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国立博物馆:方寸里的日本格调

日本,相比较而言是一个出现较晚的国家,许多人因此有一个印象:日本文化深受外来文化的影响。而日本文化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事实,又似乎坐实了人们的印象,于是,一种说法甚嚣尘上:日本文化能发展和繁荣,端赖岛国能伸能屈地接受外来文化。

但是,日本史专家家永三郎不这样认为。他在所撰的面向大众的读本《日本文化史》里,虽充分论证了日本文化的确受到了中国文化、印度文化、西洋文化等外来文化的影响,但更坚定地给出了这样的结论:日本文化中民族的内涵从来没有断流过。在家永三郎先生看来,滥觞于绳纹、弥生,成长于律令、贵族时期,到幕府、江户时期发展到绚烂的日本文化,始终贯穿着大和的民族魂,从文学来追索,是物语、随笔、俳句,等;就绘画艺术这一条线索去追踪,则是从大和绘一路而来的浮世绘。

公元10世纪左右,与物语并肩而来的大和绘,是日本独有的美术样式,在大和绘出现之前,所谓的日本美术作品,只有佛画,大和绘是日本画的源头。之所以在公元10世纪左右也就是日本进入到贵族时期大和绘才成为一时之风雅,是因为日本的民居喜欢用隔扇和屏风隔出相对私人的空间,贵族住宅里这种隔扇和屏风更是少不了。怎么美化隔扇和屏风?在上面画画!大和绘应运而生。大和绘的代表作是《源氏物语画卷》,顾名思义,就是将《源氏物语》的故事用大和绘的手法画在屏风上或隔扇上,供贵族为自己的住宅添彩。

公元14世纪中期,日本水墨画的代表人物雪舟从中国回去,带回了中国水墨画画风,他创作的水墨画,是日本水墨画杰作。但,雪舟在水墨画上的成功并没有覆盖掉产生于日本本土的绘画艺术,这个时期最让日本骄傲的绘画文化产品,当属浮世绘。

“浮世”,就是现代民众风俗的意思,浮世绘,就是用大和绘的风格去反应现代民众风俗。浮世绘与大和绘的继承关系,不需要用言语来表达,经常出现在浮世绘上的歌舞伎,已然是无言的证明。由于要将已经完工的浮世绘大量印刷廉价出售给民众,画家在创作浮世绘时用色总是非常艳丽。到了江户时期,浮世绘艺术登峰造极,这个时期的浮世绘,技巧更加精巧,用色更加鲜艳,更是涌现出来一批至今都被人们津津乐道的浮世绘画家,如铃木春信、喜多川歌O、葛饰北斋、安藤广重等等,他们的贡献,不仅仅为后人留下了一批浮世绘名作,他们大胆地将西洋画绘画技巧引入到浮世绘创作中的开放态度,也让西洋画家受到启发,纷纷从浮世绘中吸收养分,其中,法国印象派画家得益于浮世绘的最多,而荷兰画家凡・高,更是言之凿凿自己的画风深受日本浮世绘的影响。

去日本看博物馆,固然要去京都,那里,一座城市就是个博物馆,唐风遗韵尽在勾栏瓦舍;固然要去奈良,那里,正仓院总是闭门谢客,就是趴在正仓院门外栏杆上一眼一眼地看那素朴的建筑和想象建筑里的古物,也是对文化的敬慕。除此而外,还有一座博物馆是一定要去的,那就是东京国立博物馆。倒不是因为那是一座修建在日本首都的博物馆,更不是因为那是一家国立博物馆,而是因为,博物馆里收藏的浮世绘,真好看!

我们可能不知道东京国立博物馆,却不会不知道上野公园,鲁迅先生在他的名篇《藤野先生》中这样描绘他当年看到的上野公园:“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100年以后,上野公园樱花烂漫的时节,行走在其间微微仰头,那樱花还是像绯红的轻云,美丽不可方物。每年的樱花时节,都不少中 人会不顾舟车劳顿、不怕摩肩擦踵地拥挤而来,只为看一看上野公园那绯红的轻云!不知道看过樱花后,又有多少会往上野公园的深处走一走,走进京都国立博物馆?那里,收藏着比樱花更美的浮世绘――同为日本文化的代言者,樱花美在刹那,而浮世绘,将美变成了永恒。

东京国立博物馆,位于东京台东区上野公园北端,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建议:看过上野的樱花后,往公园深处走一走就能走进东京国立博物馆。可是,这样的安排留给博物馆的时间,够吗?

就世界博物馆排位来看,东京国立博物馆不在前列,但它收藏并陈列的日本及整个东亚地区的重要文化遗产,让博物馆爱好者不敢忽视它。博物馆的藏品约有11万件,其中国宝87件,重要文物634件,还有数量不在少数的受委托保管的文物。

每一次去东京,只要有余暇去上野公园,我都会再进一趟东京国立博物馆。东京国立博物馆的理念非常别致,“博物馆光保存文物是没有意义的,只有让观众来观赏才能显示其意义,要通过展示才能完成这样一个过程”(京都国立博物馆馆长钱谷真美语)。为了让馆内的文物不止于保存,博物馆会频繁地更换展览,这就注定,我们每一次走进东京国立博物馆看到的展品,很有可能是第一次谋面。

就算两次去东京国立博物馆的时间间隔短得能确定展品不可能更换,也不缺再去的理由,去看看博物馆的建筑!馆内的展品会频繁更换,但建筑已经一成不变,建筑怎么就成了再去博物馆的理由?建筑本身就很有可能成为艺术品成为文物,成为艺术品或文物的建筑,不同季节不同时辰去看都有不同的况味,比如京都的金阁寺,骄阳下雨雪中的观感,大相径庭。所以,我每一次去东京国立博物馆,都会选择博物馆7栋建筑中的一栋,细细地观赏,那真是如同馆内的收藏一样,值得玩味。

1872年,日本最早的国立博物馆开馆,36年以后,东京国立博物馆有了自己最早的建筑表庆馆。这栋明治末年建造的西洋风格建筑物的代表,是皇太子成婚纪念而建,建成9年后被用作了博物馆。表庆馆外观古朴又精美,中间和两边都是砖石结构的拱顶,上部的外壁上是绘图、乐器等工具的浮雕,有着很大的观赏价值。但就展示条件而言,100多岁的表庆馆老了,只能展出宝石、金属制品、石器等对环境没有太高要求的展品。明治末年的建筑,为,本身已是精美的古建筑,是东京国立博物馆举行重要活动的会场,等等,这些元素让表庆馆能毫不怯懦地与新馆比肩而立。

就展品而言,我最喜欢看的,是东京国立博物馆本馆。

展出法隆寺呈献给皇室文物的法隆寺宝物馆,我可以绕行而去。展出亚洲文物的东洋馆有时候替换展出的中国文物在国内已经不太能看见,我是不是应该进去碰碰运气?但东京国立博物馆的馆长曾说:“这里我可以比较自豪地说,有一些文物,在中国都已经失传,但是它们在七八世纪传到日本之后,日本收藏者非常珍视,被很好地传承下来,在日本至今都有所保存”,这句话让我心情复杂,每一次站在东洋馆门前犹豫片刻,结果总是背转身离去。

1937年建成的、展示日本本土美术品和文物的本馆,是我在东京国立博物馆里逗留时间最长的地方。

假如要在东京国立博物馆里选择几样最能代表日本文化发展进程的文物,首先,应该是绳纹时期的土偶。日本的新石器时代大约开始于公元前100年,史书又称日本的新石器时代为绳纹时代,为什么?这件黑褐色土偶身上那明显的绳子的纹饰,就是答案。

必须要看的第二件文物,应该是“ 耶夫人及天人像”,那是法隆寺宝物馆收藏的约7世纪的铜造佛像文物,画面上的是释迦牟尼的母亲、摩耶夫人从腋下生下释迦牟尼的场景。公元7世纪,日本进入了律令社会时期,君王将分而治之的小国合而为大和政权,这件文物证明,律令社会时期的日本受到了印度文化的影响。

必须要看的第三件文物,是“鸟兽人物戏画断简”。诞生于平安时代(12世纪)的这幅纸本水墨作品,将青蛙和猴子拟人化地表现,非常幽默,被日本人看作是日本漫画的一个开端。顺应日本民众的认知,博物馆为这幅作品做过一个临时展览,不少观众为了能近距离地看到“鸟兽人物戏画断简”,竟然舍得花5个小时排队。

16世纪安士桃山时期的“松林图屏风”,也是日本人喜欢的日本绘画作品。长谷川等伯在公元1600年左右创作的这幅作品,用了一种特别的手法,使得画作看起来有一种远近的透视感,日本人感慨长谷川等伯的这幅作品:常有人生有远有近、有起有落的感慨。

通常,看过这几件作品以后,我就开始全神贯注地欣赏东京国立博物馆本馆里最华彩的乐章浮世绘了。

日本人看富士山,是富岳,是灵峰,是镇守日本的神山。不知道有多少日本人用多少种方式留下了自己对富士山的感怀,可谁敢说自己在其中倾注的情感能多过一个名叫葛饰北斋的浮世绘画家?                                                                                                                                                                                     葛饰北斋,1760年9月23日生于江户,也是今天的东京。从小就喜欢画画的葛饰北斋,生活所迫跟着雕版师傅学刻木版术,后到出租图书的商店当学徒。18岁那年,葛饰北斋拜浮世绘画家胜川春章为师,与此同时,这个不安分的学生却又偷偷向狩野派画家学画,不料,被春章师傅得知了真相。师傅一怒之下将葛饰北斋赶出了师门,葛饰北斋索性跟了狩野派画家狩野融川,没过多久,却因言语不当惹恼了融川,葛饰北斋又被另一位老师赶出师门。生活无着的葛饰北斋只好沿街叫卖辣椒和挂历谋生。居无定所的生活,虽然让葛饰北斋生活困顿,却让他接触到了各式人等,加之他对艺术永不厌倦的追求,葛饰北斋与浮世绘如两股线拧成了一根绳。葛饰北斋创作不辍的一生,留下了佳作无数,其晚年之作《富岳三十六景》风景版画,则成了讴歌富士山的最强音。

《富岳三十六景》的36幅画作中,藏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神奈川冲浪里”是知名度最大的一幅,可真正懂得葛饰北斋浮世绘的葛饰北斋谜,更喜欢东京国立博物馆收藏的“凯风快晴”。

每年春夏两季的清晨,由于光照强度和空气清晰度的作用,富士山偶尔会以通体红色的奇异景观出现在东京城外,彼时的富士山蔚为壮观。葛饰北斋目睹这一景观后,泼墨挥毫,给后世留下了这样一幅富士山写真:红色的富士山雄峙于飘拂着缕缕白云的蓝天下,山脚下深绿色的原始森林被红、白、绿的光线辉耀着――一幅典型的葛饰北斋浮世绘。再看“凯风快晴”的构图:极具张力的两道弧线勾勒出富士山的刚劲,坚定的天际线,变化有致的云层将背景推向无限远的深处,画面因此呈现出空间的生动来。这一幅浮世绘,从构图到色彩运用,都对后来的法国印象派,产生了很大影响。

在世界画坛,他们的名字虽然不及葛饰北斋那么响亮,但,不容我们忽视的是,他们对浮世绘的发展,做出了极大的贡献。他们是歌川广重、歌川国贞、喜多川歌O …在东京国立博物馆,我们能看到歌川广重的“京都名所・日本桥之白雨”、“江户百景・大传马町绸布店”,歌川国贞的“江户名所百人美女・高绳”等等浮世绘名作。而每一次走进东京国立博物馆本馆,都会被这一幅浮世绘深深打动:歌舞伎身上的一袭砖红色底纹上饰有万花筒花色的华美和服,惹人注目。浓黑的及肩长发梳成了发辫搭在左肩上,何以如此?不知何人叫了一声美人的名字,她正回眸张望呢,“见返美人图”,17世纪江户时期的无名氏画作,概述着什么叫浮世绘。

什么叫浮世绘?“浮世”,来自佛教用语,本意指人的生死轮回和人世的虚无缥缈,成为一种绘画样式后,成了虚浮世界的图画,一种描绘人们日常生活、风景的风俗画。

还有什么比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本馆里的浮世绘名作,更适合成为日本的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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