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府墨迹,故居美味
京西海淀区,不仅早已无海无淀,就连上世纪80年代前的老建筑,也存量不多。秋风乍起,我受邀去清华大学一位学者家做客。品茶畅叙之后,我起身告辞,在校园深处散步。仲秋时段,朱自清笔下的荷塘已然凋零。轻风细雨,浸润几片蝶翅般的黄叶飘落清华园石牌坊上。黄白色相映,如金玉相随。
追想清·康熙年间,这里为熙春园一隅。道光年间,熙春园被分成东西两园,西园为“近春园”;东园为“熙春园”。咸丰帝坐殿,东边的熙春园,改名“清华园”。
我的目光穿越细烟雨,落在石牌坊“清华园”三字题字之上。坦率而论,就书法综合水准而言,这位被称为“晚清旗下三才子”之一的叶赫那拉·那桐的字,自然难与颜筋柳骨比肩。但从用墨技巧、线条组合、结构神韵方面,也不失为上乘墨迹。
我撑伞凝望,努力追想当年出任清华学堂(清华大学的前身)校长的那桐,题写校名时的写姿……
近现代多类文本,对一代朝廷首辅那相爷的评议,指责多、赞誉少。此时此地,我不愿以政治视角、社会口径辨析历史人物。只想以文学艺术看点,欣赏一代才俊。看字思人,继而联想相关作品。于是,我在‘’北图‘’翻阅的《那桐日记》浮现在眼前。
记得那天,也是秋雨淅沥。随着那相爷的文字记述,这位暮年隐居、以写作自娱的风云人物似乎渐行渐近。 那是令万民不安的晚清——民国时期,风雨飘摇、金戈铁马、当朝疲软、外寇入侵……叶赫那拉·那桐靠自我奋斗,从籍籍无名的户部主事高升为体仁阁大学士,参预厘订官制,变通旗制,继而被任命军机大臣。生动经历,自然证实他绝非池中物。从光绪十六年(1890年)到民国十四年(1925年),他在晨昏时分写日记,坚持不懈。身兼几项要职又经历特殊时期的那桐,系统完整记述了晚清及民国初年的政治、外交、军事及官僚日常行为。文笔生动、记述详实,当属不易。
记得那年,我捧读《那桐日记,仿佛进入了一个风雨变幻的年代。《那桐日记》展现甲午战争、戊戌政变、八国联军入京、辛亥革命、溥仪退位等重要阶段。无需质疑,这本力作对于研究晚清民初的政治、外交、军事以及官僚机构的运转都具有重要价值,为研究满族的岁时风俗提供了丰富的史料……
清华园石牌坊一枚黄叶飘落在我的脸上,打断我的思忆。由此,忽然生发探访那桐故居念头。于是,直奔北京金鱼胡同深处的那桐故居。
百年前,曾占有半条金鱼胡同的那府,随着历史演变的雨打风吹,仅剩下一座文化遗迹尚存二三的小院,以“那家花园餐厅”名义吸引东西南北客。
我环顾四周——暮雨时断时续,街灯纷纷亮起。曾以东西走向并联7座宅院、一度拥有300多间房屋的相府,早已变为几家豪华壮观的高星级酒店、大型写字楼以及现代商用设施。守望至今的那家花园,一如历代政治风潮、血雨腥风激荡下仅存的一叶扁舟,以几座古亭、一方假山、几株老槐连同特色美酒佳肴,似乎在守望、铭记、诠释、记述那段曾经辉煌的岁月……
我凭借《那桐日记》中对这座花园的描述,努力在视野中逐渐还原当年的景貌——光绪末年,这里的房屋高雅别致,既有倒座房、书房(味兰斋),也有绿荫如云的藤架、凸显隐逸的竹篱。院落醒目处,牡丹、芍药争相开放。
倘若时光倒流,以穿越形态迈入花园园门,迎面可见宽敞幽静的吟秋馆,北面山墙外,半隐半现一间抱厦,“空潭泻春”匾额让看客联想多多。尤其是两侧抱柱那副“有山可观水可听,于室得静亭得闲”的对联,既折射出主人情趣,也透露出园景主题。画卷般曲径有一段游廊,通向味兰斋。
花园的中心是精巧且曲折的水系。旁有青石环护,假山倒映摇曳涟漪之中。水池一隅,小木桥连接两座“峰峦”,西南那座圆妙亭设置的恰到好处。入亭散行,通过爬山廊,直入悬山建筑澄清榭。若想小憩,可在榭中卧竹榻、品香茗,感清风、听蝉鸣……
此时,如果以懒散目光扫视东北方向,会见到五间精致敞廊,面水而建。岸畔牡丹花开正盛,曾悬有“水涯香界”匾额。走过水涯香界,迎面可见两株长势奇特的古松,在“双松精舍”前四季常翠。叶赫那拉氏宗祠,在不远处静听松吟。慈禧太后所赐的御笔匾额与对联,虽然文与字水平一般,但不失为一种强大依托。祠前的牡丹品种株株昂贵,显现那相爷对当权太后的亲情与仰视。
沿着水系前行,登上绿植半露、曲折迂回的假山,触摸岩壁、山石间的偏偏苔藓,悄然感知远离喧嚣、远离是非功过的闲情逸致,诗情怎能不横溢而出?假山下一株粗壮老榆,春有甜嫩榆钱,夏有伞般绿荫。在石几、石凳上小坐,任随目光滑落坡下的六角井亭,每到炎夏,古井之水被园丁汲取在山石,舒缓流下,其韵如琴,聚在水池。入夜时分,静坐南面筛月轩中举头望月,低头听泉,料想当夜的梦境也溢满诗词。
在筛月轩坐乏了,沿着游廊漫步,穿过吟秋馆,便是翠籁亭。直到登上池上木桥,直到翠籁亭的剪影在月下渐远,筛月轩前的紫藤花、牡丹花、盆荷、木槿花、牵牛花的“混搭芳馥”,依然花香沾衣……
追怀到此,风雨忽然稠密。缕缕寒意让我回到现实。值得庆幸的是,虽然当年诗话般那家花园已难复旧貌,但古亭仍在、古树仍在、假山仍在、游廊仍在……尽管是残缺不全。
如今,这里作为一家特色餐厅迎来送往,倒也与历史情境相呼相应。《那桐日记》记载——当年,这里既是皇亲贵胄、达官显贵游玩、赏花、赏月、赏雪、吃饭、饮酒、唱戏、作诗之地,也是清末民初国之重臣、地方显贵举办大型社会活动之地,更是华夏国粹——京剧艺术亮相之地。不难想象当年情景——北洋政府的段祺瑞、陆徵祥、赵秉钧,军阀张作霖、陆荣廷……皆为花园常客。京剧艺术家谭鑫培、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等,常在此一展美韵。史记中,挥之不去的那家花园盛会,当属1912年,北京各界知名人士3次在园中接待孙中山先生。中山先生在东大院乐真堂发表的演说,被写入多版本史册。先生说,清廷隆裕太后力劝宣统帝退位,结束封建帝制,堪称“女中尧舜”……
追想到此,秋雨远、夜幕降。我坐在“厢房式包间”,随便点了几款价格适中的吃食。最喜爱的是韭菜虾皮煳饼,底层金黄焦脆、上层金玉相间,韭香与面香混搭。让我想起少年时,母亲在北京胡同四合院经常亮出的“手艺”。
邻桌一位食客的手机彩铃响起,是京剧戏歌。我随之想起史料记载的一则趣事——一是身为内阁大学士的那桐,一向力推京剧发展。曾为多听一次京剧名家谭鑫培的演唱,竟然对其屈膝下跪,也算是性情中人。我认定,历史人物,谁无过失?但凡有可取之处,便不妨一叙前尘,欣赏其行止。
在官场好风凭借力一路上轻云却不忘勤奋笔耕的那相爷,墨迹高悬于中国最高学府,老宅散发时令美味,作品进入史志馆藏……其实,也堪称潇洒一世。
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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