,和尚比较厌烦他,就故意设局捉弄他。有一天吃过饭才敲钟,等王播来时饭已吃完。“饭前钟”变成了“饭后钟”,看到眼前一幕,身处逆境的王播羞愧之余,就在壁上题诗两句:

“上堂已了各东西,惭愧阇黎饭后钟。”

于是发奋苦读,后来35岁的王播考中进士,一路升迁至宰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位极人臣。罢相后,出任淮南节度使,治所就在扬州。当王播以淮南节度使身份重访故地时,看到当年所题旧句已被碧纱笼罩,不免感慨系之。于是他续题道:

“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细细品味王播的诗,更多的是人生感慨,并没有道德控诉,似乎也没有讽刺和尚的意思。

但是,因王播后半生为官失德,随势沉浮,不存士行,奸邪进取,贿获高位,“饭后钟”故事便成为历代文人墨客争议的一大话题。“饭后钟”成为典故流传开来,有人看出和尚的势利,为什么采取饭后钟而非公开拒绝的形式?有人认为王播们凭什么不能自食其力之余再去读书?还有人认为王播得势后写诗嘲讽僧人不够厚道。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关于“碧纱笼”的故事,稗官野史、戏曲小说所传有好几种,其事主除了唐人王播外,还有迟他十几年的段文昌,以及宋人吕蒙正,包括事体有点另类的隐士魏野等。清代杂剧也喜欢以此为题材代表作是王韬的《王节使重续木兰诗》和来集之的《秃碧纱炎凉秀士》。清初的这些杂剧借历史掌故抒发自己仕途人生的苦闷和怀才不遇的愤懑和牢骚。张韬(顺治、康熙年间人)的《续四声猿》仿徐渭《四声猿》的体例借以抒泄“胸中无限牢骚”(《续四声猿·自叙》)。《续四声猿》的四目次为:《杜秀才痛哭霸亭庙》、《戴院长神行苏州道》、《王节使重续木兰诗》、《李翰林醉草清平调》。其中《王节使重续木兰诗》一剧主要在于重续以发泄心中的不平。曾影靖《清人杂剧论略》称《王节使重续木兰诗》“是《续四声猿》中写得最好的一篇运笔遒劲沉雄有力。”来集之撰的《两纱》包含《女红纱》与《碧纱笼》二剧。

东坡石塔戏作诗

苏轼任扬州知州时,石塔寺也是其经常光顾的地方。元祐七年端午,友人毛正仲送了些好茶叶来,苏轼对茶情有独钟,于是在扬州石塔寺设宴款待。苏轼十分考究原料,他选小羊、乳猪、鲜鱼虾等为原料,洁净的器物为餐具,令名厨烹之。苏东坡在《毛正仲惠茶,端午小集石塔,戏作为谢》云:“我生亦何须,一饱万想灭。胡为设方丈,养此肤寸舌。尔来又衰病,过午食辄噎。谬为淮海帅,每愧厨传(注:《扬州历代诗词》错为“厨傅”)缺。爨无欲倩人,奉使免内热。空烦赤泥印,远致紫玉玦。为君伐羔豚,歌舞菰黍节。禅窗丽午景,蜀井出冰雪。座客皆可人,鼎器手自洁。金钗候汤眼,鱼虾亦应诀。遂令色香味,一日备三绝。报君不虚受,知我非轻啜。” 饭后,苏轼说,色香味是烹饪的最基本的要求。一日之内,几道菜,色香味均佳,真是绝了!这是我其他地方难以轻易尝到的。

对王播的“饭后钟”和“碧纱笼”一事,苏东坡的看法与众不同。他曾作《石塔寺》一诗说:“饥眼眩东西,诗肠忘早晏。虽知灯是火,不悟钟非饭。山僧异漂母,但可供一莞。何为二十年,记忆作此讪?斋厨养若人,无益只贻患。乃知饭后钟,阇黎盖具眼。”东坡大有替和尚打抱不平的意思,对王播富贵后题诗嘲讽寺僧的做法提出批评。苏东坡认为当年的僧人独具慧眼,看穿了王播的为人,为僧人饭后钟的做法点赞。意谓王播之类的人,在庙里混吃,也许就不思进取,耽误了前程,幸亏和尚以饭后钟羞辱之,刺激之,促其发愤,才有王播们日后的发达。这首诗是针对王播的诗而作的翻案文章,一下子就把和尚捉弄王播的行为变成了励志育英才的策划。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评点说:“东坡此诗其贬之者至矣。”当代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接着东坡的意思,说得更明白,王播们应该感谢才是:“廿年诗句碧纱笼,多谢阇黎饭后钟。”东坡、启功的解读,传扬“逆境成才”的观念,意在励志。

饭后钟响越千年

此典在文人作品中延续很远,宋代张仁溥《题龙窝洞》:“他日各为云外客,碧纱笼却又如何?”借用典故抒发情怀,看淡名利。宋代王阮《重九再到张巳隔世书诗牌后一首》:“碧纱笼底墨才干,白玉楼中骨已寒。”“玉楼受召”“碧纱笼”典故表达痛惜之情。宋人在诗词中用此典故者甚多。范成大《自嘲二绝·其一》:“登时觉悟忙收拾,已是阇黎饭后钟。”陆游《枕上作》也说:“虽无客共樽中酒,何至僧鸣饭后钟。”刘克庄的《朝中措·艮翁生日》词:“颜色口青精饭,姓名在碧纱笼。”郭沫若同志于1961年重游漳州南山寺时写下七绝两首《漳州二题》 其二借“饭后钟”、“碧纱笼”典故记述南山寺的一段佳话: “山门轻叩月朦胧,萧寺未传饭后钟。昔日史诗飞海角今朝何必碧纱笼。”借古说今,赞扬僧侣卸下袈裟参加红军。

王播木兰院“饭后钟”、“碧纱笼”典故写尽了世态炎凉,引发了清代无数文人的共鸣,毕竟古代文士多寒儒,大家对王播的诗感同身受,多宽容王播,抨击寺僧势利。“风尘谁识饥肠苦旦夕人多冷眼看。”(清·许桐茂《王播钟》)。 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李鱓也曾有《石塔寺》云:“ 木兰院古树森森, 回首王郎续旧吟。莫讶相看僧冷热, 笼纱原是打钟心。” 无论是先前的“饭后钟”,还是后来的“碧纱笼”,和尚这种前倨后恭、一冷一热的态度,其秉性都是一致的。这首诗可谓知人,有助于拓宽对老故事作另一层面的理解。

清人赵怀玉所写《古木兰院》诗令人醍醐灌顶:“千古艰难唯一饭,打钟莫但笑阇黎。”嘲笑和尚是否有点轻率?大家吃饭都不容易,不要站在道德制高点,轻易批评别人。

清人方世举歌咏此事谓:“空门本自无恩怨,贵介偏多感贱贫”,后句有些偏颇:富贵者回首贱贫,是一种快乐和自豪,多有宽恕之心:失意之人更感贫贱,愤世嫉俗易失平和。古代,得意人少,失意人多,故王播本无讽刺意的诗,演化为和尚势利的典型。

清代学者阮元在《碧纱笼石刻跋》中说:“王敬公(王播)之才之遇,岂阇黎所能预识,为之笼碧纱亦已至矣,而犹以诗愧之,偏矣。敬公相业诚有可讥,然其浚扬州大渠利转运,以盐铁济军国之需,亦不为无功。坡公(苏轼)以阇黎为具眼,亦过激之论也。”阮氏所言颇为冷静公允,认为三方都有问题: 寺僧拍马屁的行为实在是太过了(“之至”),王播写诗讥讽僧人实在是有失公允(“偏”),苏轼的观点也有“过激”之嫌。

今天,我们重新审视“饭后钟”的故事,可谓意义深远,永抱自立之志责己,常怀感恩之心待人,才是我们应该坚持的立场。

文/朱广盛 摄影/刘江瑞 绘画/沈江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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