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蕴青| 泛青的槲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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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文学

2022年第017 期总第1505期

“腊者,接也。新故交接,年也。”一进腊月,“年”便以倒计时的脚步临近。儿时的记忆中,辛苦劳作了一年奶奶,备年的每一个细节都虔诚而不可轻怠。若问原因,只有一个:忙忙碌碌迎新春,要的就是一个心气儿。

年糕寓意稍云深,白色如银黄色金。年岁盼高时时利,虔诚默祝望财神。”既然年糕附着的期盼总那么美好,动员家人蒸年糕时,奶奶便将又黏又甜的年糕,揉进对甜蜜绵长日子的期盼,说得孩子们想懈怠都不行。

蒸年糕三要素:黍米、大枣和槲叶。

黍米就是黍谷碾成的米,奶奶称为黄米。我家有块沙质自留地,那是黍谷最适合的土壤。每到五月,奶奶便亲自耕种。期间适宜的温度,充足的光照和雨水,秋收时的黍谷颗粒饱满,碾出的黄米油光金黄,色泽鲜亮,闻一下就有年糕的味道。至于大枣,我家老院的枣树,无论年景怎样,每到八月,红艳艳的脆枣都能打下千颗万颗。晾干晒透的红枣,甘甜度一点不减。

至于蒸年糕必用的槲叶,就更有说头了。奶奶蒸的年糕,黏不粘笼篦,甘不抢米香,口味纯正不噎食,而且直吃到龙抬头也不变质。究其原因,除了米香枣甜,不可忽略的还有蒸年糕时铺垫在笼屉上的槲叶。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奶奶用的槲叶与腊市上买的不同,是爷爷生前从千里之外的河南云山采来的。那年深秋,爷爷随商队去河南,路过明时就著称中州的紫云书院紫云书院周边的紫云山风光旖旎,万亩槲树林红黄相间,缤纷艳丽,远远望去,宛如落在山谷的彩霞。

书院前的一位先生讲,槲树木质虽坚,但生长缓慢,既不直也不粗,无法用作大材;拿它做小器物,硬是够硬了,却容易开裂翘曲。槲树上长出的东西,花、果概不能吃,正应了老子《道德经》中所说的“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正因此树没用,没人打它的主意,这里的槲树林遂有万亩。

见爷爷正当没趣,先生又说,紫云山的槲树,叶子、皮、种子都可入药,尤其是槲叶,蒸年糕时用作笼布,蒸出的年糕既味甘芬芳,药香馥郁,又活血消食,且久存不易变质,当大善也。爷爷甚慰,当即采了一些带回。

那年腊月,刚娶进门的奶奶正是用爷爷才来的紫云山槲叶,蒸出了黏甜可口、唇齿留香,让爷爷及街坊邻居品之啧啧的屉屉金灿灿的年糕。

看来,爷爷之所以不远千里采来槲叶,与行将迎娶的新娘不无关系。奶奶婚前在娘家时就是绣阁巧手,针线饭食无所不能,尤以蒸的年糕最让人称道。认识奶奶的前一年,也是腊月,爷爷去奶奶的邻居家钉马掌,刚好奶奶将刚蒸熟的年糕给邻居送了几个,爷爷于是有缘品尝到平生最香甜的年糕。年后不久,甚或还没出正月,爷爷就托媒人来奶奶家提亲。或许,牵线爷爷奶奶姻缘的,就是那让爷爷唇齿留香的年糕吧。

奶奶虽没读过书,但她总能吃透槲叶的奥秘,将槲叶的药香发挥到极致。蒸年糕前,奶奶将爷爷打来的泉水烧温,将黛青的槲叶泡了一遍又一遍。泡过槲叶的水,也不舍得倒掉,而是用来淘米,继而泡枣。等爷爷将淘静的米用石碾碾成米面后,奶奶再将筛细的米面润湿,让金黄的米面攥起来成形,后将米面半数的鲜亮的大枣掺入拌匀,不一会儿,一枚枚嵌着红宝石的黄澄澄的年糕就摆满了篦子。

等奶奶将那泛着药香的槲叶铺上笼屉,再将一个个捏得精巧的年糕摆满槲叶时,米的芬芳、枣的甘甜,与槲叶的异香瞬间糅成一体。爷爷将炉火烧得通红,厨房里的香甜即刻弥漫开来,奶奶的心踏实得如门楣上新帖的对子。

刚出锅的年糕,黏却不粘手,甜而不腻。既是小年和除夕夜的祭品,也成了家人乃至来拜年的亲友们争相品尝的美食。用奶奶的话说,她蒸的年糕之所以好吃,都是因为年糕里包容的那满满的槲叶的味道。

奶奶每次下厨,篦子上必馏几个年糕,而替代笼布的,必是奶奶最钟爱的那泛青的槲叶。或许是槲叶的药香起了作用,或许是爷爷的友人也是位通医的行家,奶奶蒸的年糕,久存不异色,味道醇正,直到二月二龙抬头也不变质。

爷爷爱喝酒,有时就将年糕切成片当肴。多年以后,孩子们仍将那切成小块的年糕当做他们的点心他们的糖。此外,奶奶蒸年糕的槲叶也不扔掉,而是洗净晾干,明年再用。每当奶奶将青虚虚的槲叶挂上晒条时,她回盯着摇晃的叶子出神。有时,她还会将晒干了的槲叶捻下点碎末,掺进爷爷的泛着红光的烟袋,看着爷爷笑。

奶奶喜欢那随烟飘来的滋滋药香。

在那个缺乏色彩的苦涩的年代,勤劳智慧的爷爷奶奶,垦地拓荒,淘井灌田,炙肤皲足,带月荷锄。几年下来,家中牛羊满圈,颗粒满仓。每遇大旱,他们淘的泉井能给老少爷们解渴,仓里的存粮也能给邻里乡亲接短。每当村人借粮,或多或少,爷爷奶奶总能给人把嘴合上,临了还不忘嘱咐一句:以后有就还,没有就拉倒。也正是这句的话,让寒凉中的街坊们心生暖意。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就在我出生前的那年冬天,随着“ 四清”工作组的进驻,爷爷奶奶辛苦置办的家业也在瞬间付之东流。按照中央的指示,“四清”运动在农村只是“清工分,清帐目,清仓库和清财物”,其中的“清财务”也只是清村集体的财务。然而,随着四清风愈刮愈烈,工作组的人“深刻”理解,层层加码,这清财务就演变成清所谓“富人”的财产了。逼迫富人交出财产,他们有个好听的说法,叫“卖余粮”。卖粮得到的却不是钱,而是一张白条。尽管爷爷一天内向集体“卖”光了仓中所有的余粮,交出了所有资产,就连仅剩的两把槲叶也被抄家的人踩在了脚下。尽管如此,爷爷还是被工作组以“不彻底”抓起来游街戴高帽,惨遭毒打。

就在爷爷被老少爷们摁血手印保释的第二天,伤痕累累的爷爷还是寻了短见。

此后,奶奶一改往日的娇小柔弱,绾起发髻,卷起裤脚,将日子过得日渐兴旺,子孙满堂。但每当蒸年糕用之后从腊市上买的槲叶时,奶奶总感觉不如紫云山的好用,味道也不如从前。

祖茔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转眼又到小年,我和妻已将蒸年糕用的大枣和黄米面买好,从紫云山网购的槲叶也终于收到。打开槲叶包装,那泛着青晕和好闻的药香的槲叶,像极了奶奶曾经的诉说。

我和妻泡枣、和面、泡槲叶。捏好的一个个黄澄澄的年糕,放在铺满泛青槲叶的笼屉上,点火开蒸。40分钟后,那芬芳中泛着微微甜香的糯糯的年糕出笼了。拿一个,黏却不粘手;尝一口,也像奶奶做的,甜而不腻。

祭祖时,只想带上几个用泛青的槲叶蒸出来的年糕,让爷爷奶奶尝尝,问问是不是他们当初的味道。

等待,用我所有的虔诚。

作者简介:

张蕴青(笔名:雪花的温度),系西部散文学会、山东省散文学会、济南作家学会会员,汉语言文学硕士,高级教师,孔子学堂讲师,著有散文随笔《岁月杂念》(山东电子音像出版社),长篇儿童文学《大公鸡白洛克》。多篇文章见诸省级以上报刊杂志,时有作品获全国各类大奖。

本期责编: 雷响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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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审:雷响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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