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南满铁路⑨|沈阳:奉系大本营,你方唱罢我登场
刚才提到中山广场周围的建筑中有好几家是曾经日本的银行,在沈阳的其他地方,还散落着一些曾经的银行建筑。与老建筑中常见的外国银行不同,中山广场附近如今已经被改称为金融博物馆的东北边业银行,是一家中国本土的银行。1919年皖系军阀徐树铮在库伦(今天蒙古国乌兰巴托)创办了这家银行,以开边创业为目的命名为边业银行,第二年迁往北京。1924年,奉系军阀张氏父子乘第二次直奉战争胜利之机买下了这座银行,两年后迁往沈阳改为东北边业银行,1932年并入伪满洲国中央银行。
曾经的伪满洲国中央银行千代田支行旧址如今是亨吉利世界名表中心,这座三层棕色建筑在南京北街和中华路交汇的北角,正面是四根显眼的爱奥尼亚式石柱,顶部还有“1928”的字样。这座建筑建于1928年,1932年成为满洲中央银行千代田支行。
曾经的满洲中央银行千代田支行,在太原街最繁华的位置。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在沈阳今天能够看到的众多老银行建筑中,欧美的银行也是其中一部分,美国花旗银行和法国汇理银行是保留至今的两座建筑。花旗银行奉天支行是欧式风格的白色两层建筑,建于1928年,整个房子是个正方体,建筑正面有6根巨型水泥柱从顶部直矗地面,屋内举架很高,大型欧式窗格很气派,现在是梅龙镇酒店。奉天的花旗银行设立于1928年,主要服务于在奉天的欧美洋行和商社,“九一八”事变后,花旗银行营业状况愈差,1935年6月倒闭。
法国汇理银行奉天支行营业楼现在归沈阳市公安局使用,这栋建筑建于1924年,建筑下半部是灰色墙面,上半部是红色墙面,阳台是白色围栏,屋顶是绿色。1917年,汇理银行在奉天设立了支行,主要业务是服务法国在满洲的工矿企业,提供金融贸易和信贷等金融活动。日军占领奉天后,将汇理银行关闭。伪满洲国时期,汇理银行成为警察署所在地,解放后也继续归公安部门使用,一直到现在。
曾经的法国汇理银行丰田支行,现在归公安部门使用
在汇理银行不远处,走到八一公园,路对面是沈阳迎宾馆,也是从前的俄国和日本驻奉天总领事馆所在地。1906年日本和俄国同时在奉天设立了总领事馆,第二年,俄国人在这里修建领事馆馆址,一直用到1917年,1931年到1945年间则成为日本驻奉天总领事馆。日本驻奉天总领事馆名义上是一个外交机构,实际上是日本外务省派驻满洲地区的外交总办事处,是日本在满洲地区建立的又一套殖民机构。建国以后,一直作为沈阳市人民政府的接待机构,1985年正式成为沈阳迎宾馆。
在这座日俄的总领事馆附近,原本还有法国、英国、美国和德国的领事馆,其中英国和美国领事馆都已经拆除了,德国领事馆现在是军区政治部幼儿园,法国领事馆现在是中国移动。
曾经的奉天,除了关东军司令部和日本领事馆之外,还有一个日本的重要殖民机构,就是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奉天公所。这座建筑原址是道教的景佑宫,满铁迁到奉天之后,日本人把这里改建成满铁奉天公所。1924年,因为原建筑太狭小,在原址重新建筑一座兼有中国和日本古建筑风格的新楼,1921年建成,中式四合院与西式拱券廊相结合,绿脊黄琉璃瓦顶。这栋建筑现在是沈阳市少年儿童图书馆,但我去的时候,整个建筑都在维修中,锁着门。
曾经的东三省总督府,刚刚翻修完毕
在满铁奉天公所往北走,到了沈阳故宫附近,在这一片最有名的建筑就是大帅府。但我并不打算进入,因为游客太多,而且对于沈阳人来说,了解张氏父子是不需要去大帅府的。我更感兴趣的是大帅府附近的另一座建筑——东三省总督府。
日俄战争后,清政府改东北三将军辖地为行省,盛京将军作为东三省总督。首任总督是徐世昌,二任是锡良,三任是赵尔巽,赵尔巽晚年眷恋清廷,花了13年编写了《清史稿》,在沈阳万泉公园旁边还有赵尔巽故居。赵尔巽有个弟弟叫赵尔丰,我的上一次西康省之旅,历史的起源就来自赵尔丰主政川边。袁世凯就任总统后,希望邀请赵尔巽担任职务,但赵尔巽坚定反对共和,袁世凯组建了清史馆让赵尔巽当馆长,并且给在辛亥革命中被处决的赵尔丰昭雪,赵尔巽才在民国政府中担任职务,直到1927年去世。
东三省总督府紧挨沈阳故宫,南边是大帅府。总督府建筑装饰很华丽,外观是青砖墙体,配上红砖作为条形装饰,绿色屋顶上有三处阁楼窗,建筑正面入口有一道带着装饰的石门。这座建筑长期在维修中,在我去的第二天,有一个艺术展在这里举办,应该是作为维修之后重新开放的标志。
网上介绍说这座建筑与沈阳故宫同期修建,在满洲人入关前就有了,后来改为盛京将军府。我不知道这座建筑具体的来历,但很明显这个说法经不起推敲,这座建筑带有浓厚的近代欧式风格,又有中式装饰,这种中西结合的建筑通常是清末民初的。从2011年的照片看,这座建筑在修复前并没有那么多复杂的雕工装饰,反而更像是一栋普通的建筑。尤其是大门正面甚至没有复杂的雕花。
因此我推测,网上的介绍应该是假的,这栋建筑的确是东三省总督府,也很可能之前作为过盛京将军府,但建筑本身不会早于清末。结合历史背景来看,清朝初期在奉天建都,满洲人的建筑审美是与明朝紧密联系的,从沈阳故宫就能看出来。在内地出现明显的欧式建筑要到清中期之后,大规模出现要到清晚期,而东北地区接触欧式建筑基本都在清晚期,不太可能有这么一栋与所在时代审美完全不符的建筑突兀地出现。更何况,在清朝初期,欧洲的建筑风格也不是这样的。
赵尔巽主政东三省时期,恰逢清末政治改革。日俄战争后,清政府决定施行新政,1907年,清政府决定模仿君主立宪制国家议会体制,在各省开始筹办设立咨议机关,当时的首任东三省总督徐世昌开始筹办奉天省咨议局。1909年,奉天省咨议局正式成立,1912年到1918年间,奉天省咨议局成为奉天省最高权力机构。
奉天咨议局旧址,非常精美的巴洛克建筑,可惜损毁严重
现在奉天咨议局只保留了当年的辅楼,原建筑中央为小型圆形广场,现存这座建筑为两层,属于巴洛克风格建筑,墙面由红砖和青砖构成,大楼四角和窗柱都有精美的罗马柱头,柱头由红砖雕刻而成。这座建筑的柱头、窗沿、楼顶装饰都十分精美,可惜破坏严重,部分墙面青砖脱落露出了里面的红砖,面向院子的一侧墙壁破坏得更为严重,明显缺少维护。我去看建筑的时候,虽然锁着门,里面却有轿车停着,还有人活动,而且建筑的窗子都是开着的,即使没有人为破坏,风吹雨淋和热胀冷缩对这种砖建筑的破坏也十分严重,甚至脱落风化。
奉天咨议局旧址,墙面上的砖饰非常漂亮,可惜没有得到完善的保护
在这座东三省总督府往东走,会路过1912年修建的小南天主教堂,正式名称是耶稣圣心主教座堂。在老照片里,这座天主教堂曾是老奉天城远景最明显的建筑。1861年法国天主教从营口传到沈阳,1878年修建了最早的教堂,但是1900年义和团运动中,教堂被烧毁,1912年用庚子赔款重建了现在这座教堂。
小南天主教堂
与小南天主教堂相同命运的是东关基督教堂,1872年,英国基督教传教士、苏格兰牧师罗约翰来到沈阳创立教会。1900年,基督教堂被焚毁,1907年在原址重建。1910年,罗约翰牧师退休回国,基督徒们为他作诗撰碑以作纪念,战乱时期这块碑被封在教堂内得以保存至今。但我去教堂的时候,教会的人员并没有让我看这块碑,可能是不方便展出,他只说这块碑是繁体中文写成,在教堂墙内封存。而教堂的牌匾“东关基督教会”也是当年保存下来的老物件。
在沈阳,保留下来的俄国和日本的宗教建筑并不多,基本完好的只有两处,一处是日本的奉天灵庙,一处是俄国的救世主战争纪念小教堂。
在皇姑区岐山中路的公安厅家属区院内有一座老干部活动中心,是一座日式仿唐建筑,这座建筑是曾经的奉天灵庙,是日本在奉天修建的最后一座神社,也是唯一一座保留下来的。这座建筑于1938年建成,屋顶覆盖着绿色的瓦片,大殿四周环绕着红色柱子,这座奉天灵庙里面曾经供奉的不是日本人,而是为日本人服务的汉奸,但大多是级别比较低的。
在沈阳曾经还有一座供奉日本人的奉天神社,1915年建成,位置在现在的八一剧场院内,直到八十年代中期还有一座拜殿残余,直到几年前的照片里还有两座狛犬的石像,但我去的时候正在维修,被列为军管区不允许入内。
曾经供奉伪满人士的奉天灵庙现在是老干部活动中心
在沈阳没有东正教堂遗迹,只有西塔地区一座俄国墓地祈祷所。这座祈祷所正面在沈阳市殡葬车辆管理中心院内,背面在和平区委党校院内。日俄战争结束后,日本占领了奉天,经过当时日本驻奉天总领事馆同意,俄国在西塔地区建立了这座教堂,用来祭奠在奉天会战中阵亡的官兵,这里也成为埋葬俄国官兵遗体的墓地。
被夹在党校和殡葬馆之间的东正教祈祷所
教堂通体圆形,西面有门锁着,东面凸出圆形部分,上有镂空十字装饰。整个建筑物为青石砌筑,教堂绿色的屋顶饰以象征古代武士盔甲的鳞片状瓦片,顶部是武士头盔的样式,这也是这座教堂不同寻常之处。教堂顶部的十字架很特别,不是传统的东正教十字架,而是代表军队的铁十字架。
教堂的装饰很像古代武士的头盔和铠甲
在远离市区的苏家屯沙河地区魏家村,两个山头各有一座日俄战争纪念碑,一座东正教十字架样式的是俄国碑,叫做日俄奉天会战沙俄阵亡将士碑;一座方塔形的是日本碑,叫做日俄奉天会战日本第四军战绩碑。
说回到西塔,清朝初期沈阳城内修建了四座塔,对应着四座喇嘛庙。东塔对应的是永光寺,寺庙已经不在了,沈阳人提到东塔更多熟悉的是东塔机场,这座机场是1921年张作霖为组建空军修建的,目前机场已经废弃;南塔对应的是广慈寺,更出名的是南塔鞋城;北塔对应的是法轮寺,寺庙保存非常完好;西塔对应的是延寿寺,但沈阳人一提到西塔就是西塔大冷面和朝鲜百货,因为这里是朝鲜族和韩国侨民聚居区。
清朝末期,很多朝鲜人来到满洲开垦土地,其中有少数人来到奉天,后来随着铁路的修建,更多朝鲜人聚集在西塔周围,为俄国和日本的铁路工程工作,另一方面寺庙周边人流聚集商业繁荣,这些没有土地的朝鲜人就做些与食品有关的小生意。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出现朝鲜侨民会馆和朝鲜市场。西塔还有一座基督教堂,1917年修建的,大部分教徒都是朝鲜族,受韩国影响,东北的朝鲜族中信仰基督教的人很多,不过现在这座西塔基督教堂建筑是1992年重建的。
在西塔和沈阳站之间,是1934年建起的奉天满铁大楼。1936年,满铁改组管理机构,将原来的铁道总局、北满铁路管理局、铁道建设局合并,在奉天设立铁道总局,这栋建筑就是满铁铁道总局,现在归沈阳铁路局使用。
满铁在沈阳留下的还有两座相关建筑,日本特派员办事处现在是沈铁第一招待所,这栋建筑在西塔南边一条小街里,吸引我的是一座角楼,它有一座绿色鳞片状拱顶,在很远处就能看到。这栋建筑建于1916年,曾由南满铁道株式会社会馆和荷兰驻伪满洲国公使馆使用,1935年,日本在此设立日本特派员办事处。
另一座建筑——日本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奉天图书馆则非常可惜。满铁奉天图书馆于1910年底开设,在1921年底迁入后来的馆址。然而原本的建筑已经在2006年被拆除了,现在这座建筑是在老建筑原址西南500米处复建的,但其实和原建筑完全不一样。微信公号“沈阳图景”曾发过一篇文章,作者在图书馆被拆除前去探访了一次,留下了珍贵的照片和记录。他提到了一件值得玩味的事情,这座建筑原本是沈阳市二级文物,但是在拆迁公告发布时,文物保护牌子被摘掉了。
沈阳现在有两处关于南满铁路的纪念馆,一处是皇姑屯纪念馆,一处是九一八纪念馆,后者更加有名,小时候学校都会组织参观。对于九一八事变中的不抵抗政策,历来是一个格外复杂的点,这意味着谁来承担历史罪人这个骂名。实际上,抛开亲历者回忆录中的自我美化,我更倾向于不要认为历史混乱局面下的统治者会有清晰的大局观,如果能理解这一点,就能理解九一八事变中的不抵抗政策。
在九一八事变前,日本军队与政府之间并不完全一致,中国方面很难实际获悉其中的关系。对于这样一场突发事件,无论是张学良还是蒋介石都未必能清晰作出判断,究竟是日本全面对华战争,还是局部军事冲突或者误会。而两年前中东路事件的惨败,让张学良对自己的军队缺乏信心,不敢轻易作战,等到冲突局面扩大之后,只好软弱地撤回关内。事变发生后,9月19日和24日,日本内阁做出声明表示不会扩大战事,这又误导了蒋介石和张学良,寄希望于国际调停。
日本国内的分歧也超过想象,就在内阁决定不扩大战事方针之后不到三个月,首相若槻礼次郎辞职。第二年,亲华且反对伪满洲国建立的犬养毅当选首相三个月就被暗杀,最终军方人士斋藤实上台。
我从小生活的沈阳市皇姑区并没有太多近代老建筑,离我最近的是清朝皇太极的昭陵,我们一般叫北陵,以前那边是一片游乐场,游乐场后面陵寝有一大片森林,是难得的市内大面积绿地。我小时候,爸爸总带我去北陵后山的森林里探险,那里有很多上百年的大树,还有很多松鼠和喜鹊。想来也很有意思,在一座重工业城市,童年最深刻的记忆竟然是关于大自然的。
我从小生活的街区远离老城区的繁华地带,也没怎么被改造过。我家附近有一座五一商店,上世纪五十年代就有这家店,一直到现在,虽然已经改成了超市,但是楼顶的“五一”两个字依然保留着,那是我童年最美好的零食记忆。还有我小时候住的街对面,有一座审判日本战犯的法庭旧址,我童年的时候叫北陵电影院,天天广播影讯。1954年这里是苏联专家俱乐部,1956年在此审判战犯,之后一直作为电影院使用,直到九十年代。
审判过日本战犯的北陵电影院如今被翻修为纪念馆
沈阳这座城市在人们的印象中与细腻优雅无关,我并不反对这一点,一座城市的灵魂来自人们记忆的叠加,也会烙印在每一条街道,每一块砖石上。沈阳在努力回想自己的灵魂,有时想起清朝陪都,有时想起奉系大本营,有时想起大工业建设,可能偶尔还有点日本人的闪影。可这座城市没有找回自己的灵魂,那些旧日的荣耀在人们心中逐渐抹去,当一座城市的人不再为自己的城市感到骄傲时,那么城市的灵魂就迷失了。
在沈阳的探访结束了,我将继续前往下一座城市。虽然我觉得难过,没有帮故乡找回它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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