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温州王叔果《大理石屏铭》漫话
原创 雄剑 胡说聊斋 3天前
明代王叔果上疏修筑的抗倭之城永昌堡(林鸿麟摄)
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有个“华太师”,明代温州永嘉场有个王叔果;王叔果的最大功绩是上疏建了一个抗倭的永昌堡,“华太师”也曾为了抗倭,捐钱修筑无锡城。王叔果于嘉靖二十九年考上进士的时候,“华太师”不但早在十年前就出使过朝鲜,而且辞官不干也有五年了,按理说他俩差着辈儿,但在《王叔果集》里的,不但有“朝鲜高丽国考”、“祭学士华鸿山公”,还有一首“大理石屏铭”,而大理石屏很可能就是二人交往的媒介。
王叔果“大理石屏铭”解读
大部头的温州文献丛刊《王叔果集》中,有一首《大理石屏铭》:“见山思静,见云思变,见石思贞。是屏也,点苍洱海,含晶耀灵。其静而变,变而贞,可以比德而盟”。我曾对大理石屏情有独钟,20年前去昆明参观世博园,不但自己从大理扛回来一大一小两块大理石镜屏,还鼓动同行的同事老毛也扛回一块大大的大理石屏,没想到400多年前的明代乡贤也喜欢大理石屏,并且留下一则品味不凡的大理石屏铭文,自当细细解读。
大理石屏《峥嵘群山云》 苍洱石苑 摄
王叔果的这块大理石屏,应该是陈设于书房案头的砚屏,石面则是深受文人士大夫喜爱的云山图象。《大理石屏铭》以“三见三思”开篇,开门见山,一气呵成,非常有哲理:“见山思静,见云思变,见石思贞”。
大理石屏《云深不知处》 苍洱石苑 摄
赏石,与赏画一样,都是缩微艺术,卧游天地,百仞一拳,千里一瞬。赏石始于山而终于山,山形奇石或奇石中的山形图案,能给人以稳重沉静之感,是为“见山思静”。石为云根,唐代贾岛的著名“推敲”诗里就有这一句:“移石动云根”,云卷云舒,石面上云样纹理的变化,可令静寂的奇石和山体产生动感和变幻之美,“见云思变”,有直观有思想。
明代宫廷画家谢庭循《云山小景图》
黛山白云,不但是大理石最常见的石纹石理,更以其“米家云山”的图式及其与石屏图像的神似程度而引起文人的心理共鸣,并带给观赏者视觉以外的精神愉悦。“浪言贞石志千载”(元白珽),“见石思贞”,大自然的岩石历亿万年的演变而不朽,坚贞不变,矢志不移,不为环境所惑、不因时间而变的特质正是人们喜欢奇石的原因之一。这块大理石砚屏,应该是王叔果的珍爱之物,日日对视品读,每每心有灵犀,寥寥十二个字,不但揭示出图纹的云山意象,亦彰显了作者不凡的赏石功底和不俗的赏石品位。
大理石屏《春风又绿黄河岸》 苍洱石苑 摄
大理石,是奇石命名中极其罕有的与岩石学名称相一致的观赏石类型。国际地学界认同大理石(岩)这一由中国命名的历史名词,并将之作为国际通用的,由碳酸盐岩地层经变质作用所形成的区域变质岩的专有名称。“苍山雪,洱海月”,大理岩(石)就产在大理洱海边的点苍山,所以大理石也称点苍石,“几上石屏岚欲翠,分明一点点苍山”(明徐熥);“点苍山石白如玉,琢为屏风和腊沃”(明李元阳)。
苍山大理岩层
变质岩与沉积岩、岩浆岩同属地球上的三大岩石类型,变质岩的特征之一就是存在变质成因的矿物晶体,并可籍以测定岩石变质作用发生的时间、温压和流体变化。原本其貌不扬的石灰岩,经变质作用后,便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并因变质结晶作用生成的方解石、白云石等矿物晶体,使岩石变得晶莹闪耀并富有灵气。“点苍洱海,含晶耀灵”,明中期的前辈乡贤王叔果,不但明确道出了大理石屏的产地,而且还于无意中描述了岩石经变质作用后发生的变化和特点,并用文学性的语言予以精准传神的表达,真够“硬核”的。
“其静而变,变而贞,可以比德而盟”。大理石屏于静谧之中蕴藏着变化,因变化(质)而显的坚贞纯洁,其品性品质足可与美玉比德为友,相互媲美。子曰:“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礼记·聘义》);“玉,石之美者有五德”(《说文解字》)。王叔果将大理石与和田玉相对比,托物言志,以物喻人,这既是文人士大夫修身养性、格物致知的理念,也是一种感性的直觉,而且这种直觉完全与客观事实和科学结论相吻合。纯白色细粒的大理石,就叫“汉白玉”,历史上以北京房山所产最为著名,“燕山之石白胜玉”(明张佳胤《三石篇》),是优良的高档建材和雕刻用材。
永乐迁都,北京故宫的云陛石阶、栏杆基石等都是汉白玉雕琢而成的。“玉砌朱栏”中的玉,指的就是汉白玉;“玉有五德”、“君子比德于玉”中的玉,则指和田玉,二者皆以白、细取胜。
新疆和田青花玉观赏石
新疆和田青花玉籽料
新疆和田白玉的成因,也与大理石有关。在距今6亿年前的元古代末期,南疆区域变质作用形成了白云石大理岩,古生代的岩浆侵入活动,令岩浆岩与大理岩之间发生矽卡岩化和接触交代作用,形成透闪石化蚀变并生成透闪石岩(和田玉)。换言之,和田玉的物质成分和矿物成分,就源自大理石。
新疆和田青花玉无字牌
和田玉品种之一的青花(玉)与云南大理石有着相似的构造特点,黑白相间,深浅交错,墨点(石墨矿物)聚散不一,切割抛光后每每呈现出具有米氏云山特点的水墨山水画效果,深受人们的喜爱。和田青花以羊脂白玉和墨玉相间为上品,即黑白二色都要达到极致,大理石同样以“白若玉,黑若墨为贵....天成山水云烟,如米家山,此为无上佳品”(明文震亨《长物志》)。而这种韵味无穷的水墨山水的审美愉悦,也正是大理石砚屏令人爱不释手、百看不厌的魅力所在。
水墨大理石
王叔果的大理石屏来源之谜
王叔果(1516-1588),字育德,号西华,浙江永嘉场英桥里人,出身于世代官宦之家,一门数代皆进士,曾为嘉靖皇帝赢得大礼议之争的内阁首辅张璁是其舅公,父亲和叔父都在朝为官,故自幼在北京生活。王叔果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入仕,嘉靖三十七年上疏请筑抗倭的永昌堡并于次年落成,成为浙江省仅存的一座民建古城堡,并被列为国家文保单位,嘉靖四十三年在赴任广东按察司副使的途中,“引疾乞休”,著有《半山藏稿》并主编了永嘉第一本县志(现藏日本)。
明初永嘉谢庭循《杏园雅集图》中的大理石屏
大理石屏是在明成化年间成为贡品之后,才开始逐渐出现于帝都达官贵宦的圈子里,并流行于嘉靖、隆庆和万历三朝,成为高端奢侈品和文房雅玩之首。而在此之前,第一个将大理石屏以图像的形式记录下来的,是永嘉宫廷画家、藏石家谢庭循(1377-1452)的《杏园雅集图》,时间是正统二年(1437)三月。
大理石屏在嘉靖年间一直属于大内贡品,非常昂贵,“人言此屏本无价”(明《俨山续集》)。嘉靖初年,“镇守中官遣军匠攻凿。山崩,压死无算”(《明史》)。嘉靖十三年问世的《古今说海》载:“大理石屏,近年朝绅争尚,官其地者以是劳民伤财”。嘉靖四十三年(1564),“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明史》)的权臣严嵩父子被罢官抄家,抄出来的各种大理石屏多达56架之多,全部充入内府皇宫。按当时可比的参考价格,一件大理石屏,足可在严嵩的老家江西宜春购置8-10亩土地。
苏州博物馆大理石挂屏
正因为大理石屏非常珍奢稀罕,以致民间难得一见,甚至万历四十一年(1613)刊印的中国传世最早、篇幅最大的画石图录《素园石谱》都只字未提大理石屏。可见,直到万历年间,大理石屏仍以贡品为主,“石屏天巧还本初,世上珍奇百不如”(明李元阳《石屏歌》)。经著名文人鉴赏家如文震亨、高濂、屠隆、陈继儒、李日华等的推崇,大理石画屏开始进入文人士大夫的居室之中。时人若能获得一块大理石屏,自然宝贵的不得了,并被尊为首屈一指的文房雅物清玩。苏州藏书家顾元庆(1487-1565)将宋人的“文房十友”重新排序,以“端友”(大理石砚屏)取代“毛中书”(毛笔)位列榜首,但遗憾的是,顾元庆虽是富贾之家,但却只有石屏而无大理石屏,这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当时大理石屏不但价格贵,而且身份更贵。
上海博物馆藏明万历年间大理石砚屏
传世的明代大理石屏,极其罕见,连毕生研究明代家具的王世襄先生的《明式家具研究》一书中都只有一件缺失了石面的石屏,而市面上所见的有年头的大理石屏,多是清代和民国的。
苏州博物馆镶大理石的座椅
2012年春,在嘉德举办的台湾大藏家黄玄龙、徐盼苹夫妇创办的“翦淞阁”文房宝玩专场拍卖会上,一件标注为明万历“葡萄花卉彩漆大理石砚屏”,虽然石面尺寸不足10×8厘米,但成交价却高达195.5万元人民币。我曾在北京798参观过徐盼苹父亲徐政夫先生的“观想”博物馆,其中精美的北朝石质佛像,给我留下了非常震撼的深刻印象。
嘉德拍卖会上的明代万历年间的大理石砚屏
明代的大理石屏这么珍稀昂贵,王叔果又没有在云南为官,那么,王叔果又是如何获得这块大理石屏的呢?因无史可稽,所以只能从《王叔果集》的诗文中寻找蛛丝马迹。
电影《唐伯虎点秋香》中的华太师
文集中有两篇文章引起笔者的注意,一篇是“祭学士华鸿山公”,一篇是“朝鲜高丽考”。华鸿山公,即华察(1497-1574),字子潜,号鸿山,江苏无锡人,《唐伯虎点秋香》中华太师的原型。嘉靖五年(1526)中进士,嘉靖十八年出使朝鲜。二十二年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又拜侍读学士,辅导皇家孩子读书,故被民间尊称为“华太师”。曾奉旨主持应天府(今南京)乡试、会试和殿试;二十四年弃官回家,优哉游哉三十年。嘉靖三十三年(1554),他捐资助无锡县令筑城抗倭,万历二年去世,享年77岁。王叔果为之作“祭学士华鸿山公”祭文:“膺简命,使夷邦,侍讲筵,典文衡,掌留院,清涂华”。王叔果的“朝鲜高丽考”,也应该是与华察的出国访谈录有关,可见二人交情匪浅。
大理苍山洱海
华察的同年、好友李元阳(1497-1580),字仁甫,是云南大理人,嘉靖二十年(1541)因父丧致仕回乡,闲居四十年,诗文内容多见与大理石屏有关者,如“丹青为骨玉为肌,压倒人间老画师”;“初疑皴法无笔锋,又疑摹印无墨踪”。李元阳曾送给华察一块大理石屏,华为此特作《谢李仁甫元阳赠石》诗:“云寄远心将片石,月随清梦到苍山”。
苏州虎丘大理石挂屏
华察的门生和姻亲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著名文学家和史学家,36岁时因父亲蓟辽总督被严嵩屈杀,罢官回家,寄情山水园林,直至隆庆二年父亲平反后才重新出仕。其知己好友、曾任云南提学佥事的张佳胤送其一块大理石屏,“五色氤氲奋万象,珠岩片片皆文章” (《石屏歌寄王元美》)。王世贞还曾为兰溪胡应麟的绿萝馆书斋陈设器“十六君” 逐一写过诗,其中第一首就是写大理石屏的,“一夜点苍山,入君读书舍”。
由此推测,王叔果可能因父辈的关系,在京时就与华察相识,而且彼此志趣相投。王叔果和华察及其朋友圈有两个鲜明的特点和共性,一是都早早离开官场,二是都有大理石屏。王叔果的大理石屏,应该就是得自于华察或其朋友圈,并因此与华察结缘。毕竟,在嘉靖年间能得到一块心仪的大理石屏,决非易事,也非常人所能如愿。
王叔果应该还是一位资深的奇石鉴赏家,并深得赏石三昧,其“石磬铭”,就写的非同一般:“光之润发于泗滨,形之折象于哲人。闻之四达,曰维金玉之音”。泗滨浮磬,通常被用于描述“天下第一石”灵璧石,而金玉之音更是专属于灵璧磬石,只是第二句有点深意,似乎在论述折背形状的石磬,类似于哲人,审时度势,思想会转弯,而不是一根筋。
明代大理石屏铭评述
大理石是古代赏石的一个另类,尽管也属于与“四大名石”一样的碳酸盐岩类奇石,但却不适宜“瘦皱漏透”的赏石标准,而是以其切割打磨后显现出来的墨彩天成的画面来评定优劣,并以似米氏山水云烟者最得文人的钟爱。
大理石砚屏不但具有挡光(避免因日光或烛光投射墨汁之余光而伤目)、遮风(避免风将磨好的墨汁吹干)的实用功能,而且还具有赏心悦目、卧游山水的装饰陈设效果和高昂、珍稀的身价,因此被尊为文房雅玩之首,并每每诗以歌之,诗以志之。如“本是石中石,生成山外山”(明邓子龙《题苍石屏风》),颇有禅意。曾两次遭受廷杖酷刑并被充军到云南的杨慎,认定大理石屏胜过米芾的灵璧研山和苏东坡的雪浪石:“海岳研山何足贵,坡仙雪浪难争雄”(《题梁生霄正苍山奇石屏歌》)。明代吟诵大理石屏的诗歌虽然很多,但大理石屏铭却很少,似乎只有区区三首。
铭,名也,三代青铜器以有铭者而宝之,不但可因“铭”为器物定名,更能以铭征史。后世则有文章体例之“铭”,仅以文章传世,如唐代刘禹锡的《陋室铭》。明代有为文房器具刻铭的风气,但因缺少物证,所以不清楚明代大理石屏铭是镌刻于石屏之上以增其规制、文雅之气,还仅仅是有感而发,在纸上为自己的心爱之物写下的一段铭文而已。
明仇英《清明上河图》古玩店中“今玩”大理石屏
最早的《大理石屏铭》出自弘治嘉靖朝陆深(1477-1544)之手:“远岫含云,平林过雨。一屏盈尺,中有万里。” 陆深是文学家和书法家,上海的陆家嘴就因其故宅而得名,在明人诗文集中,陆深的《俨山集》对大理石屏的关注是最多的。顺便说一下,明人笔记中大量出现的诋毁谢庭循人品的不实传闻,最早的版本就见于陆深的《俨山集》。第二首就是嘉靖朝王叔果的《大理石屏铭》,字数相对最多,亦最富哲理。明代另一首《大理石屏铭》的作者是隆庆万历年间的嘉兴书画家周履靖(1549-1640) :千片云,万重山。毋远眺,咫尺间。周履靖是大隐之士和博学之人,涉猎很广,著作等身,与王世贞是好友。
温州永嘉场王叔果、王叔杲兄弟塑像
平心而论,陆深和周履靖所作的《大理石屏铭》,只限于对石屏“物象”的关注,就石论石,只满足了“铭符其物”的要求,却没有达到西晋文学家陆机所阐述的“铭贵博约而温润”的境界,在观赏石和大理石屏的品赏高度和哲理深度上均逊于永嘉王叔果。赏石是心与石的感应,不能徒见物象,不知体物观道。故赏石须离象,所谓“自有渊明方有菊,若无和靖便无梅”(辛弃疾),超以象外,方能作尘外之思,玄远之游。
王叔果不但将赏石与赏画之道融会贯通,山静云动,山实云空,云山变幻,而且由表及里,以石喻人,以玉喻石,在以石屏的“云山意象”来表达自己的文化人格之余,更赋以石屏“云山意象”之外的“道德”意蕴和哲学思考。比玉而友之,以物言志,玩物养德,堪为我辈赏石玩物之楷模。
注:本文刊发于《宝藏》202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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