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遗珠：堪萨斯的“中国庙宇”，历史难回味
堪萨斯城是美国中部的铁路枢纽，棉花和畜产品的主要集散地，人口近四十万，在美国排名第十九位。但谁能想到，这里竟然座落着一所拥有亚洲以外最重量级中国文物收藏的博物馆。
金代木雕水月观音·山西洪洞广胜下寺元代壁画《炽盛光佛会图》·北京智化寺的明代楠木藻井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十一日，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在堪萨斯城南郊盛大开幕。一天之内有七千九百五十名观众入馆参观，博物馆不仅建筑雄伟，陈列新颖别致，藏品的质量也绝对是第一流的。让人颇感意外的是，馆藏中有水平很高的中国艺术品，很多观众在一个名为「中国庙宇」的展厅内流连驻足。「庙宇」正中陈列着一尊金代的木雕水月观音菩萨像，其身后是一幅宏大的元代《佛会图》壁画，上方还高悬着一架精美的明代楠木藻井。这是一个集雕塑、壁画和建筑于一体的展厅，以空间的表达和情境的重建给观众以身临其境的体验。许多美国观众虽然对古老的中国艺术毫无了解，也情不自禁地被感染和打动。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这是非常前卫的博物馆设计。纳尔逊博物馆的「中国庙宇」原封不动地保留到今天，被许多博物馆学习和仿造，而「庙宇」的设计者只是一个初出茅庐、当时仍在中国留学的美国青年——劳伦斯·史克门。
青年时代的劳伦斯·史克门小像
作为一所新博物馆，要想脱颖而出必须勇于开拓新的收藏领域。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的理事会做出了一个特别决定：博物馆将收藏包括东方艺术在内的全世界的艺术品。虽然美国当时只有五个博物馆有专门的东方部，纳尔逊博物馆已将中国艺术品列为重要的收藏目标。一九三〇年，理事会在启动馆藏收购的第一时间，就请哈佛大学教授、美国研究东亚艺术的权威——兰登·华尔纳担任特别顾问。翌年春天，华尔纳动身前往中国，博物馆即刻开出一张三万美元的信用证，请他代为采购。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北平街头搜购中国文物的史克门
来到中国以后，华尔纳让哈佛的毕业生、正在北平留学的史克门担任助手。他们在北平和上海的古玩店里扫货，为了购买古画，还专程去天津的租界拜访逊帝溥仪。回到美国后，华尔纳把史克门推荐给了纳尔逊博物馆，建议由他具体负责中国的采购工作。博物馆理事会采纳了华尔纳的建议，随即给史克门电汇了五千美元作为第一笔采购经费。对于博物馆以及史克门个人来说，这都是一个难得的机缘。事实证明，博物馆成就了史克门的声名和事业，而如果没有史克门的协助，纳尔逊很可能不会成为海外收藏中国文物的超一流博物馆。
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 涡形青铜神兽 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藏
从清末到民国，中国的政治和社会经历着持续的动荡和转变，北平琉璃厂的古董市场却是空前的繁荣，而且鱼龙混杂，神秘诡谲。对于手中的珍品，古董商人通常不会公开示人，只留给熟悉的有实力买家验看，待价而沽。洋人是琉璃厂的大买家。史克门很快深谙其道，而且游刃有余。琉璃厂的古董商们发现，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的年轻学生，不但眼光敏锐，而且果断坚毅，是个厉害角色。
西周早期 兽面纹连铸方座簋 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藏
起先，理事会要史克门将看好的文物先报华尔纳同意，再经博物馆认可后才可以购买。这种美国式的采购显然脱离了中国的实际，史克门很快就得到了见机行事的自由。从一开始，他就为博物馆买到了几件高质量的青铜器和古玉。其中，一件直径约二十二厘米的玉璧堪称奇珍。玉璧形同双璧，中间盘旋着一条回首的螭龙。
春秋 螭龙纹玉璧 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藏
此外，璧缘上又镂雕了两条大小形制各不相同的螭龙，表现出一种精致的不对称的美。据说玉壁是从洛阳金村东周大墓中流出，可能是该墓出土古玉中质量最好的一件。青铜器和古玉之外，史克门还收获了一件令人称绝的明代建筑精品——北平智化寺万佛阁的楠木藻井。藻井如何从古寺中流出？其中的曲折，至今还是一个难解之谜。
智化寺坐落在今天北京东城的禄米仓胡同，建于明代英宗年间，当初为权阉王振的家庙。仗着皇帝的宠信，王振把智化寺建得极其奢华，寺庙的建筑从规制到装修都有不少僭越之处。尤其是万佛阁和智化殿顶部的两架楠木藻井，云龙盘绕，结构精奇，是皇宫大内中才可以有的精品。
北平智化寺万佛阁的楠木藻井
一九三一年夏季，建筑学家刘敦桢带领中央大学建筑系的学生来北平考察，他们慕藻井之名特别来到智化寺，惊愕地发现两架藻井都已经不翼而飞。藻井就是在不久前被史克门买下的，据史克门后来的解释，他是从棺材铺里买下藻井的。如果不是他出手相救，藻井就要被匠人拆掉做成棺材了。但藻井上雕刻有佛像和龙纹，并且是由大小不一的数百块构件拼装而成的，并非可以用来打造棺材——史克门的解释令人生疑。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内有学者调查到了另外一种不同的说法。据当年在智化寺内赁屋居住的人回忆，一位姓纪的古董商从中牵线，寺内的僧人将藻井直接卖给了美国人。所谓棺材铺中的交易，或许只是掩人耳目。
当然，在上个世纪，对于文物的流转和收购，因为博物馆界还没有形成统一的规范和标准，很多人都会不择手段。例如史克门的老师华尔纳，他于一九二四年为哈佛大学的福格美术馆盗割敦煌壁画，至今还受到国人的诟病。而史克门更是一个毫无名气，急于要向博物馆证明自己的年轻人。从智化寺藻井的个案中，今天的研究者似乎可以看到不少史克门个人的工作风格。另外，华尔纳在这次交易中或许也有相当程度的参与。因为万佛阁的藻井被交给纳尔逊博物馆，而智化殿的藻井由费城博物馆购得——华尔纳与费城博物馆关系密切，去哈佛大学执教以前，他在费城担任博物馆馆长多年。
一九三二年，史克门买到一块罕见的北朝佛教造像碑。此碑以一整块青石雕成，高二点四米，表面留有漆金的痕迹，可能为了便于运输，曾被人齐腰截断。据说石碑是从山西长子县的某座古寺流出，被庙里的香火熏得乌黑发亮，表面看上去和木雕无异。造像碑的碑首隆起，被浮雕成灵鹫山的形象。
（网图）长子县北齐释迦佛立像碑 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藏
山上奇花异树，空中有神人手举多宝佛塔，飞天盘旋左右。碑身凿有佛龛，龛内雕刻佛三尊立像。佛和菩萨的表情凝重，身材的曲线自然，明显受到印度笈多风格的影响。碑阴为造像题记以及全部两百多位施主的名字，其中有车骑将军、左光禄大夫等地位显赫的人物。造像题记显示，古碑立于北齐天统五年（五六九年），碑材取自荆山（盛产石料的河南禹县附近），石匠是从「东都」邺城请来的。
（网图）长子县北齐释迦佛立像碑 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藏
（网图）长子县北齐释迦佛立像碑 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藏
另外，造像的发起人叫道林，有可能是北齐末年著名的高僧任道林。因为有明确的造像年代和出处，这通造像碑对研究北朝末年邺城的造像风格和样式有极高的学术价值。
一九三四年七月，史克门专程赶到山西晋南，目的地是赵城（今洪洞县赵城镇）的广胜寺。此时，中国营造学社的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恰好也在晋南一带调查，同样去了广胜寺。和梁、林考察古建筑的目的不同，史克门是去调查广胜寺壁画的。两年前，古董商卢芹斋向纳尔逊博物馆兜售一幅中国古代的佛教壁画。理事会最初并无兴趣，但卢芹斋专程赶到堪萨斯城，精于推销的他最终说服理事会买下了壁画。壁画高七点一三米，宽十四点八三米。主尊居中，菩萨侍坐，十二天神分班侍立。画中的线条自然流畅，设色古朴厚重，既烘托了「佛会」的气氛，又突显出强烈的视觉效果。对于壁画的题材以及绘制的年代，博物馆一无所知，卢芹斋只含糊其辞地表示，壁画出自山西或者河南的某一佛寺。史克门靠自己在琉璃厂古董商中建立的人脉，终于打听到壁画有可能出自赵城的广胜寺，因此去山西实地调查。在广胜下寺中，他找到了记录着出售始末的石碑，确认壁画绘于元代，来自下寺大殿的东壁。三十多年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入藏了大殿西壁的另一铺壁画。大都会的研究员利珀终于准确释读出两铺壁画所绘制的题材：纳尔逊所藏的是《炽盛光佛佛会图》，大都会所藏的是《药师佛佛会图》。
《药师佛佛会图》 大都会博物馆藏
一九三四年，博物馆又买入了两尊特别重要的佛教雕像。一尊为「南海观音」：菩萨坐在山石之上，左腿自然下垂，右腿高高抬起，右臂扶着右膝，形象优美生动。观音像和座下的山石是用一整根木头雕刻而成的。根据博物馆的研究，观音像可能雕刻于金代，风格和陕西富县、延安北宋石窟寺内的观音像非常接近。「南海观音」，《炽盛光佛佛会图》，和智化寺万佛阁的楠木藻井成为纳尔逊博物馆内「中国庙宇」中的三绝。
（网图）易县罗汉 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藏
另一尊为「易县罗汉」。藏于河北易县深山中的三彩罗汉，形象逼真，是中国古代具有现实主义风格的雕塑作品。民国初年，罗汉像先被哄抢，又被转卖至海外。纳尔逊所藏为中年罗汉的形象，今天要想看到存世的全部八尊易县罗汉，需要前往欧美四个国家的七座博物馆。
由于史克门一流的鉴赏能力，纳尔逊博物馆拥有了海外一流的中国佛教艺术收藏，代表性藏品有敦煌莫高窟的北魏泥塑，有来自云冈、龙门、响堂山和天龙山石窟的众多精美石刻。其中最著名的当属龙门宾阳中洞的「皇后礼佛图」浮雕。史克门曾三次访问龙门石窟。一九三一年初访时，他进入宾阳洞为礼佛图制作了拓片。两年后再次访问，他把礼佛图又拓了一遍，并将拓片寄给了华尔纳。次年三访时，礼佛图已经被盗走。
北魏 洛阳龙门石窟宾阳中洞皇后礼佛图 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藏
史克门回忆说，他发现礼佛图失踪以后，就开始在中国各地的古玩市场留意寻找，最后居然在北平、上海、郑州、开封，甚至德国，买到了「皇后礼佛图」的许多碎片。一九四一年，他用收集到的残石将「皇后礼佛图」复原，陈列在纳尔逊博物馆新推出的中国绘画和雕塑展厅中。今天，纽约大都会所藏的龙门石窟宾阳中洞「皇帝礼佛图」同样是用残石复原的。人们不禁要问，既然礼佛图被盗凿以后四处流散，为什么「皇帝礼佛图」尽归纽约大都会，而「皇后礼佛图」尽归纳尔逊？史克门没有具体解释。国内曾经有学者推测纳尔逊的「皇后礼佛图」是赝品，这一怀疑目前基本可以被排除。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史克门被征召入伍，先在英国服役，随后被派到中国战区担任空军的上校情报官。就在那战火纷飞的两年中，他还是想抓住时机为纳尔逊博物馆收购中国文物。在史克门的要求下，一九四四年三月，理事会给他发去一张上限高达一千一百万美元的巨额信用证。翌年八月，日本投降后的第三天，史克门奉命飞去北平收缴日军情报部门的档案。虽然只做几天的逗留，他迅速地找到大战期间滞留在北平的法国和德国古董商，买到一批重要的明代绘画，包括文徵明的《古木寒泉图轴》以及《沈石田文徵明山水合卷》等等。购买古画急需的二十五万美元现金，是他向随行的军需官临时商借的。一九五三年，史克门成为纳尔逊博物馆有史以来的第二任馆长，直至一九七七年卸任。
北魏 孝子故事线刻石棺 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藏
从四十年代末起，史克门投入很多精力为博物馆收藏和研究中国的古代绘画。之前，他已经得到了几件精品。例如，博物馆的绘画厅陈列着一件并非绘制的「画作」：北魏孝子故事线刻石棺。石棺左右两侧线刻了六块孝子故事图，分别是「孝孙原榖」、「子郭巨」、「子舜」、「子董永」、「子蔡顺」和「尉」（王琳）。北魏孝文帝时期，和王朝的政治生态紧密相关，社会上孝风骤盛，孝子故事成为当时特别流行的创作题材。纳尔逊的这件线刻，构图精美，线条准确生动，和波士顿美术馆「宁懋石椁」齐名，是当时南北方艺术交融的杰作。
北魏 孝子故事线刻石棺 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藏
一九三三年购得的《渔父图》或许是北宋画家许道宁至今存世的唯一作品。入藏的经过也颇为神奇：据说有人半夜敲开了协和胡同史克门家的大门，然后就把画卷卖给了他。奇怪的是，卖画人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因此博物馆至今也不知道当年的卖主是谁。
北宋 《渔父图》许道远 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藏
大战结束以后，史克门陆续买入荆浩、李成、江参、夏圭、马远等名家的大作，使纳尔逊成为海外收藏宋、元古画，尤其是山水画最好的博物馆之一。一九八〇年，在史克门和李雪曼的主持下，纳尔逊博物馆和克里夫兰博物馆联合举办了名为「八代遗珍」的中国古代绘画精品展。二百八十二幅作品在堪萨斯城、克里夫兰、纽约以及东京四个城市巡展，引起轰动。
明 《仗藜远眺》沈周 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藏
巡展期间，史克门实现了一个期待已久的心愿：他终于说服大藏家顾洛阜将乔仲常的《后赤壁赋图卷》出售给纳尔逊博物馆。此画不仅是这位北宋画家传世的唯一作品，也是现存年代最早的以苏轼《赤壁赋》为题材的古画。
纳尔逊博物馆的中国收藏反映了很多史克门个人的趣味和审美。十九世纪末叶，美国博物馆收藏中国艺术品，无一例外，几乎都是从外销瓷起步的。以后，美国人对中国艺术的理解虽然不断深化，但又先入为主地受到日本艺术的影响。史克门或许是个充满了争议的人物，但他是真正了解中国艺术的美国史家。一九八八年，史克门去世时，纳尔逊博物馆中国部主任何惠鉴是如此评价这位前任的：「他是一位伟大的中国艺术鉴赏家、先驱，对中国文化充满激情。他是用中国人的观点、思想和眼光来收藏中国艺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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