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法学教授的震后牵挂,“那些活着和逝去的人们,永远在我心底”
爱,有很多种,但都那么摧动心肠。
编者按:这是春风助学行动发起人、湖南大学副教授蒋海松博士的一篇回忆文章,讲述了他与一个村庄的情缘——他的走进,走出,以及无尽的哀伤与牵挂。那个大难不死而后被煤气夺走生命的、爱文学的孤儿,那个在热闹的婚宴中在点菜单的背面写下遇难师生名字的陈老爹,那两个用野花和狗尾草扎成花束送别作者的女孩,都是那么揪人心弦。蒋海松说,“那片土地,那些孩子,那些活着和逝去的人们,却永远在我心底。”
撰文| 蒋海松
编辑| 李致一
来源|法政人文读书会
2014年,那日,我的婚礼朴素举行,宾朋相贺,其中最特别的是一位年过六旬的郑老爹。
他从北川羌族自治县陈家坝的大山出发,经江油,到绵阳,转成都,再坐通宵夜车,一路辗转到长沙,给我祝福。
郑老爹到长沙一下车就来帮我分喜糖,愿这份喜悦永在。
对远方朋友,我近乎全部刻意遮蔽了消息。岁末太忙,我不愿惊扰朋友牵记。
但我未敢瞒他。这位老爹当年跟我有约定。每年他电话都会说,“成家时,一定要跟我说一声。”
老爹还是来了,一个人,风尘仆仆。
我们本不认识。
“一定要把陈家坝的‘人种’带出去”
震后陈家坝。
那一刻,在遥远的北川正是人间炼狱。县城被两座大山包了饺子,全城毁灭,惨状超过了震中汶川。郑老爹他们所在的陈家坝乡,紧挨北川县城,全乡二十个村,18个被夷为平地。
媒体标题都是“炼狱陈家坝”,至今还能找到一篇陈家坝报道,开头说“当一座山把一座村庄压在身下”。
我当时在重庆华岩寺做义工。在方丈道坚法师带领下,华岩寺赈灾队成为最早到达核心震区的民间队伍之一。5月16日,震后第四日,我抛开文宣工作,央求法师委任我去了前方,押送粮食和棉被前往震区平武。有幸送到的粮食是不少幸存者吃到的第一顿饭。路上经过一个分叉口,司机说,“那边是陈家坝,都是大山压着一个个村庄。那里更惨,但是我们进不去。”
我第一次听说了陈家坝这个地名。
然后暑假到来,我干脆自己拉了支队伍,向那夜没能进入的陈家坝进发。当地师生都有死伤,学生或四散,或滞留,我们把一些学生汇聚起来,帮着教点什么。据唐山大地震赈灾经验,听到孩子们重新响起朗朗书声,心就安定了。
2008年5月16日,蒋海松(穿红色马甲)在绵阳平武。
中学主体已经转移到绵阳,当地由一名年长的语文老师郑金成老师留守。他一双大手,穿过废墟,紧紧相握。
空了闲聊,得知地震当天,陈家坝断电、断水、通信全部中断,与世隔绝的孤岛。没有援军,没有信息,必须派人外出报信求生。55岁的郑老师与一个年轻人请缨出征。黑暗中的死亡之旅上,废墟余震,滚石滑坡,万丈深渊……
他们手脚并用,连滚带爬,一路不断遇到滑坡滚石击中正在逃生的车辆或行人。他们侥幸活着爬到了相邻的江油市,送出信息,搬回陈家坝第一箱药品和水。后来这被写入一本叫《烛泪如歌》的纪实文学中,标题叫《郑金成冒死闯出陈家坝,江油搬兵,没有人记得他是个功臣》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5e185f0100cmw6.html
还有陈家坝中学女校长刘应琼。地震让她一夜之间失去了6位亲人……但这位坚强的女老师挺住了。被困几天之后,她带领幸存的上百学生近乎奇迹地从死亡之乡中完成了千里大逃离。我见到她时,她一只眼睛还包着纱布,对我说,“当时人们对我说,你们一定要坚持活下去,一定要把陈家坝的‘人种’带出去。”人种,这个不雅的词,我只在电影《2012》中谈到人类灭绝之际听过。
我不再叫他郑老师,而是“老爹”
短暂的支教结束之后,我一直想念这些坚强的人们,应该再做点什么,于是发起了“春风助学”的那个项目。我搜集发布困难孩子信息,呼吁推荐给合适的爱心人士结对资助。我频繁逃离就读的西政,前后有近十次回到北川,去现场调查核实,或去发放善款,或去探望孩子们,博士论文一些章节也完成于帐篷里。
郑老师以苍老之躯带着我们爬山涉水,穿梭帐篷,问孤济贫。谁家是孤儿,谁家是单亲,谁家是伤残……他对孩子们了如指掌。朴素的守望相助。
2017年11月3日,与郑老爹获邀至汶川地震纪念馆举行春风助学展品专项捐赠仪式。
我不再叫他郑老师,而是“老爹”。一叫到如今。亲人的感觉。
老爹在自家煮饭给我们吃,烧水给我们洗脸洗脚,叫我们一一起床。我们借住的是幼儿园板房,白天上课,晚上住人。
每天早上,他抱着一大堆被子蹒跚而行。我默默看着他,想起朱自清《父亲》一文描述的,偏胖的父亲蹒跚着爬栏杆去给他买橘子的那个背影。
永不忘怀,2013年,跟陈家坝最后的一次告别。
走的那天,因为孩子太多,等我忙完,村庄早没有车到县城。刘校长委托老爹在村里租了一辆面包车,连夜送我们到绵阳城。
我以为是挥手相别,连告别的表情都准备好了。
老爹却一屁股坐在车上,不下去了。
他说,“海松,让我代表陈家坝孩子们送你一程,送到绵阳。”
我坚持不肯让他送。说,老爹,你年龄大,山路夜行又危险。何况,你送我千里,也还是要分别的。
他执意要送,说,那就送了千里,再分别吧。
还说,让我也再看看那条路吧。
5●12地震当夜,他就是村里第一个从这条路爬出去报信的,确实有他太多的记忆。
我无法推辞,黑暗中一起上路。颠簸半夜,终到绵阳,老爹却要连夜再回村。我说,住一晚,连夜奔波太危险。他们都说,“不了,城里住不惯”。
蒋海松在北川。
午夜时分,我含泪目送那车消失在夜幕中。
我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凌晨四五点左右返回村里。半路上因为实在太困,司机差点出事,休息了一会,再赶夜路。如同5●12逃生的那一个夜晚,他通宵在那条路上摸索。
我仰望那片遥远的山脉,觉得实在欠那片土地太多。
我很快毕业,离开重庆,回到湖南,成了一个被体制蹂躏的青年教师,难以分身。北川那几百名孩子,大多已结对成功,双方之间成功互动,我日益淡出。只是对一些最特别的孩子,保持着追踪和后续。
那片土地,总是美丽与伤痛交集
但老爹的工作一直在持续。
这次他来长沙上车之前,神秘地说,我给你带了一个礼物,看邮箱。
北川孩子祝福视频截图。
是一段视频。我下载点开,潸然泪下。
视频里是一些北川孩子,朴素地合掌低首,声声叫着“松子哥哥,新婚快乐”。
五六年后,孩子们都已经长大。其中每一个,都是一段故事。
小源源,爸爸妈妈双双遇难,自己犯上脊柱疾病。我帮他推荐给法博朋友扬扬姐。扬扬姐极有爱心,多次前往看望孩子,将其接到北京治疗,在法博上发起专项捐助。
左一,小亚平。
小平平,哥哥与妈妈遇难。我们一起朗诵诗歌。他有一个文学梦。可孩子命运太过多舛,父亲和奶奶竟然在熬过地震后的几年,不幸因车祸去世,活生生在地震后成为新的孤儿。我看见他的笑脸,这是怎样坚强的孩子啊,那苦难中的文学梦,都还在吗?
(泪补:最哀伤的是,后来小亚平自己也逝去了。我此生所亲见最多舛的命运。那个寒假,在即将开学的前两天,他一个人在家,煤气中毒身亡。作为一个孤儿,这似乎是他的宿命。在北川绵延的大山里,我们为他立了一块墓碑,留下此世的纪念。我刻下碑文,却刻不下这无尽的哀伤。在《十六岁的墓碑》中,我写道:“生命的价值不在于时间长短,而在于抗争命运的力度。母亲与胞兄罹难地震之中,祖母随父亲恨别一周之内,你孑然一身,运蹇多病,也在春节烟火中惜别十六岁的苦难青春,但你的勤学与善良感动了无数心灵,你的坚强与梦想永存人间。小亚平安息。”一段话,我哭了半夜。安息吧,亚平)
小瑶瑶,也是孤儿。我推荐给了珂姐的亲姐姐艳姐,后来又结缘了浙江的王晓大哥。他们常常把瑶瑶、源源他们等一道接到浙江,温馨之旅。
另一位小苗苗,妈妈与弟弟遇难,她因此改名余苗。之后几年,父亲却又在打工中受伤瘫痪,爷爷也是残疾……
其中每一个故事都让我难以下笔,那片温情的土地,命运何以总是如魔咒般缠绕……
婚礼前一晚还收到了新的视频。来自北川著名志愿者肖淋。他拍了视频,出山,走到江油城,才有装备将视频导出,再上网传来。视频中,他和小红小蓉等北川孩子,特意穿上羌族民族服装,手持羌绣,用羌语为我祝福。
我只是志愿者过客,肖淋却留在北川扎了根。毕业后留在陈家坝正式工作,从村支书到副镇长,成了国字号的“最美村官”。还有作家以他为素材出版了一本书,叫做《羌山寻梦记》。
2014年的小蓉。
视频中间的小红和小蓉是一对姐妹。红是姐姐,很懂事。小蓉那时大概只有五六岁,小小孩。支教撤离前,她与另一个孩子小玲提来了一些茄子和玉米,还在路边采了一些野花和狗尾草扎成花束给我。在灾区,那是一个小孩能想到的最好的礼物。
走的那天早上,她与小玲一早起床,连续来帐篷看了三次,怕我们就那样悄悄走了。每次见我们还没起床,不忍叫醒,又安慰自己说,哥哥姐姐们还没走,便又回去等。第四次,我们终于起来,要走了。
小玲一直用双手拽着我的胳膊,她怕我们就那样走了。离别的时候终于来了,我透过车窗玻璃,看见小玲他们在后面挥着手,追着我们的汽车,一路跑,我拿着相机,一路拍,一路噙着眼泪。
车子开到村口,突然一个叔叔站在路中间,执意拦下车,把车窗摇开,抱起一个孩子,把孩子的手从车窗里伸进来,跟我们握手。我不敢久握,害怕没法离开。那位叔叔放下孩子,从车窗里塞进一包当地的核桃。我狠心跟司机说,走!
回头,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那个孩子也叫小玲,在地震中失去了母亲。
小红和小蓉我2017年却是见过的。我去成都开会,会期紧张,没法去到北川,他们闻讯,干脆从北川跑到成都来看我,带了一大包核桃。两姐妹轮流远道提来。见到她的时候,我都傻眼了。小蓉当年只是一个小小孩,最多只及我的腰,六年后,她也只有十二岁,但竟然蹿到我一般高了,成了一个美丽的羌族姑娘。时光,是世界上最神奇的设计师。
2017年的小蓉(左)小红(右)。
婚礼礼成,便在宴会上播放这段北川孩子的祝福视频。我的新娘在一边换敬酒服,我躲在宴会厅的门后,听里面那声声羌语的祝福。那是婚礼上的第二度落泪。
第一次,是给我的新娘那段“爱之艺术”的告别。
第二次,便是这了。
“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
爱,有很多种,但都那么摧动心肠。
但那片土地,总是美丽与伤痛交集。
这些名字他全部记在心里
婚礼结束,老爹告别返乡,我去送别。婚礼太忙碌,连老爹一下车都未及休息,马上帮我分发婚宴喜糖。婚礼结束后,终于有了畅谈的时间。话题不外于灾后复建,孩子成长,大多是喜讯。
但最后他谈到了当地家长的一个心愿。家长们想为地震中遇难学生立碑纪念,但事涉W稳,有关部门不愿涉风险,所以立碑的经费仍然悬着。
我心头一震。
一直觉得,中国式赈灾,对生者帮助确实不算少,但对死者的守望确实不多。而最苦难的犹太人在耶路撒冷有一面“哭墙”,写满亡者的名字,不管身在何方,都会向哭墙祭拜,给予永久的哀思。
冯小刚的《唐山大地震》电影结尾一幕,就是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用手指着地震纪念墙上一个个名字,王菲《心经》那空灵的声音同时悠悠想起。
我当年就想为陈家坝编一本画册,名字都取好了,叫《重拾欢颜》。前一半是所有逝去孩子的照片哀思,后一半是重建新生后的笑颜。我曾经搜集了大量的照片和文章,但也因为各种压力,如艾大艺术家在灾区调查遇难孩子数量惹的风波等,自己也无暇分身,终于只是一个未了的心愿。
立碑的事费用并不大,此事我想与热心的朋友呼吁一下,大家众筹,很快即可完成。等明年清明节即可树碑,愿那些孩子安息。
因爱结缘,向死而生。没想到,当年相见,此番离别,还都是谈到了死亡。
死,不知为何物,却让人最安宁深思,最恒久守望。
在人声鼎沸的餐厅,老爹取下一张点菜单,在背面一一写下陈家坝中学遇难的师生的名字。那么多人,那么多年了,这些名字他全部记在心里,这是一种怎样的哀痛啊……
相拥而别,老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长沙火车站熙攘的客流中。
但那些故事,那片土地,那些孩子,那些活着和逝去的人们,却永远在我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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