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着雨、麻着胆儿走进重庆红卫兵墓园,探寻那一段深埋已久的历史往事.....

写在前面的话——

知道重庆有一处全国仅存的红卫兵墓地,是在十多年前一次西南之旅的绿皮火车上。硬坐车箱里,我对面坐着一位自称是重庆老知青的中年汉子。时值中午,这汉子从背包里摸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几包自家做的麻辣小菜儿,又拧开一瓶半斤装的白酒,对我略微让了一让,便自顾自地开喝起来。

几口白酒下肚,这汉子的脸便红起来,话匣子也随之打开了。他一边“吱溜溜”地喝着劣质小酒儿,一边面红耳赤地对我神侃。从他嘴里蹦出的,全是我闻所未闻的故事——关于文革时期重庆城里的惨烈武斗——关于成百上千的各派武斗死者集中埋葬在重庆沙坪坝的荒山上——关于鼎鼎大名的重庆红卫兵墓......这一切,直听得我目瞪口呆,连唾沫都忘了咽下去。

从此,心里便记下了重庆红卫兵墓这个地方,暗想着一定要找个机会去拜谒一次。

于是,今年4月,借着去重庆出差的机会,我专程去寻找红卫兵墓地。

坐动车到达重庆后,我打车寻找,总算摸索到了重庆沙坪坝火车站广场。刚下出租车,就见到一位美女婷婷走来,我上前打听红卫兵墓地的位置。

闻听,那美女睁着漂亮的大眼睛,象瞧外星人一样瞅着我,用绵软的重庆话说:“你二哥啷个搞错冒得,我在重庆生活20多年,硬是没得听说有啥子红卫兵墓哟?”(重庆MM对同龄男性统称二哥)

见我张口结舌,她又反问:“你哥子是在说烈士墓嗉?啷个是在歌乐山上喽。”

闻听,我差点儿晕倒——烈士墓、红卫兵墓,这都哪跟哪儿啊!

也难怪:文革那段历史,对于现在这些20多岁的年轻人来说,确实远了点儿。

谢过美女后,继续朝前走。见路边矗立着一座造型别致的报刊亭,一位高大的中年女人正两手撑台,武马大刀地瞅着我。这样威武身材的女士,血液里准有北方人的基因。我暗自思衬着,向她打听红卫兵墓园。

对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句话来:“莫不是天要下雨喽?现在还有人会想到红卫兵啊?”

我不禁笑了,这人到是风趣。于是便说:“当年我也是一个红小兵呢。”

闻听,这中年女人顿时谈兴大发,眉飞色舞地说:“啷个才是红小兵嗉?姐姐我当年可是正宗的红卫兵罗,真枪真炮都干过。那个‘AK47’一扫就是一大片……”

我哈哈笑着说:“姐姐,那不叫‘AK47’,是‘五六’式冲锋枪中国仿苏制武器。”

见那胖女人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便又问:“姐姐现在发大财了吧?”

“发财?发他姥姥个腿滴财!姐我现在下岗喽,只能靠买报刊挣点钱混日子。”胖女人忿忿地说。

我追问:“那你一定知道红卫兵墓地了?”

她不屑地回答:“啷个乍会不晓得呢?那可是姐心底里一段值得回忆的记录。弟呀,你扭回头,就在左边那个沙坪公园里的角落落里面。”

瞧,才一会儿功夫,咱就在重庆有了个心直口快的胖姐姐。哈!

再打车,不一会儿就到了沙坪公园。进得园来,正值早上9点多钟,游人和晨练者不少,树上到处悬挂着鸟笼子,林荫深处时而传出几声吊嗓子者的吼叫。

向人们打听红卫兵墓地的位置时,却楞是没人知道。这就让我有点犯难了。心里寻思:莫不是哪个胖姐姐玩了一把小弟?可我们姐俩交谈的很好,人家也不能够呀。

未了,还是一位推着小孩车的奶奶,操着比我还标准的普通话,给我指点迷津:“来,小伙子,沿这条小路照直了走。到了公园的西南角上,再转个弯儿,就到啦。”

于是,我顺一条山坡小路拾阶而上,走向一处人迹罕至的幽深之处。顿时,落叶、衰草和浓密的叫不出名儿来的树木,将我包裹起来。

发现这里静得有些可怕,光线也暗得有些阴森。没来由地身上竟然冒出了几丝丝冷汗,我这人天生胆儿不大,却喜欢探险寻幽,总是做些离经叛道之事。

比如,现在的我......

才在山道上走一半儿,就听到寂静的空声掠过几道“丝丝”的声音。这顿令我大惊失色——这不是毒蛇行走寻食,吐信子时发出的动静吗?别是遇到了大蛇吧?我可害怕那劳什子!

于是,我边走边左右乱瞧,却鸟毛也没发现一根......直到转了个弯儿,面对墓园正门时,才发现一晨练的哥们,正背靠墓园围墙,扎出“马步”,双臂上下左右风车般剧烈摇摆,嘴里发出“丝丝”的声响。

卧靠——原来毒蛇吐丝的声音,是从这儿发出来的呵。

“早呵,朋友。”我向他打招呼。

但那练功者只是撩起眼皮瞧我一眼,并不吱声,旁若无人地继续练他的“毒蛇”功。

瞧人家这功练的,早已进入了化境,还是别打扰人家了。

我自顾自地拍照起来......

瞧——这座漆黑大理石碑,上书14个溜金大字:“重庆市文物保护单位红卫兵墓”。没错,这儿就是我此行最终目的地了。

走近前,才发现墓园的大铁门“铁将军”站岗,这下我有点儿傻眼儿:大老远地跑到这儿,却不能进入,这可实在是太让人扫兴了!

我极其不满地嘟嚷:“卧靠!重庆政府也太守旧了,这是一段历史可以警示后人呀,干吗要将墓园关闭?这些当官的到底害怕什么呢!”

“啷个说墓园关闭喽,锁是虚挂着滴,你哥子上前推开就是喽!”蓦地,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着实吓了我一跳。

忙回头,那练功者依旧闭着眼,双手乱舞扎。嘴角却在动:“政府对这座墓园的政策是,不宣传、不开放、不维修,任其自生自灭。但是,对园里那些死者的家人来上坟,还是充许滴。”

闻听,我忙致谢。上前一瞧:果然,大铁门上的那把锁是虚挂着的。

心中大喜,轻轻推开铁门,走了进去。

顿时,仿佛步入了另一个世界......

脚下,一条青砖碎石铺就的小径宛延,消失在杂草和树丛中。

眼前,惊心地矗立着一座座墓碑,密密麻麻。

耳畔,掠过几声鸟啼,凄凉无奈......

齐腰深的荒草间,墓碑群的形状各异,高矮不等。我发现,红卫兵墓的整体风格十分突出个性,那些墓碑,多数顶部刻有火炬、五星等装饰物。

有的修成一把尖尖的利剑,直插天空。有的则是一支火炬,象征着革命之火长明不熄。更有的则呈长方形,无任何装饰,厚重而灰暗。

墓碑刻有死者姓名、籍贯、死亡年龄等有关资料。碑上的文字大多剥落,但仍能依稀还能辨认出那个特殊历史时期的语言。有的墓志铭用狂草书写着诸如:

“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可丢。”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

字迹铿锵,语言豪迈,使人不禁想起那个疯狂的年代。

在这块墓地里,有一块刻满文字的巨大碑文,我将文字拍摄下来。回家后整理出来,抄录如下:“李元秀、崔佩芬等八位烈士在血火交织的八月天,为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死难的战友们,一想起你们,我们就浑身是胆……不周山上红旗乱,碧血催开英雄花,亲爱的战友们,今天我们已经用战斗迎来欢笑的红云……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绝不丢……你们英雄的身躯,犹如那苍松翠柏巍然屹立在红岩岭上,歌乐山巅。”

这是一块比较完整的碑文。完全是文革时期的语气,豪迈、阳刚、煽情。

读完这碑文,一时间,我不知该愤怒,还是怜悯?

越往墓园深处走,墓园里的文革气息越浓郁。哪些碑体、哪些碑文、哪些气场,都深深触动了我灵魂深处那根敏感的神经。

这首显然是游人写下的“打油诗”,到是较真实地反映出那个特殊时期的人们,为所谓的理想、为所谓的主义,涌跃献身的历史。

一般来讲,谁占有的社会资源最多,谁的墓就修得最高大、最豪华。当时占有社会资源最多的单位一个是兵工厂,墓修得最豪华的也是兵工厂的"8.15"组织;还有就是重庆市的财贸部门,他们修建的墓,气势宏大、装修精美。

沙坪坝区在武斗中是重庆的军工企业“8·15”派的根据地。所以这个墓地埋葬的,几乎全是本派的死难者。武斗开始后,由于死伤不断扩大,一些大的工厂学校多在自己的单位内开辟墓地安葬。而一些小单位的罹难者,因为单位内找不到安葬空间的,便被葬在了这里。

史载:墓园所在的地方,解放前是开明绅士饶国模的私产。“国共”和作时期,八路军驻渝办事处的工作人员逝世后,饶主动捐地作为墓园,时称“八路军公墓”。

“文革”期间,重庆武斗惨烈,在1967年夏至1968年夏一年左右的时间,重庆市武斗见于官方记载的就有31次;动用枪炮、坦克、炮船等军械兵器计24次,645人死亡。

据统计:墓园里有113座墓碑,共掩埋有531人。其中,约404人死于“文革”中的武斗。工人约占到58.9%,红卫兵约40%。年龄最小的14岁,最大的60岁,其中26岁以上者46.5%。

当地人称它为“红卫兵墓”, 这是一个全国仅有的、保存完整的“文革”墓群。

沿着公墓里的小道,不知不觉就走进了墓群深处,我独自一人,胆颤心惊,左顾右盼......

40多年前,这里尚处于重庆市的偏远地带,山丘下是藕塘,再往东便是水田。但随着重庆市区的迅速扩张,墓地一步步走进繁华的城区腹地。

在文革武斗中,重庆是全国的重灾区。当年两派武斗时,除了飞机外,使用了当时军队几乎所有的轻重武器。曾创出一夜间打出1万多发高射炮弹的纪录,而闻名全国。

想想吧,当年的重庆该是怎样的红色恐怖——大街上是横冲直撞的坦克和装甲车,江面游曳着炮艇,楼房里虎视着轻重机枪。

武斗两派都真诚地认为自己在捍卫“红太阳”。枪炮对射之中,一个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来到了这个几乎被人们遗忘了的角落,留下的只是“白发人”哭“黑发人”……

一条石板路通往墓园的深处,墓园之大,令我有些意外。我注意到,两边散落的墓茔疏密无度,布局杂乱,且高低大小错落。墓与墓之间,自然生长的林木、灌木青翠茂盛,彰显着的大自然顽强的生命力,它们似乎在说:红卫兵虽死,但生命力却可永生,正如那些墓碑上的碑文所示: “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

观看墓志铭,我发现最小的死者年龄竟然才14岁。老天!这个年龄的孩子才上初中二年级吧?正是无忧无虑,快乐成长的时候。可坟墓里的这位少年(或少女?),却为“红太阳”义无反顾地捐躯了。小小年龄的他(或她?),明白当年为谁而死的吗?

我的心象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滚过一阵痛!

这里埋葬着超过400名文革武斗死难者,也深藏着一代人的记忆。在一本书上,我看到这样一段故事:一名叫周家瑜的老红卫兵,每年清明节都要来到墓园,他会在墓地的荒草和杂树中坐一会儿——这里埋葬着他的战友。这些年里,他亲眼看到石碑上的姓名慢慢被大自然风化殆尽。而他自己,这个当年重庆地区武斗组织的首脑人物,也已经老了。

他回忆说:文革动枪炮后,最初被打死的战友尸体,并没有及时下葬,而是作为对方的“罪证”保留下来。但时值重庆最热的季节,大部分尸体已经腐烂,流出灰黑的液体弥散着令人窒息的腐气。他们便令战俘用干树枝驱散苍蝇。最后,只好对尸体进行防腐,往遗体内注射甲醛,然后将尸体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

一直要等到死者亲人来看了后才能入殓。让俘虏们给尸体裹上从沙坪坝百货公司购来的白布,然后穿好军装,戴上毛主席像章和红卫兵袖章,把头发洗净后晾干,梳得很整齐。

再然后,运来这个沙坪公园里面掩埋......

站在墓群中,仰望苍天,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坐在小路旁的一方石块上,点燃支香烟吸起来,思绪也随着烟雾开始升腾……

当年,他们躺在这里的时候,我还是个无知孩童,这儿发生的一切,仿佛离我是那么遥远。如今,我坐在这里,又与他们是那样的近,仿佛触手可及。

在一座坟墓的基座下,有游人在水泥壁上刻出一句话:“历史在这里沉思”。

40号墓的汪某某,是去支援兄弟单位在潘家坪激战中被打死的。29号墓的18岁朱某某,被川东石油局请去搞武斗,被一枪爆头身亡。而116号墓的何某某,并没有参加武斗,他是在去替车间工人领薪水的路上,被一名17岁的中学生当靶子练枪法给打死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墓园全部113座墓碑中,有一座无字碑,自打建成后就一直没刻字。研究墓园史的学者经过多方走访,终于弄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在一家工厂里,有一对夫妻,丈夫是造反队伍中的高级干部,其妻子则是总部话务员。后因怀疑妻子是对方那一面潜伏的间谍。

于是,这一对夫妻两人分别被秘密处死。入葬时,因为“间谍”一说并无实质证据,又不能按“烈士”的名分立碑,于是碑文就空了下来。

读着墓碑上这一个个的铭文,我浑身的冷汗就没消停过。

说真的,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令我很害怕。

我说过,我这家伙胆子小。独自一人,面对这些亡灵,我真的胆怯了。

是呵,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曾经无人不晓的“文革”、“红小兵”、“红卫兵”等等名词,都跑进了历史深处......

在墓园里,墓碑的大小,也显示着一种等级制度,死者所属的单位越大,则墓碑越高。一名叫向大金的农民,天真地从重庆郊县来参加武斗,结果被打死,只拥有一个小小的土丘。

1967年9月1日,武斗双方签署停战协议后,开始有组织地重新规划墓群。但脆弱的停火协议很快破裂,死亡生产线再次启动,很快又产生了大批死者。直到1968年中央通知撤销两派总部,并收缴武器,重庆的大规模武斗才停止。

但两派的基层组织保留了下来,继续运转。所以,死亡生产线一直运作到1969年1月才结束。原因很简单:城市的知识青年都下乡了。

曾经在那个动乱年代遍及全国的武斗,也浓缩为眼前坟头的萋萋芳草。这无疑是一场中华民族的恶梦。

墓园内的大多数墓都是合葬墓,最大的墓埋了37人。多数合葬墓的主体设计是模仿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而这座墓是模仿人民英雄纪念碑最为逼真的。颇具代表性的105号墓碑文悼词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抒情语言,被用来寄托对死者的缅怀称赞之情——

“......毛主席最忠实的红卫兵、毛泽东主义战斗团最优秀的八位烈士,在血火交炽的八月天,为了捍卫革命路线,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用生命的光辉照亮了后来人奋进的道路。死难的战友们,一想起你们,我们就浑身是胆,力量无穷。不周山下红旗乱,碧血催开英雄花。

“今天,我们已用战斗迎来了欢笑的红云。你们殷红的鲜血,已浸透红彤彤的造反大旗。啊!我们高高举起你们殷红的鲜血化入革命火炬。这火炬啊,我们紧紧握!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绝不丢......

重庆革命造反战校(原二十九中)毛泽东主义战斗团 1967年6月”

只是当年武斗的各派都忙于阶级斗争,坟墓工程质量很差。墓基四周的栏杆已经破败,只见地基;墓碑上的水泥早已剥落,字迹模糊,这座本想“庄严肃穆”的墓碑,如今在杂草丛中显得不伦不类。

对红卫兵墓,重庆受过“文革”迫害的老人说:“里面所有墓碑都是‘文革’的耻辱柱,一看见它们,想起它们,我的心就会痛起来。”

重庆人曾亲眼目睹人们对红卫兵墓的仇恨——上世纪80年代,曾在文革中受过迫害的重庆某中学校长,亲手把埋了几十人的红卫兵墓炸了。

一时间,重庆全城哗然。

确实,今天的我们无法责怪40多年前的他们。在那个全民癫狂的年代,人们仅有的一点儿良知和理性也会无奈地被社会的风暴打磨干净,人性的丑陋和罪恶已经被发挥到了极致。

重庆原来有三处红卫兵公墓,另两处已被毁掉了。在文革中受迫害的老人们认为:红卫兵公墓是文革的耻辱柱,曾经强烈要求毁灭这个幽灵,因此它也几次险些被拆掉。

围绕红卫兵墓的“拆除”声,一直存在。根据调查,“文革”武斗结束后,上世纪70年代,红卫兵墓园曾一度损坏严重。根据《重庆红卫兵墓地素描》的描述——“当时,墓园仅靠一堵失修颓圮的土墙与相邻的农村生产队隔断,附近农民逾墙撬走上好的石板、建房做宅基石、盖猪圈......

如何处置“文革”墓群,对当地官方来说一直是敏感问题。是否拆除此处墓地,产生了激烈的意见冲突,一方赞成把墓地炸掉,以“清除‘文革’遗迹与‘文革’记忆”;而一方,则以警示后人为名希望把它保留下来。

但重庆的民主党派反对拆墓的声音尤其强烈,他们希望此事得到慎重对待。

文物保护部门认为,只有使红卫兵墓园成为文物,才能从法律上避免类似情况一再发生。

2009年12月,历时多年奔走呼吁后,全国仅存的一个“文革”武斗死难者墓群,被评为重庆市级文物保护单位。至此,它已经在重庆市沙坪坝公园西南角静静地潜伏了40多年。

时至今日,共和国的那一段集体癫狂已经过去。躺在这儿的这些有名的、没名的;有碑文的、无碑文的,早已变成了一段历史。除了个别坟墓偶尔会有亲人过来祭奠之外,大部分已成荒坟,随着老一辈逐渐逝去,越来越少人会知道其中的往事,谁还会愿意去了解那个血雨腥风的年代时所发生的事情呢?

今天,我们已经很难理解当年参与武斗的那个时代的热血青年,他们都号称为了保卫领袖,他们无冤无仇甚至是朋友亲戚。可他们用最恶毒的言语批判对方、用最猛烈的枪炮攻击对方、用最狠毒的酷刑折磨“俘虏”,甚至肆意枪毙“俘虏”。

人性一旦失控,就变成了魔鬼

这是一个荒芜死寂的世界,但我的耳边似乎响起高音喇叭里的革命歌曲和口号,脑海中浮现出挥舞的红旗、满眼的黄军装......从那个激情澎湃、斗志昂扬的年代到这座荒草丛生、静得出奇的墓园,几十年了,墓主人们应该也习惯了。

我站在墓园里,低着头,默默地在心里说:打扰了,诸位死难者,请原谅一位好奇的游客进入。我无恶意,只是想更近距离地触摸那一段历史。

这是一座合葬的坟墓,瞧那架式,显然是不久前刚有人来上过坟。这些鲜活的相片上,永远定格着着11位年轻的面孔。

也许,给他(她)们上坟的人,早已经是人父人母,抑或是爷爷奶奶了。但这些相片中的人们,在人世间的年龄不会超过20岁......

这墓碑上看:这位名叫林修义的人,死于1967年8月,当年27岁。如果还活着的话,也是78岁的年龄了,早就儿孙满堂,过着快乐的晚年。

可现在,他已经在这里无言地躺了48年。瞧这红油漆描的碑文,想必是他的家人还没忘记他。

记得几年前,我在北京参加一个全国的行业年会。曾于酒桌之上,听到一位来自重庆的与会者,关于重庆武斗的回忆——

“......那时节,重庆这座巨大的山城全乱了,连儿童也组成了“战斗队”,在街口巷道间相互厮杀。我家门前的小巷早就封锁了,三四个女高中生一身军装地戒守在这里。时值7月,天气闷热,女生们绷紧的武装带使她们青春的胸脯更显丰实,草绿色的钢盔下一张张白皙、娇嫩的脸,眼睛大而亮丽。重庆姑娘确实很美……她们手中的五六式冲锋枪更令我生羡和胆怯......但是,几天后,这些美丽的年轻女人便变成了尸体,在亲人们的嚎哭声中,被埋葬在了红卫兵墓园里......”

我清楚的记得,当那位重庆人说完了这段故事后,很长很长的时间,满桌没人再说话,大伙儿只是在静静地思索。

我站起来,对他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双方轻轻地将酒杯一碰,玻璃杯发出“当”地一声脆响。

我俩彼此一仰脖,干掉了。

史载:1967年8月8日,望江机器厂(军工厂)造反派用3艘炮船组成舰队,沿长江炮击东风造船厂、长江电工厂及沿江船只,打死240人,打沉船只3艘。8月13日,两派在解放碑激战,交电大楼及邻近建筑被焚毁;8月18日,沙坪坝区潘家坪发生大规模武斗,双方死亡近百人;8月28日,歇马场发生3000多人的大武斗,双方死40人……

1967年的夏天,重庆成了血雨腥风的战场。重庆武斗最惨无人道的事就是互相杀俘虏。1968年6月29日至月1日,两派激战三日,“反到底”派惨败,70多名战斗员当场死了4个,7名俘虏也也被“八一五”派枪毙。而“反到底”派也枪毙了4名“八一五”派的俘虏。要知道这些所谓的俘虏,在文革之前,大家都是老老实实的工人、学生,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有妻儿父母的普通人。

人性的恶一旦被挑起,真的十分可怕!汗!

突然,前面林荫深处好象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隔着浓密的树丛,瞧不见有人出没,可那轻微的声响却时隐时现传入我耳中。

顿时,我的头皮有点儿发麻——人耶?鬼耶?

此时此景,任谁胆儿再大也会感到害怕的。

我放轻步子,慢慢往前移,走了10多米后,猛然发现:一座坟墓下面蹲着俩个年轻人,正在给亲人烧纸、上香。墓碑前有盛着酒的小瓶,水果,燃烧着的焟烛,花圈和鲜花。

到是我的突然出现,吓了对方一大跳。

“搞啥子?!”那个穿白秋衣的小伙子不满地冲我嘟嚷一句。

“对不起,打扰了。”我边说,边后退。同时举起手中相机,快速按下快门——将眼前的一切,定格了。

我发现:这里的所有的墓碑都称不上精致,大多是红砖外抹水泥,很多都已经风化剥落。但神奇的是:大多数墓碑都形似人民英雄纪念碑和狂放的草书“毛体”;还有,绝大多数墓碑都座西朝东,也许寄寓着是墓主死后仍旧永远心向红太阳的拳拳之心。

1979年5月,著名诗人顾城跟随父亲到重庆采风,他意外走进这片年代并不久远,却似早已被世人遗忘的荒坟地。

在此,他留下了最早对红卫兵运动进行反思的诗作《红卫兵墓》:

泪,变成了冷漠的灰,荒草掩盖了坟碑。

死者带着可笑的自豪,依旧在地下长睡。

在狂想的铭文上,湮开一片暗蓝的苔影。

......

茂密的荒草掩盖了墓园里的一条条小路,昨夜的暴雨依然在杂草上留有水珠......40多年时间里,墓园不止一次面临灭顶之灾。

1985年,有老干部上书四川省委,要求拆除此处墓地。理由是“这是文革派系斗争的遗留,不利于团结”。时任重庆市委书记并未表态,他批示了“三不原则”——不拆除、不宣传、不开放。几个月后,重庆市民政局拨款修建了更高更结实的围墙。形成了今天的格局。

墓园的再一次拆除危机,则与商业开发有关。1993年、2005年,先后两次传出铲除墓地做商业开发的消息,但重庆众多人士积极奔走,呼吁保护墓园。

百姓说:必须直面父辈的历史。

斑驳的墓碑,丛生的杂草,令人窒息的空气......现在回首,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一夜之间,父子反目,夫妻陌路,兄弟相残,小到一家,大到一城、一国,皆变得纲常不在,秩序大乱。

渡步在墓园之中,看着墓碑上那些永远定格了的年轻生命,我无比感慨:他们的死,在那个疯狂的大时代里,只是一个小小的气泡,瞬间就破灭了。但他们的死,对于他们还活着的亲人们来说,那是一生的痛楚。

我们常讲“以史为鉴”,一个民族,如果连历史的本来面貌都不敢还原,不敢正视,又怎能避免错误重犯?这么多年来,当地政府对待40多前的那段历史,何尝不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其实,一个保存完好的红卫兵墓园,就是一部鲜活的历史教科书——虽沉重,却深刻,不应被遗忘。

……墓地围墙外,传来京胡伴奏的川剧声。主角儿是个男音,唱腔时而高吭激越,时而低沉委婉,象极了一位即将被绑赴西市,堪比那窦娥的冤屈之士。

伴唱者们则清一色的女音,似牙痛般发出整齐的“衣衣呀呀”之音,凄惨悲痛,好似在咒骂朝庭不公,老天爷一准儿会“6月飘雪”,来证明主角儿的清白。

这是一群穿红戴绿,年过花甲的男女老者们在自娱自乐。方才,为打听红卫兵墓地我曾询问过他们。当时,或许是老者们川剧唱的太投入,腾不出口来回答我;或许是对我个操着“下江”口音的家伙(当地人将外来者统统蔑称为下江人)不感冒;或许……

反正,当我连续发出“请问”声时,10多个老者竟无一人理采我,依旧将那“衣衣呀呀”唱到极致,这绝对令我郁闷不已。

两个多小时后,我走出了墓园。站在大门口长长地吐出一口腹中郁闷之气时,才发现那位苦练“毒蛇功”的哥们早已经走了。

山坡下,隐约传来游人上山的说话声,时间已近11时,公园里开始热闹起来了。

透过几座墓碑的尖顶,可以望见公墓西边那座天主教堂,巨大的十字架高悬半空。又为墓地增加了一丝神秘。

发现红卫兵墓园与天主教堂之间,居然只隔着一堵高墙——一个在公园内,一个在公园外。

一墙之隔,那边,人气旺盛,丝弦悠悠;这厢,死气沉沉,似闻鬼泣。

一时间,我竟然不知是置身阳间,还是迈进地府,不禁毛骨悚然。

这红卫兵公墓里一定不会躺有那些唱歌跳舞者的亲人。不然,他(她)们乍会跳得这样开心?

我静静地在想。

我点起了一棵香烟,沉闷地坐在草丛的石椅上抽了起来......重庆这座西南都市,曾经的战时陪都,人口超百万,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灯红酒绿。

可没多少人会想起这儿还有一座荒草丛生的墓园——黄土荒草之下,覆盖的是一段谁也不愿提起的往事......

借用一位历史名人的话,最能表达我此时的心情:我来了,我看见了。

这就足够了。

天上开始飘落雨丝。这雨,从树丫上的嫩叶间掉落下来,发出轻微的声响。有几棵无序分散的无名树,长得比高高低低的墓碑都更高了。

草,在墓碑之间,开始泛绿,它们杂乱无章,这是没有经过园丁栽种的野草,被踩的东倒西歪。墓地,依旧很安静。

当燃烧着的香烟屁股,烫痛我的手指时,我扔掉了它,并用脚跟将其狠狠地碾灭。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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