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牌坊 | 风土
(本文选自王淼新书《糖纸烟盒拨浪鼓》,现微店开通部分作者签售,签名钤印,题写上款,可点击下面的“阅读原文”去微店购买,谢谢!)
老宅•牌坊
撰文/摄影/王淼
老宅
我家有一座老宅,在古城的张牌坊街上。老宅不大,有三间带走廊的堂屋,一间小巧的门楼过道。小小的院内遍植着石榴树和枣树——石榴树结出的是白色的冰糖籽,粒大汁丰,甘甜可口;枣树结出的是脆灵枣,皮薄肉厚,又甜又脆。听奶奶讲,这座老宅其实并不是我家的祖产,它的格局不大,解放前应该属于一家小地主所有,土改后分给了爷爷奶奶,连同室内摆设的条几、八仙桌子和太师椅等,应该都是那次城市贫民分享胜利果实的收获。以至后来爸爸入党,外调人员前来家访,看到这座颇带些老门旧家“范儿”的老宅,马上认定爸爸的家庭成分过高。最后还是颇费了一番周折,爸爸的入党问题才总算得到了解决。
尚存的老宅
我的幼年是在老屋中度过的,那时最常听到的,是奶奶讲述的那个千篇一律的故事:“东山磨磨牙,西山磨磨牙,回来吃你姊妹俩。”即便已经听了无数遍,爱哭的我还是立马不哭。爷爷为人忠厚老实,前半辈子一直靠做小生意养家,收入微薄,勉强糊口。解放后公私合营,爷爷不仅分到房产,他本人也进了副食品公司。所以,爷爷的确是真心拥护新政府,感激那个新时代的。在我的记忆中,文革伊始,每到吃饭的时候,我们家的一个日常功课是,大家围坐在饭桌前,听候爷爷的口令,全体起立,合唱《东方红》。唱《东方红》时的爷爷显得很肃穆,也很虔诚,他态度谦卑,垂手恭立,唱到动情处,眼中甚至还常常闪现着泪花。我和姐姐、妹妹虽然均为这种庄严的阵势感到有一点可怕,但内心深处却又未免觉得有些好笑——想笑,却又不敢笑,只是埋下头来匆匆吃饭,然后,跑到外面尽情撒欢去也。
老宅门楼与内景
当然,老宅留给我更多的,还是那些温馨、快乐的画面。老宅不大,能利用的地方基本都利用上了。记忆最深的是位于堂屋左手的那个小花园,它以树枝、秫秸编织而成的篱笆作围墙,从外面看,里面花木繁盛,枝叶掩映,可谓密不透风。但走进去却是别有洞天,沿着屋墙边的小径走到尽头,居然还有一个逼仄的厨房。夏天,荫凉的花园自然不失是一个消暑的好去处,尤其是玩“捉迷藏”,随便找个角落蹲下,总能让那些邻居家的孩子找上半天。冬天,我们会躲进春意融融的厨房,争着抢着帮奶奶拉风箱,不仅身上暖和了,有时还会得到奶奶的奖赏。当然,下雨、或者落雪的时候,我们大多会转移到封闭的门楼过道里玩耍,相比而言,这里的空间更为阔大一些,也更适合玩各种诸如“木头人”、拍“啪啪”之类的户外游戏。
几百年树龄的枸杞树依然枝叶茂盛
古城里曾经有过许许多多的老宅和老屋,它们青砖灰瓦,曲径幽窗,房顶上长满了各种杂草,显示出一种独特的岁月年轮。我一直觉得,所有的老宅和老屋其实都有自己的生命,它们都是通灵性的,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具体体现。虽然其中未必会发生聊斋故事,却总会有一些有趣、好玩的细节,令人怀想,让人难忘。而所谓“红尘世界”,所谓“人间烟火”,其实也都是与这些老宅和老屋的存在密不可分的。
但是,很遗憾,今天的人们似乎再不珍惜老宅和老屋了——老屋说拆就拆,老树说砍就砍。他们不愿再倾听老宅对历史的诉说,不愿再凝视老屋对过往的重现。一切让人心安心静的东西,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如果说每一代人的情感都要有所附着,失去了老宅和老屋,我不知道,我们这代人的情感又要附着何处呢?
古城的老宅已经消失殆尽,所剩无几
牌坊
古城曾经与江南的歙县齐名,是北方著名的牌坊城。但因为文革期间的“破四旧”,数十座精美的牌坊相继被推翻、拉倒,劫后余生的牌坊,只剩下“百狮坊”和“百寿坊”两座而已。所谓“牌坊城”云云,其实早已名不副实了。
百狮坊,又称张家牌坊
我家老宅在张牌坊街上,出门西望,首先看到的就是张家牌坊——亦即“百狮坊”。穿过张家牌坊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往南看,朱家牌坊——亦即“百寿坊”赫然在目。那时候的牌坊街还是古意犹存的,且不说窄窄的马路两旁房屋俨然,清一色全是数十百年的老房子,灰扑扑的,恬静安详、毫无火气;单是马路边上种植的那些合抱粗的高大的梧桐树,森森然绿荫如盖,遮天蔽日,就能够让人感受到一股浓郁的旧时气息。我生也晚,自然无法看到古城当年的古风景致,但可以想象,几十座精美的牌坊分列在大大小小的路口,古城又将是一番怎样的气象。我三岁开蒙,很早就认识了张家牌坊上的“封建礼教的罪证”几个黑体大字。但我当时并不知道的是,文革初起,文物遭殃,正是有人灵机一动,在张家牌坊和朱家牌坊的正中匾额上,分别写下了“封建礼教的罪证”和“砸烂旧世界”等标语口号,才终于改变了这两座牌坊被推翻、遭拉倒的命运。
文革时期的百狮坊
昔日的张牌坊街
乡人俗称的张家牌坊,乃是清代乾隆年间的建构,是为赠文林郎张蒲妻朱氏而建。而其官称“百狮坊”,则是因为牌坊上精雕细凿着一百只姿态各异的石狮子。我们小时候到牌坊下去玩,其实也大都是奔着那一百只石狮子去的。我们一方面相互攀比谁爬得快,谁爬得高;另一方面,则比赛谁能够一一查清那一百只石狮子。尤其是后来听说,在一百只石狮子当中,只有一只是公的,可以通过摸裆的方式找到,大家更是兴味盎然,纷纷爬上牌坊去寻找。但是,下面好说,高处的石狮子却是绝难摸到的。结果可想而知,一百只石狮子没有查清,一只公狮子也从未找到。乡人俗称的朱家牌坊,同样是清代乾隆年间的建构,是为翰林院孔目赠儒林郎朱叔琪妻孔氏而建。而其官称“百寿坊”,则是因为牌坊上雕有一百个书体不同的寿字。不过,因为不属我们的地盘,我们向来对朱家牌坊少有问津。至于是否有人真的查清过那一百个不同的寿字,自然无从得知。
百寿坊,又称朱家牌坊
昔日的朱牌坊街
年龄稍长,与牌坊有关的故事颇听了不少。比如,张家牌坊的主人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惟恐再有富户超过自己,竟然在牌坊完工后,设计毒死了主持修建牌坊的工匠。比如,朱家牌坊的主人为了迎娶曲阜孔家的姑娘,居然一步一个元宝、一路双趟摆到曲阜……。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事实上,从我记事之日起,牌坊就与牌坊街融合在一起,成为古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在那里看到的总是自己最熟悉的场景:老屋炊烟,亲戚闲话,慈眉善目的老者,载欣载奔的孩童……。对于我来说,牌坊是家乡的标志,牌坊街则是通往家园的必由之路,而一旦失去了日常生活的丰富肌理,牌坊就会变成一个毫无意义的空洞符号。所以,我从来不敢想象,古城怎么可以没有牌坊街,牌坊街怎么可以没有牌坊,而没有了牌坊街的古城,又怎么可以称作古城呢?
百狮坊以一百个石狮子著称
百寿坊以一百个寿字著称
但是,牌坊街毕竟还是要拆迁了,听说会建成一座大广场,让两座硕果仅存的牌坊孤立其间。于是,春节期间,我禁不住又一次来到了即将消失的牌坊街。那是大年初二,街上行人寥寥。虽然家家张贴着春联,但春联的鲜艳,却依然难掩牌坊街时日无多的衰败和落寞——牌坊街即将灰飞烟灭,我们的感情和记忆也将随风飘散……。
落日余晖下的百寿坊
《糖纸烟盒拨浪鼓》王淼 著,北岳文艺出版社2017年4月出版。定价:36、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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