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博物馆长的长城情怀
作者:李沐心
我承认,我在独石口长城上看到的是有生以来最为明亮的月光。那种闪着寒气的光亮,一下子颠覆了我几十年来对月亮的认识,似乎他(以前我一直用她来代指月亮)的阴柔完全是我的一种错觉,是我误读了月光的谦逊。其实那是一种迎合了我的心境的柔美,其深处一样潜藏着激烈与狂怒。今天,我终于以一个壮士者的身份,和我身边的这段石头垒砌的长城,在同一个夜晚,同一个月亮的朗照下比肩而坐。这一刻,是2013年的中秋前夜,我的脚下是北纬41°19′3.9″,东经115°38′65″,海拔高度1667米的燕山余脉中的一块草地,湿冷,阴凉。这一夜,我注定要被这秋凉浸匀、打透,才可以如这段长城或是长城上的一块条石一般,被燕山余脉的大马群山驮着在明月下颠簸。
我说的这个G点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我只是想把它和这个时间永远地记录下来。但是,它又有些不同寻常,是因为它与这段长城重叠在了一起(其实是长城与它重叠在了一起),那么它就承载了这个历史遗迹的地标作用。也就具有了空间与历史的唯一性。于我而言,这个点有了一丝文化特征和人性气质。站在这个点上,不由得让人把自己和历史时空联系起来,而产生一种悠远的情境。我想起了那些热爱长城的朋友,有些甚至徒步来到这里,和长城一起枕着群山入睡。似乎他们与长城总有一些难以了结的情缘,总是独来独往,与长城对坐沉思。之后,大彻大悟般地离去。我现在正是如他们一样,一个人来到长城上,但不是为了行走,而是专门想一些坐在办公室里难以悟彻的事情。在这样的情境中,那些沉重繁杂,让人难以喘息的事情,果然都变得浅淡简洁了。这就是这个G点有可能给予人的一些启发,而能否得到,全看自己的心境和心智了。在明月眼中,长城不过是一条曲线,而我们甚至不及一粒尘埃。今天,月光能把我的身影揉进长城的缝隙,已经是一个奇迹。最起码在今夜,我是长城的一部分,可以和长城一样与寒月对视了。
与长城上诸多雄关一样,独石口犹据战略要位。是它身处燕山余脉那条高山走廊的尽头,也是元代望云驿道由草原进入山地的隘口。由此向北20多里,即是一马平川的草原。从高空俯视独石诸路的地形,象一只尖角,三面孤悬,“角突”塞外,自古就有“控扼南北、实为距防”之称。这一特殊的地理形势,使之成为明朝的肩颈之地。翁万达在《请城北路内塞疏》中指出:“国之后门犹人之肩背,养其肩背以卫其腹心”;“又以独石、马营、永宁、四海冶之间,素称险峻,朵颜支部巢处其外,尚能为我藩篱”。但这已然是500年以前的形势,现在于南北通衢的沽河通道中,感受不到这样的气氛。只有站在历史的角度和空间的高度上,去回望和俯视它,才能感到丝丝胆寒。早在独石长城告竣之时,一条时刻警醒的防线便成为明月眼中的“界河”,只是他观棋不语,默默地注视着这盘历史大棋的结局。结果,与北方诸部对峙了270多年的明朝痛失棋局。一个窥视中原很久的后金政权在棋盘上重新排兵布阵,并将“八旗”旆旃插遍华夏。整个明朝长城失去了应有的作用,而独石路长城在经历整整百年历史之后,也卸去了历史的重任。
起初,我对独石路长城的感觉也是模糊的,是在后来的工作中不得不翻阅一些历史资料,更不得不到独石长城去走一走。尤其站在独石长城水关的废止上向北望,一种辽远、孤寂、寒冷、落寞的感觉,似乎在不远处的土丘下还潜藏着杀气和危机。独石口水关早已坍圮,而它当初的威严似乎还在历史的声音中震荡。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四月,康熙帝率领2000八旗兵,以行围打猎为名,进行西巡。从出塞到班师皆走望云古道,并驻跸独石,巡查了这里的绝险形势和边关防务。康熙大帝站在二十九年前自己诏命修建的独石北栅口水关“威远雄胜”门下,望着浩浩荡荡的卤薄仪仗和长城明月,写下七言诗《过独石》:“关名独石插遥天,路绕青冥绝嶂悬。翠壁千寻标九塞,黄云万叠护三边。霓旌晓度长城月,毳帐春回大漠烟。总为民生勤战伐,不辞筹划在中权”。这是康熙皇帝对漠北噶尔丹部的第三次亲征,并于最终凯旋而归。后在《剿灭噶尔丹告祭天坛文》中,对三次亲征作了概括:“亲统六师,三临绝塞,弘彰挞伐,克奏肤功。”由噶尔丹挑起的这场战乱,前后持续了近十年。至此结束扫除了漠北和西北地区一大不安定因素,噶尔丹虽被平定下去,而准格尔割据势力的隐患,并没有就此结束。康熙的几次北征,都要经过长城,这道深受历代帝王关切并阻碍其祖辈脚步的防线,并没有成为清军入关的固垒。在康熙的思考中,“守国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悦则邦本得,而边境自固,所谓‘众志成城’者是也”。可见,“ 修德安民”云云,不但是康熙心中的长城,也奠定了中国历史上“康乾盛世”的政治基础。
平定噶尔丹叛乱后,康熙对准噶尔部也同样加以笼络,噶尔丹之子塞卜腾巴珠尔被俘时年仅14岁,康熙没有杀他,授以一等传卫,后以宗室之女嫁给他,封他为镇国公婿。噶尔丹侄孙丹津阿拉布坦率部投降清朝后,康熙封他为多罗郡王,并将宗室之女嫁给他的儿子策凌旺布、塞卜腾扎布,授和硕额驸。康熙在漠北、漠西大力推行联姻政策,进一步团结了蒙古各部的王公贵族,为清王朝形成了巨大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对加强北部边防、巩固西北边疆产生了不可低估的作用,实现了康熙“本朝不设边防,以蒙古各部为屏藩”的政治设想。他还在蒙古的中心地带举办一年一度规模盛大的木兰秋狝,康熙在这里接见蒙古各部王公贵族,作为增进联系的一个重要手段。通过这些活动,既展示了清朝强大的武力,又密切了与蒙古王公的感情,对于增进团结,巩固边防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可见,康熙的“不设边防”实为虚,而“以蒙古各部为屏藩”方为实。这道“长城”远不像前朝长城那样只是一条防线,有时甚至这条防线亦形同虚设,而是一个个仰望清朝的盟友。康熙心中的长城也横亘在了蒙古诸部的心中,使其对于清朝远而望之,敬而畏之。这正是康熙皇帝“合内外之心,成巩固之业,习劳苦之役,惩晏安之杯”的创举。
独石口长城并不像八达岭长城那样雄伟,但却非常壮观。尤其在马厂村北那一段,几乎保留着最原始的风貌。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正值盛夏,长城两侧百花盛开,草木葱茏。站在一座烽火台上向东望去,长城从脚下蜿蜒而过,曲折迂回,上下翻腾,极具动感。别于其他段落似睡非睡的慵懒。这里是一个绝佳的摄影角度,每一个到这里拍摄长城的摄影师都不会放过这个视角。独石长城的壮阔气势和优美线条尽显其中。独石长城,俨然是一件难得的艺术作品,与大自然巧妙地结合起来。但不知后人在欣赏它的时候,又能体会到多少当初创作者的艰辛?诚然,创造它固然是艰难的,但守候它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我之所以选择在中秋之际和这样一个晴空的夜晚,独与这个非常著名的长城要隘约见明月,就是为了更加接近明朝士兵守候关塞的情境。我担心还是一样的长城,还是一样的明月,也还是一样的秋风中孤怜的身影,只怕完全不是一样的感觉了。也难怪,一个是苦于别愁离恨的塞上征夫,一个却是想要逃脱市井喧嚣的凡夫俗子,完全不同的心境又怎能重合两个相悖的身影?毕竟,这一差就是五百多年的光阴。
阳光下的独石长城固然气势磅礴,但在月光之下,却也刚健依然。虽然夜色降低了长城的明度,但月光却锐化了条石的棱角。举头遥望明月,仿佛“秋来明月照金微,榆黄沙白路逶迤。征夫塞上行怜影,少妇窗前想画眉。上林鸿雁书中恨,北地关山笛里悲。书中笛里空相忆,几见盈亏泪沾臆”的古代幽怨还在明月中传达。守边士兵虽然流水般地更换,但明月依旧,相思依旧,“万里长征人未还”的悲剧也还在明朝继续。好在千里与共,明月婵娟,从边关上空的明月依稀可以照见窗前少妇的倩影。几度盈亏,泪水沾襟……好一条万里长城,从秦、汉至今,明月与其在岁月中相互厮守,从东转到西,又从西转到东,年复一年地轮回。有时候月亮累了,眼睛硬是眯成一条弯弯的缝隙,却依旧不愿放弃与长城的脉脉对视。在这个世界,没有哪个文化建筑可以与长城媲美,它值得明月的青睐,就这样从长城诞生那天开始,延续至今,致使我们先祖和长城的所有故事,都一字不漏地记录在明月的眼中。就像今天的夜色,还原了几百年以前的一幕。纵然我没有带刀或是长矛,身边也只有一付坦荡得如我胸襟一样的行囊。但我依然相信,今天我与长城和明月的约见,也会成为其中一个哪怕是极为短暂的细节,可以让后人在阅读长城明月的时候 ,品味到一点我于今晚的心情。
我很享受这一切。孤身一人,背靠逶迤长城,凝望冷峻、威严的明月。在这和平年代里,即使一个人在深夜的孤荒中竖起耳朵,也只有秋风携着坝上汉子疲惫的鼾声,翻过长城边墙款款而至。这是一种多么温暖的声音,自由、踏实、安然、舒畅,充满了家的温馨。但这种感觉,却不是用耳朵听得。只有在明月的引领之下,强化心智,删减欲望,把心与长城靠的很近很近,才可以获得。
就在我的不远处,是长城的一处坍口,大小不一的条石无序地坍落着。它们终于承受不住岁月的捶打,而疲倦地倒下了。由此向北望去,可以看见远处山下村庄微弱的灯火,分明还有人没有睡去。是在等待晚归的家人?或是在为圈中的马匹添草?但一定不是也在享受这片昔日边关的月光,否则,他们也该起身走出来,登上长城,和我一样依偎在历史的怀抱。
隐隐中,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波浪起伏,这是今天唯一陪伴我的音乐。从细致宁静的沉思中流露出淡淡的伤感,到充满激情的斗志中,由心底发出的申诉,用钢琴表现了月光给人的丰富情感。在贝多芬的月光中看不到长城的曲折雄壮,但我从他的《月光曲》中却能感受到与长城一样的柔情或刚毅。虽然“今人不见古时月”,但“今月曾经照古人”,毕竟,我们拥有一个明月。在这样的背景音乐下,我突然想到摄影作品《独石夏梦》中的景象,一个独石口长城的独特景象,却似《哈利波特》的神秘世界:深蓝的天空密布阴云,扑向墨绿的山峦上蜿蜒伸至天际的长城。远方一道弧光划破了天空的云层,世界仿佛空无一人。这虽然不是独石长城的常态,但确像明朝时期战争来临的前兆,像似蒙古大刀和明军长矛在激战中撞击出的耀眼光芒。你听吧,霎时,便会有震耳惊雷,排山倒海般地倾泻下来。独石雄关,挺立在京畿的边缘,一次次被历史的动荡推向战火的巅峰。《独石夏梦》中并没有明月出现,但那弧光却宛如月光穿透云层的闪耀。它是关于明月与雄关的故事,在当代某一天的暴风雨来临之前,被一个细心的摄影师捕捉到了。那一刻,她就站在我今天脚下的这个G点上,记录了这一罕见现象。这是摄影师关于独石长城的夏日梦幻,却成为帮助我去理解长城在历史时空里延续转承的注释。
清冷的月,挂在天宇冷冷地看着世界。宁静的关,卧在山巅静静地守着长城。一个在天,一个在地,遥遥相对五六百年,他们的对话被岁月完整地镌刻在了墙体。看那斑驳的苔藓,看那隐约的疤痕,都是记录月光和长城在深夜的宁静中完成的秘籍。而我们每一次从长城边走过,只是在对他的一次解读。我们对长城与明月的认识,远远不及明月对我们的了解。不是吗?就像今天,我站在月光下还没有翻开这本秘籍的扉页,我的心思就完全被长城雄关和明月苍穹掳去了。我知道我在这样的情境中,一定是赤条条、轻飘飘的,尽管我披了一件在城市中还根本没有必要配备的薄毯。但它毕竟是薄毯,压不住内心的空虚。但是,我那影子确是实在的,黑黢黢地落在了独石长城上,有些甚至深深地嵌入了长城的缝隙。这是我与长城的一次融合,我终于进入了这本大书的第一页。那是明月给我的启发,让我更能接近历史的本真。
那一夜,我是第一次(也许只此一次了)在长城的怀抱中睡着的,睡得安静,睡得深沉。但我相信,明月从始至终都一直注视着长城,而我在明月的眼里,也许就是一块从长城上掉落下来的条石。我尽量靠近长城,好让失落的自己回归到长城的本体上来,好让长城与明月的古老对话能有只言片语的现代声音。巧的是事实上,我现在正在做着一件这样的事情,只是我要回归的那些条石原本就属于长城。不像我,来自于城市,带着世俗的虚浮,又没有得到过战火的锤炼,却偏要充当坚硬的条石,怎奈得岁月沧桑的侵蚀和历史风云的摧残?因此,我虔诚而客观地对待这件事情。有时候,一个不经意的闪失,也会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对待长城也是如此。有一位长城专家推心置腹的明示我,独石长城在明代宣府长城防御系统的重要作用,扼边地咽喉,控长城内外,交通和军事地位甲于诸路。虽如今颓废,但历史文化价值依然不菲。如若得以修缮保护,功在当今,而利于千秋!我当然明白专家所指,所以才以自己的微薄所能鼎立运作此事,以能够完成这段长城的修缮为己任。
当然,这种修缮已经完全不同于历史上出于政治对抗对长城的修缮,而是要尽最大可能保持它的历史信息和文化价值,好让现在和未来各代人在了解他们的根源与历史的时候,有一个清晰的参照,好让明月眼中的长城与千百年来的历史风云更加协调。
作者简介
李沐心,男,赤城县人,长城文艺签约作家,现任赤城县博物馆馆长。喜欢散文、诗歌,多年来笔耕不辍,已在各类平台、报刊上发表作品几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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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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