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最美非遗故事展播⑫父亲的“目连”情怀

父亲的“目连”情怀

每当我回老家看望年迈的母亲路过叙伦堂——徽州马山目连戏传习基地、徽州马山目连戏展示馆时,总会想起父亲与目连戏的一些事来。

父亲是遗腹子,由我奶奶和太奶奶抚养长大。因为家庭经济拮据,无钱进村里的茂兰家塾读书,六岁一过就被送进本村目连戏班学戏,既能识几个字,又不会饿肚子,还能跟着见世面,对一心要把稺子抚育成人的两位寡妇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而村中戏班肯收下这个小学徒,除了同情孤儿寡母外,更主要的是易于教习目连戏中穿插的筋斗、跳索、爬坎等武技杂耍,而这最能吸引观众的眼球,增加演出收入。

父亲先是拜樵溪班胡佰开(马山班主叶天成请他来村教戏)为师,启蒙学唱目连戏,主要学文戏;后拜叶安成为师,既学文戏,更主要的是学武戏——武技杂耍。经过五六年严格的专业训练,父亲以扎实的基本功、勇于高空表演惊险刺激的动作,赢得了班主“胆大心细、沉稳老练”的好评,成为班主得意门徒。

1944年年底,马山班到石台县占大乡演出,尽情展演了惊险刺激的盘彩、爬坎,这是马山班特别擅长的武戏。而盘彩、爬坎的表演者正是十三岁的叶有龙——我的父亲,他用扎实的童子功、精湛的表演水平征服了现场的观众,引起轰动效应,签约戏单纷纷飞来,既为自己争了气,又让胡佰开脸上有光,从而在戏班中站稳了脚跟。有意思的是,1957年,石台丁香成立目连戏班,居然聘请我父教授目连戏,父亲欣然接受,只带了同村的老搭档——叶仁茂一道前往。经过大半年的悉心教授、强化排练, 目连戏班的技艺大为精进,由此,父亲与丁香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三十年后,我表哥娶了父亲丁香徒弟之女为妻,也算是对父亲的回报。

1956年,经过近二十年摸爬滚打的父亲,已是戏班里的顶梁柱,虽说年纪轻轻的,但资格老,名气也挺大,因而被推为马山班班主,那年他才二十五岁。这一年,父亲可谓是好事成双,志得意满:一是穷得叮当响的他与小八岁的村花——我的母亲喜结连理,而母亲爱上父亲就因目连戏唱得好,连我外婆也总是夸他;二是他率队参加祁门县在历口区举办的传统剧目汇演,马山戏班演出的目连戏《苦竹林》荣获传统剧目一等奖,这是父亲上任伊始率队出征获得的最高荣誉,可谓旗开得胜,从而为自己在戏班中树立起绝对权威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父亲是个很敬业的人,没因新婚燕尔而忘记自己的责任。他预感到目连戏剧目有牛鬼蛇神内容迟早会被禁演,担心戏班毁在自己手里,他未雨绸缪,以变应变。此年底,父亲三顾茅庐,请来本乡艺人李殿章教唱京剧,教会了《空城计》《辕门斩子》《定军山》《捉放曹》《打渔杀家》等传统剧目,从此,马山班有新戏可演,也就没像其他戏班一样,或解散,或处于瘫痪状态。为适应形势发展的需要,父亲及时将“马山目连戏班”更名为“马山业余文艺宣传队”。值得一提的是,1963年春节期间,父亲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村里唱了一天的戏,令人颇感奇谲的是,父亲施以“鱼目混珠”之策,将目连戏与京剧唱段混乱编排在一起演出,唱一段目连戏,再唱一段京剧,意在遮人耳目,却给人一种“很地下”的感觉,既别扭,又别有一番风味。

改革开放后,父亲意识到目连戏的春天快来了,便与叶善怀、叶仁茂等老演员碰头,决定大刀阔斧地整顿村宣传队和补充新鲜血液(我和大姐大弟都成了村里的业余演员),注重对新演员的培养,做到传承平稳而有序。接着,父亲主动让贤,将村宣传队队长让给了年富力强的叶佛犬。可父亲退职不退责,仍然古道热肠,积极协助新队长排练新节目,带着演出队伍到文堂、伦坑等邻村演出传统京剧、革命样板戏、自编自导自演反映农村移风易俗新风尚的黄梅戏,为即将上演目连戏进行热身和铺垫。1989年2月17日 中共中央出台了《关于进一步繁荣文艺的若干意见》,父亲提议将“马山业余文艺宣传队”更名为“马山目连戏剧团”,并带领目连戏班中的原班人马,如演傅萝卜的叶善怀、演傅相的叶炳旺、演刘氏的叶继资、演金奴的叶仁茂,以及演大花的叶贞习等,重打锣鼓另开张,自己则演益利,亲自登台献艺,在叶氏宗祠叙伦堂大胆上演目连戏。邻村群众闻讯潮水般涌来观看,挤得叙伦堂水泄不通,引起外界高度关注,为马山剧团抢得了发展先机。但毕竟年纪不饶人,都是五十上下的人,一个晚上演唱下来,明显精力不济,力不从心,一丝忧虑袭上父亲心头,父亲意识到,若不打破“传男不传女”的桎梏,目连戏将后继无人,因村内青年大多外出打工了,新演员生源严重不足,就会出现有心教徒则无徒可教的无奈局面。当务之急是赶快培养接班人,从根本上解决目连戏在本村的传承问题。时间不等人,多位老演员身体很不好,尤其是父亲、叶善怀、叶仁茂等教授级师傅,万一他们倒下了,定会出现有心拜师则无师可拜的危机,绝不能让目连戏断送在自己这代人手里,成为马山的千古罪人。

1990年,父亲再与叶善怀、叶仁茂等人碰头,意见不谋而合,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大家都乐意尽己所能、将己所长悉数传授给新人。果不其然,近六百人的偌大村子只招到20来位学徒,而女生接近一半。若不是女生来凑数,则难以开班授徒,因为目连戏演出阵容庞大,光是跑猖就需演员25人,就算一个演员身兼数职,至少也得20人以上,否则,没法开演。1994年,渚口乡方家坞叶氏宗祠重修竣工后,想请马山目连戏剧团前去“破台”。父亲认为这是锻练新演员和扩大马山剧团外在影响的难得机会,何乐不为呢?于是玉成了此事,并协助佛犬团长带着38人的演出团队,在方家坞演了两天三夜,白天演京剧和黄梅戏,晚上则打目连,而饰演目连戏的主角则是清一色地由新演员担纲,好评如潮,演出非常成功,父亲这才愁眉舒展。这是马山班改革开放后第一次外出演出目连戏,标志着马山目连戏剧团顺利完成了新老交替,成为“安徽省内保存和传承最好的目连戏班”(引自倪群与陈琪合著的《祁门目连戏》)。

63岁的父亲还不服老,不仅担任司鼓,还亲自登台献艺,京剧、黄梅戏、目连戏,戏戏都有他表演的份,这是父亲最后一次穿戏服、当演员、上舞台。只有我知道,这是父亲的刻意安排,借机告别心爱的舞台,他的内心该是五味杂陈、难舍难分吧。

父亲有个心愿,就是在他有生之年能让马山目连戏在电视台上露个脸,让地球人都知道。2004年,安徽电视台相约花戏楼栏目来屯溪现场直播,在陈琪局长的全力帮助下,马山剧团应邀到场表演目连戏,父亲担任司鼓,而直播的镜头始终对着台上的演员。即便如此,父亲也心满意足了,连连对我说:“老永,我此生无憾矣,你要替我好好谢谢陈局长!”

2006年,徽州目连戏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就在这年6月,万分钟爱目连戏并为之奋斗了整整七十年的父亲既没能听到这一喜讯,更没能戴上“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的桂冠,甚是惋惜。但更为遗憾的是,父亲没能看到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众徒弟,带着马山的乡音土调和明亮高亢的唱腔及农民本色质朴的表演,走进浙江乌镇国际戏曲节,走进上海戏剧学院徐汇龙文艺术馆,走进北京戏曲学院、恭王府大戏楼,并走进“中国万里香港文化之旅”,与他们一起分享那份喜悦和骄傲……

注释:

1.“盘彩”:就是在两根木杆之间用3丈6尺长的布交织在一起,人就像一只大蜘蛛,在布条上不停翻跟斗,并且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如果摔死,杉木和白布就用做棺木和裹尸布了。“爬坎”则是竖了根3丈6尺高的杉树在空场上,由一人在树杪玩扯旗、躺尸、童子拜观音等高难度功作,表演完后倒身而下,没有任何保护性措施,也是险象环生的,一旦失误,就会命丧黄泉。这种演出风险高,回报也大,演出前要签下生死状,盘彩时用的杉木、杆头上挂着的铜钱、布匹,祭祀用的整鸡、猪头,通通要归演员所有。

2.破台:也叫开台,是一种带有巫傩性质的习俗,以驱赶凶神恶煞,祈求神灵保佑地方平安和演出顺利。新戏台落成或首次登台演戏没有破台的,便不能在其中做红白喜事。

来源:黄山市文化和旅游

永丰/文图

编辑:焦 莹 视觉设计:凌 霄(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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