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母传说与原始母权

作者:黎荔

鲁迅儿时的保姆叫阿长,鲁迅对长妈妈怀有深厚的感情,在《朝花夕拾》中,有好几篇文章回忆到与长妈妈有关的往事,如《从百草园三味书屋》和《五猖会》。其中《阿长与〈山海经〉》是专门回忆和纪念长妈妈的。结尾部分,鲁迅这么写道:“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在永恒的感激和怀念的基础上,鲁迅以饱蘸浓情的笔墨,为长妈妈的在天之灵祝福!这个深情咏叹的结尾,具有强大的感染力,从那以后,我开始对地母这一神祇有了探究兴趣。

中国地母,最早为地神,亦称地媪,先秦称地示,《周礼•春官•大宗伯》谓大宗伯“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礼”。因古代以地为坤卦之象,有母德,故后世衍为地母。汉代文献称之为“媪神”。在中国上古时期汉族神话传说中为后土娘娘,是盘古之后第三位诞生的大神,被称为大地之母,是最早的地上之王。“后土”之称始于春秋,其身份、来历有人名、官名、神名等不同说法。汉代列入皇朝祀典,为历代帝王所沿袭。在道教中,地母是道教“四御”尊神之一,掌阴阳,滋万物,与主持天界的玉皇大帝相配,为主宰大地山川的女性神,执掌阴阳生育、万物之美与山川之秀。

后土一词中“后”字的甲骨文写法是表示着女人生孩子的形象,“土”字在甲骨文和金文中则是妇女乳房的象征,两字合起来是人类乳母之意。也可以解为“土,吐也、能吐生万物也。”人们食衣住行所需的一切皆从地出,因而先民告诉我们要敬奉地神,应加以“美报”,进行献祭。“地载万物,天垂象,取材於地,取法於天,是以尊天而亲地也”。后土神的产生,源于古人自然崇拜中的土地与女性崇拜,地母是中国农耕民族在原始宗教中对土地的崇拜而所信仰的大地女神,是大地之母、万物生灵,在人们心目中倍觉亲切和崇高。千百年来,民众为了生存达到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之目的,建庙塑像祭祀地母,以求赐福灭灾,给众生带来吉祥康泰。敬奉祈祀地母神已成为历代民众极为虔诚的宗教信仰之盛举。自秦汉以来,历代皇帝皆祀后土,礼仪规格与玉帝一样。相传每年农历十月十八日是后土娘娘圣诞日,道观在后土殿、民间在后土娘娘祠隆重祭祀之。

西方地母为希腊神话中大地女神盖亚,是希腊神话中最早出现的原始神,在开天辟地时,由混沌(Chaos)所生。盖亚生了天空,天神乌拉诺斯(Ouranos),海洋,海神彭透斯(Pontus),山脉,山神乌瑞亚(Ourea)。并与乌拉诺斯结合生了六男六女,十二个提坦神(Titans)、三个独眼巨神(Cyclopes)、三个百臂巨神(Hekatonchires)她还独自孕育了巨人族(Giants)以及白橡树三神女墨利埃(Melia),一说复仇女神厄里倪俄斯(Erinyes)也是她所生。与彭透斯生了五个孩子分别代表了不同的海。她算得上是众神之母(奥林匹斯诸神的始祖),所有神灵中德高望重的显赫之神,也是能创造生命的原始自然力之一。《神谱》中这样描述她:冲突与混乱来自于万神之母盖亚,也正是这位大母神生出了所有光明宇宙的天神。在她的身上,我们既看到了创造,又看到了毁灭,既看到了秩序,又看到了混乱,而总的说来,黑暗和混乱是她的本质。

地母神、大地之母或母神是指专司繁殖力及象征大地恩惠的女神,在这个范畴中并不是所有的女神都能被称呼为地母神。在世界各地的神话里,能被归类为地母神的神祇,在其神话体系中都是强力母权的掌握者。比如,在中国后土与女娲常为一体,女娲不但是补天救世的英雌和抟土造人的女神,还是一个创造万物的伟大的自然之神。她神通广大化生万物,一日七十化,她开世造物,因此被称为大地之母,是被民间广泛而又长久崇拜的大母神和始先神。

古代宗教中的大母神,是原始母系社会的产物。这些大地女神,都具有着生育、丰产与呵护的强大能量,她们使得世界富饶,肥沃,人丁兴旺,欣欣向荣。然而,地母能生育,亦容得下死亡,“大母神不仅给予生命,同时也给予死亡”——中西方的地母都与阴间崇拜有关。根据考古研究揭示,女娲的画像普遍存在于死者的墓葬中,这可能是女娲与阴间崇拜有关的佐证。女娲人首蛇身,而蛇不死的或蛇与阴间有关的观念在世界其他民族中也存在,这说明女娲与阴间具有一定的联系。此外,地母作为人类万物的始祖,本身就隐含着一切事物孕育自女神的子宫或身体,最终一切将回归女神子宫的含义。盖亚与阴间的关系更为直接,她(大地)产生于天之前,不仅是万事万物之根基,也是大地深处的幽暗的塔尔塔罗斯,塔尔塔罗斯在希腊文中就是指地府。另外,蛇也与盖亚有直接的关系,在希腊神话传说中,巨蟒皮同正是由大地女神盖亚所生,居于德尔斐(在帕尔纳索斯山山麓),负责守卫此处的盖亚神示所,后来皮同被阿波罗所杀。可见,盖亚本身也是一位蛇女神,她也与死亡有关。

若说男性代表了文化的某一种倾向的发展,在某一个历史阶段上能够获得成功,那么,女性则代表文明的永恒性。张爱玲在《谈女人》中,提到“地母”。她几乎刹那间收敛起惯常的刻薄劲,宽仁地将“信仰”两个字赐给了“地母娘娘”。这是在奥尼尔的戏剧《大神布朗》里的地母,将垂死者拥进她肥沃的胸膛,以巨大的爱笼罩住丰产与衰亡,欢乐与痛苦,这一切存在的轮回循环。《大神布朗》是一部以面具来表现人物心理的作品,剧中的妓女西比尔所戴的面具就是“地母女神”,西比尔年轻、健壮、丰满、性感,有一些迟钝,但充满粗鄙化的热情和博爱,有自己坚持的原则,不为金钱地位所诱惑,慷慨地施予,但不求回报,以致于剧中的两个对立性的男性角色布朗和戴恩都在感情上依赖着西比尔,称呼她“妈妈”。有着地母意味的女性,明媚、淳朴、温柔、自然、慷慨,笑容甜蜜,享受欢爱,完全凭着本心生活,给予一切生物以希望和福祉。张爱玲将“地母”的精神赐给女人:“女人纵有千般不足,女人的精神里面却有一点‘地母’的根芽。”“在任何文化阶段,女人还是女人。男子偏于某一方面的发展,而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环,土地,生老病死,饮食繁殖。女人把人类飞越太空的灵智拴在踏实的根椿上。”张爱玲认为,女人有一种特性,是任何男人所不具备的,这就是母性。而由母性所产生出来的博爱是世界上是珍贵的,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张爱玲对地母的评价,也是对女性本质的评价。“超人是男性的,神却带有女性的成分。超人与神不同。超人是进取的,是一种生存的目标。神是广大的同情,慈悲,了解,安息。”张爱玲将其信仰寄托在奥涅尔《大神布朗》所创造的“地母娘娘”的身上,因为她代表着土地、爱、生命的孕育与创造。

中国当代最为优秀的女作家王安忆和严歌苓,最为心仪的都是散发着地母气质的女性形象。先说严歌苓,从《少女小渔》中移民美国的护士小渔,《倒淌河》中的牧女阿尕,《扶桑》中的妓女扶桑,《第九个寡妇》中的农妇王葡萄,《金陵十三钗》中的妓女玉墨,《小姨多鹤》中的小环与多鹤,这些“地母女人”的命运通常是苦难多舛的,但她们面对苦难的方式不是决绝的抗争,而是柔性的顺从,因此,她们大多是淳朴、善良、温厚的,身上焕发着的是一种古老的母性,这种母性包含受难、宽恕和对于自身毁灭的情愿,严歌苓把这种母性视为“最高层的雌性”,因为“她敞开自己,让你掠夺和侵害”,严歌苓认为她们才是真正的、最原本的女性,有泥土般的真诚,浑然不分的仁爱与包容一切的宽厚。王安忆笔下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地母女人”,麻缠在俗事俗务中间,却透出勃勃然的生气。她们的精力一律格外充沛,而且很奋勇,一点不惧怕人生,一古脑地投进去。经过漫长岁月,吃过各样苦楚,但精神依然挺拔,依然天真。她们就像蜘蛛一样,耐心勤劳地爬织,缝缀。这网是她们的负荷,也是她们最强劲的攀着物,否则,这世界便空虚了。她们很充实,充实得有些少闲情,感时伤怀也是实打实的,不掺水,质地紧密。她们是什么质地?照农人的说法,就是这地劲足得很。她们永远活得兴兴头头,经验与情感的能量很大,难免会有点杂芜,可是不怕,她们兜得住,经得起,抗得动,岁月淘洗,自然会洗出真金。她们都有着丰肥的人生,苦辛甜酸,均成养料,植种出“地母的根芽”。

我喜欢张爱玲、严歌苓、王安忆用这种方式来阐释了女权主义,它并不是参与男性世界的争斗, 而是从男性二元对立的处境中解脱出来,将自身浑厚博大的雌性因素完全的发挥——这种思想实际上是原始母权思想的演变和延伸,具有全新意义的新世纪母权思想的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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