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医巫闾山皇陵之谜!
2020年第九期《中国国家地理》大篇幅刊发了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课题考古研究部主任万雄飞的《医巫闾山辽帝陵湮没千年后 考古揭开“北镇”皇陵谜踪》一文,详细介绍了北镇辽代显、乾二陵的历史及现场发掘等工作,解开了辽代帝陵在医巫闾山尘封千年的谜题。
由契丹族创立的辽帝国是一个波澜壮阔的王朝。它雄踞中国北方200余年,传袭九位帝王。然而,辽代帝陵中位于中华“北镇名山”医巫闾山的显、乾二陵却一直扑朔迷离,踪迹难辨。2014—2019年,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医巫闾山辽帝陵进行了考古勘察,将这一湮没于战乱烽烟和岁月长河中的重大遗珍寻觅出来。从中,也透视出辽代帝王家诸多的荣耀与纷争,权谋和悲喜。
辽朝立国二百余年,共历九帝(正式登基),死后分别葬5座皇陵,其中祖陵、怀陵和庆陵位于今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巴林左旗和巴林右旗)一带,靠近辽都城上京城。显陵和乾陵则位于医巫闾山东麓辽宁省北镇一带,相对偏远。医巫闾山是中国“五大镇山”之一的北镇,这里山高谷深,加上辽末战火摧毁、数次盗劫和文献匮乏,千年以来,医巫闾辽帝陵形迹难辨,方位不明,成为被磅礴医巫闾山收藏的一个古老谜团。图中蓝色建筑内为帝陵新立遗址。摄影/商利民
辽代是一个颇值得书写的王朝。唐朝灭亡以后,北方草原民族契丹人建立起强大的军事帝国(公元916—1125年),先后与五代十国和北宋、西夏并立。不过,人们在谈到这一段历史时,往往以宋为主体。在大众印象中与辽帝国相关的标签,也多是澶渊之盟、萧太后、杨家将等。
相比于声名显赫的秦始皇陵、明十三陵、清帝陵等,辽帝陵的存在感也弱很多。究其原因,除了公众对辽王朝关注较少之外,辽帝陵本身也命运多舛,大多被破坏严重,面目不清。1125年辽朝被女真人建立的金朝灭亡,金兵对辽陵进行了大肆盗掘与报复性破坏。“辽国上世冢茔所在,皆焚劫发掘无遗”。辽人的厚葬习俗也使辽墓屡遭后世盗墓者侵扰和劫掠。时至当代,辽代诸帝陵地面建筑绝大部分都已荡然无存,大量文物下落不明。辽代史册档案也多毁于战火和岁月,文献记载不详。
皇陵背后:“两大陵区,五处帝陵”中隐藏的皇权争斗
图为医巫闾山辽乾陵背后的主峰骆驼峰,也是乾陵的组成部分之一。峰谷上下遗存有众多辽代遗迹。立于山巅,但见风诡云谲,山中帝陵隐现于一片苍茫青翠之中。摄影/商利民
辽代疆域及辽帝陵分布示意图
辽代五座帝陵中,赤峰地区占了三座,分别是祖陵(太祖耶律阿保机)、怀陵(太宗、穆宗)和庆陵(圣宗、兴宗、道宗)。医巫闾山有两座,为显陵(人皇王及世宗)和乾陵(景宗、天祚帝)。一座帝陵中往往埋葬着不止一位帝王,基本为父子或父子孙关系。
辽帝陵作为中国历代帝陵的重要一环,
不仅借鉴了中原唐宋帝陵规制,又保存了契丹游牧民族的特点,并对之后的金及明清帝王陵产生了深远影响。
可以这么说,辽帝陵就像是一张巨大的拼图,在漫长的烽烟战火和历史沧桑中,碎裂崩乱成了无数碎片,渐渐模糊了面容。然而,对于我们这些考古研究者来说,它却像是一个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我们不断探寻。
失落的辽帝陵,医巫间山尘封千年的谜题
虽形迹残碎,辽帝陵的巨大价值却不容忽视。作为一个朝代等级最高的墓葬,帝王陵寝可谓是当时政治文化、国力财富及生产技术的高度凝聚。历史上的辽朝疆域“东自海,西至于流沙,北绝大漠,信威万里”,地跨长城内外,国土面积超过北宋。北宋曾数次与契丹争雄,但均以失败告终,灌渊之盟后双方休战,互称“北朝”、“南朝”,北宋每年还要向辽国交纳30万岁币。西亚、中亚地区则“无闻中国有北宋,只知契丹即中国”,直到今天俄语中依旧以“契丹”来称呼中国。此外,辽帝陵上承唐制,下启明清,是中国古代陵寝制度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辽朝立国209年,经历九帝,即太祖耶律阿保机、太宗、世宗、穆宗、景宗、圣宗、兴宗、道宗和天祚帝。据《辽史》、《契丹国志》等记载,共有五座帝陵,分布在两大区域:一处位于大兴安岭南端即今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巴林右旗一带,即祖陵(太祖)、怀陵(太宗和穆宗)、庆陵(圣宗、兴宗和道宗)。另一处位于医巫闯山东麓,今辽宁锦州北镇市一带,有显陵(人皇王即义宗,及世宗)和乾陵(景宗及天祚帝)。
医巫间山辽显、乾二陵遗址分布示意图
图为医巫阁山辽显、乾二陵格局图。仿佛是一个难度巨大的拼图游戏,在考古学者的不断努力下,面目正在逐渐清晰。可大致分为:核心区、陪葬墓区和奉陵邑区。
承上启下辽帝陵:中原与契丹文化的双重烙印
大辽政权在一路南下的过程中,汉化程度不断加强,同时又保留着浓厚的契丹传统习俗,辽代皇陵皆依山而建,陵址位于山谷之中。这与北方游牧民族的祭山之仪和萨满教密不可分。诸陵附近均设奉陵邑,专司供奉帝陵之事。以下三张插图展示了不同时代帝陵大体风水格局的演变。
秦始皇陵格局示意图
秦汉帝陵格局开放。陵园往往坐落在土层深厚、地势高散、视野开阔之处;秦始皇陵位于高大巍峨的骊山之阴,可俯瞰西侧的咸阳城。
明十三陵格局示意图
辽帝陵的许多特点为明清陵寝制度所借鉴,为明代“陵山之祭”的滥觞。此外还开启了中国古代单一兆域多座帝陵的先河,即一座皇陵往往葬有不止一个皇帝。
辽帝陵格局想象示意图
注 :本示意图综合了数座辽帝陵的格局特点,并非特指某一具体陵寝。绘图/张洵
医巫间山是耶律倍的家族领地,
《辽史》藏,人皇王“不喜射猎,购书数万卷,置医巫间山绝顶,筑堂曰望海”。
辽代帝位传袭谱系示意图
图表展示了辽代皇位传承谱系及两大陵区5座帝陵的分属情况。辽朝九帝,早期因高层贵族间的激烈斗争,皇权在太祖耶律阿保机的长子人皇王系及次子太宗系间来回摇摆。医巫闯山一带为人皇王家族的势力范围,赤峰一带太宗家族势力更强。故而,早期出身不同家族的皇帝埋葬地点也泾渭分明。雄才大略的辽圣宗登基掌权后,国统确定于人皇王一系,为了宣示家族的正统地位,他没有随父、祖葬于医巫闯山,而是亲自择定了靠近辽上京的庆陵,回归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祖陵所在的契丹故地。
相对而言,赤峰的三处辽帝陵的面貌较为清晰。19世纪末至今,除了有清代学者、西方传教士、当代考古学者们对赤峰辽帝陵开展考证、田野调查、发掘外,贪图财宝的民国军阀、东北沦陷时期心怀叵测的日本人,也对其进行过勘察或盗劫。辽庆陵三座地宫均遭盗掘,陆续发现了帝后哀册、其他文物和壁画等,对帝陵布局、营造工艺乃至建筑和地宫形制都有了一定了解。
医巫间山的辽显、乾二陵则迷雾重重。医巫间山地处辽宁省西部,是中国“五大镇山”之一的北镇,山脉南北走向,东为辽河平原,西乃大凌河流域,是辽东、辽西间的天然分界,是一个较独立的地理单元。医巫闯山辽陵在辽代全部5座帝陵中占据其二,其地位和重要性不可谓不高。二陵近邻,其中辽显陵是人皇王耶律倍(后追谎“让国皇帝、义宗”)和辽世宗的陵寝,乾陵则埋葬着辽景宗和他那大名鼎鼎的皇后萧绰(历史上著名的萧太后)。辽朝末代皇帝天祚帝在被金军俘虏三年后去世,之后金人将其迁葬于乾陵。
辽末金军攻占这一带时,显、乾二陵遭到严重破坏和摧毁,再加上位置相对偏僻,之后便逐渐湮没于医巫闯山的深谷密林之中。医巫间山全长130多公里,山峦占地面积约2700平方公里。这两座辽代皇陵到底坐落何处?范围和布局如何?享殿(有供奉祭祀功能的大殿)、玄宫(即地宫)有哪些具体细节?谁也说不清。近千年间的岁月里,它被大山和岁月尘封,避世而神秘。
艰难的探寻,
揭开显、乾二陵的神秘面纱
在莽莽大山之中寻找两座千年前的帝陵,犹如大海捞针。然而,在好奇心与求知欲的驱使下,考古及历史学者从未停止探寻的脚步。1933一1934年,历史学家金毓散先生开启了医巫间山辽陵考古的先河,他依据《东三省古迹遗闻续编》等文献提供的线索,两次深入医巫间山,实地调查了主峰望海峰(海拔867米)下的琉璃寺遗址,并在遗址内发现了带“让国皇帝”等字的残碑和少量文物。
悲情父子辽显陵:失国太子人皇王和辽世宗的跌宕帝王路
辽显陵是人皇王耶律倍和其子辽世宗(辽朝第三代皇帝)的陵寝。人皇王为耶律阿保机的嫡长子,曾被立为太子,后在皇位争夺中败北,流亡至中原后唐,死于乱世。其子辽世宗登基后,将其以天子之仪葬于医巫阁山,追谧义宗。遗憾的是,重夺帝位的辽世宗在位仅4年便被大臣谋害,与父亲同葬显陵。
图为《东丹王出行图》,绢本设色,今藏于美国波士顿美术馆。摄影/李赞华
图为显陵核心区琉璃寺遗址鸟瞰图。
医巫闾山辽帝陵,为辽两大帝陵区之一。
辽显、乾二陵,仿佛山中的千年“隐者”,曾经形迹难辨,方位不明。
雕栏玉砌应犹在 :
千年沧桑,朱颜已改
医巫闾山辽帝陵区还遗存着一些古道路遗迹, 也是帝陵建筑群的组成部分之一。
图为骆驼峰下西夹槽的一段石板路,这里山势幽深,林木丛生,人迹罕至。摄影/刘建华
图为辽显陵出土的精美建筑构件、石栏板 和石螭首等,展示着千年前的皇家气度。
1970年,北镇县龙岗子村村民挖防空洞时, 在果园中意外发现了两座辽代高等级贵族墓葬,墓志显示其为乾陵的陪葬墓,墓主人为魏国王耶 律宗政和郑王耶律宗允(二者为亲兄弟,是辽景宗和睿智皇后萧绰之孙)。龙岗辽墓位于二道沟沟口,前述琉璃寺遗址位于二道沟沟底,相距约3公里。相隔近40年的两次发现遥相呼应,为探寻确认辽代显、乾二陵提供了重要线索,但二陵整体范围和分布格局仍模糊不清。
从2012年开始,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决定开展医巫闾山辽陵主动考古工作,解决这一难题。经过两年野外调查,推定北镇市二道沟和三道沟应为辽代显、乾二陵兆域(即陵墓界域)所在。接下来的2014 — 2019年,我们考古队继续在二道沟和三道沟开展地面踏查、人工钻探、机载激光遥感考察和考古发掘。整个探寻过程也很像是一个拼图游戏 —— 在原有成果和线索的基础上,先通过考古调查尽量搞清陵区内遗址点的分布和保存现状(收集拼图碎片),再选择重点进行发掘,确认年代与性质(辨识碎片在拼图中的原始位置),最后经综合研究复原显、乾二陵的整体布局(进行拼图复原)。
然而,考古学是一门带有巨大遗憾的学科:古代遗存不可能完全保存下来,就算侥幸保存下来也难都被找到,即使被找到也不可能被全部正确解读 !因此,这是一个难度超大的拼图游戏。我们只能依据幸存下来且侥幸被发现的若干“拼图碎片 ”,推断曾经的恢宏图景。
在医巫闾山中段东麓头道沟、二道沟、三道沟的深山密林及农田果园中,我们新发现和复查了一批重要辽代遗址点,包括头道沟的小常屯古城、田园子石刻、小阁石刻,二道沟的望海峰遗址、瞭望台、琉璃寺、龙岗墓地等;三道沟的骆驼峰遗址、偏坡寺、新立遗址、洪家街墓地等。经过反复权衡,我们选择了新立遗址、琉璃寺遗址、洪家街墓地、小河北墓地等数处进行重点发掘。幸运的是,都取得了重要收获。
盛世见证辽乾陵:皇位派系之争“终结者”的安息之地
医巫闾山辽乾陵位于显陵附近,为辽景帝(辽第五代皇帝)及其皇后萧绰之陵墓。萧绰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萧太后。从景宗开始,人皇王一系彻底打败了太宗系,此后辽朝皇位完全由这一系独揽。
图为乾陵陵区内遗存于山巅之上的建筑遗迹,和其他朝代的帝陵不同,辽帝陵往往有建在高处的瞭望台等警戒设施,与历史上东北地区渤海国的山城有一定相似之处。
辽显陵,
帝王父子的荣耀和悲怆
琉璃寺遗址地处医巫闾山中段东麓二道沟最里端的山谷中,海拔约660米。遗址三面环山,四周筑有石围墙,总面积约3.5万平方米。有两道近乎平行的石筑护坡墙,把遗址分成阶梯式的前、中、后三个人工台地。
2016 — 2018年,我们发掘了位于中轴线上的两个建筑台基,两者一前一后、一上一下,呈前后殿布局。下层台基上还发现了明清时期的一些建筑遗存 —— 当时的人们曾在这片残破的荒地上建了一座名叫琉璃寺的庙宇,留下了些许遗迹。
此外,琉璃寺遗址出土了大量建筑构件,除了棕、绿、三彩琉璃瓦件外,还有大量石栏板、石螭首和石狮首,均选用细腻的青黑色石材制作。可以看出上层建筑是一座高等级复合勾栏台基,石围栏双面雕刻人物、花卉、物什,台基边缘以石条包砌,并用精致的石螭首和石狮首装饰,古人所云“雕栏玉砌 ”指的就是这种建筑吧。
琉璃寺遗址工程浩大,工艺精湛,非辽代帝王陵寝莫属。在与赤峰辽陵进行比较后,我们推断琉璃寺遗址应是辽显陵的陵寝建筑址,即让国皇帝耶律倍的陵寝所在之地。这里地处深谷,距离医巫闾山最高峰 —— 望海峰不过2公里。医巫闾山一带曾是耶律倍的家族封地,史载耶律倍“不喜射猎,购书万卷,置医巫闾山绝顶,筑堂曰望海 ”。我们登临此峰踏查,它傲立于群山簇拥之中,山顶被人工削平成一个长方形的平台,四周用石块垒砌,下临深谷,犹如一座悬崖上的险峻城堡。
耶律倍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嫡长子,史载他聪敏好学,文武兼备,被册立为皇太子。阿保机灭渤海国后,将其旧地设为东丹国,又加封这位嫡长子为人皇王和东丹国王。想当年,这位儒雅又浪漫的辽国太子也曾怀抱着豪情壮志,纵情于医巫闾山的奇秀山河之间吧。
然而,阿保机去世后,曾风光无限的耶律倍不得不直面命运的跌落。他在与其弟耶律德光争夺皇位的争斗中失败,失国之后还时时受到监控,内心之悲愤可想而知。为了打消太宗(辽第二代皇帝耶律德光)的疑忌,他在医巫闾山绝顶之处筑“望海堂 ”,藏书万卷,临风吟诵,遗世独立,以明其志。或许,当他极目远眺,望向南方大海的方向时,心中已另有打算。公元930年,他终于由辽东浮海而去,投奔了中原后唐,还留下了一首《海上诗 》:“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羞见故乡人,从此投外国。”六年后,耶律倍客死异乡,年仅38岁。他的尸骨先被一僧人临时掩埋,一年后被送还辽国。太宗以王礼将之埋葬于其生前喜爱的医巫闾山,成为首位埋葬于医巫闾山的辽代帝王。史载:“显陵者,东丹人皇王墓也。山南去海一百三十里。以人皇王爱医巫闾山水奇秀,因葬焉。”
耶律倍出逃时,他的长子耶律阮并未从行,而是留在了辽国。耶律德光虽夺走了兄长的皇位,却对这个侄子特别钟爱,史载:“太宗爱之如子。”耶律阮后随太宗南伐后晋,太宗于途中病亡,在众将拥戴下,耶律阮在军中称帝,成为了辽代的第三代皇帝,史称辽世宗。
出于对亲生父亲的追思及宣示正统地位,辽世宗将耶律倍的谥号改为让国皇帝(庙号义宗)。不过,辽世宗即位后的统治也并不稳固,契丹上层贵族谋叛不断,短短四年之后(951年)世宗就被弑于南征途中。继位者为其堂弟、太宗之子耶律璟,是为辽穆宗。穆宗将世宗安葬于“显陵西山 ”,祔葬其父耶律倍之旁。
望海峰顶,山风呼啸,仿佛这对命运跌宕的帝王父子,正在交谈唱和。
乾陵的主人之一萧太后是辽景宗的皇后,
也是辽一代明君辽圣宗的生母。她曾长时间掌控辽国军政大权,
带领辽逐步进入鼎盛时期。
辽朝第一巨墓之谜:话题太后和奇特帝陵
新立遗址是辽乾陵的核心区,为一个祭殿+两玄宫的格局。M2墓居于正位,超级规模的M1墓葬(超过目前发现的所有辽墓,也远大于新立M2墓)却居于偏位,且墓向朝正南,与其他辽帝陵朝向东偏南不同,推测可能为萧太后之玄宫。谜底究竟为何,需等待后续考古工作提供更多证据。图为萧绰(萧太后)画像(摄影/黄旭)。
图为新立遗址出土的精美绿色琉璃建筑构件。
辽乾陵,
皇室角斗及辽朝盛世的见证
中国古代帝王陵寝一般都修建于国都附近,秦、汉、唐、宋、明、清帝陵莫不如此。辽朝的祖陵、怀陵及庆陵也符合此规律,均位于辽朝国都上京(今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林东镇)附近的山谷,这里也是辽代皇族祖先们的生息之地。然而,辽显、乾二陵却单独埋葬在相对偏远的医巫闾山,原因何在?
辽朝9代皇帝,序列并非完全是父—子—孙的顺畅接力,国柄也会在叔侄和堂兄弟间传递。究其原因,辽初皇位嫡长子继承制没有确立。按契丹民族传统,原则上成年宗室成员都有继承皇(汗)位的资格,因此皇位的斗争十分激烈。
太祖阿保机之后,辽国皇位便在长房人皇王系和二房太宗系之间反复交替。前一阶段,太宗系明显占有优势,人皇王失国和世宗被弑就是这种力量差距的反映。历经太宗、世宗、穆宗、景宗四朝,直到少年圣宗(其母为萧太后)刚即位之时,契丹上层的剧烈斗争仍充满火药味。《契丹国志》载:“时诸王宗室二百余人,拥兵握政,盈布朝廷。后当朝虽久,然少姻媛助,诸皇子幼稚,内外震恐。”
两大派系各有势力范围,太宗一系占据了以西拉木伦河为中心的赤峰契丹故地。人皇王一系则据有医巫闾山及其以东的东丹国。人皇王耶律倍、世宗、景宗祖孙三人先后葬于医巫闾山,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契丹故地不是耶律倍家族的势力范围,那里没有他们一席之地。不过,这种动荡交替的格局,在辽一代明君辽圣宗及其同样雄才大略的母后萧太后牢牢掌控辽帝国之后,得到了终结。而这一变化的重要见证者,就是位于医巫闾山麓的乾陵。史料载,乾陵是辽景宗及其皇后萧绰(即萧太后)的陵墓。这位传奇的辽国太后,因为《杨家将演义》小说、戏曲、评书等为人们所熟知。围绕她,有着众多的争议和话题。
距离二道沟不远,医巫闾山三道沟的新立遗址也是我们重点勘察发掘的一处。结合种种证据,我们最终确认新立遗址的一号基址就是辽乾陵享殿的所在地,这也是医巫闾山辽陵考古研究的重大突破。
新立遗址位于北镇市富屯街道新立村樱桃沟的一个黄土台地上,北倚骆驼峰,群山环抱,风景殊绝。台地北部有一组大型建筑遗址(一号基址),其西南侧发现一座超级巨型墓葬(新立M1),北侧则还有一座大型墓葬(新立M2)。
乾陵新立遗址的鸟瞰图
乾陵新立遗址考古挖掘现场
新立遗址的发掘工作持续了五个年度(2015—2019年),整体格局日益清晰,整个建筑址朝向东南,由正殿、殿门和四周廊庑构成,围合成一个封闭的院落建筑群,院落内为空旷的广场,院落外环绕一周排水道,是唐宋廊院建筑风格。大量绿琉璃瓦件的出土表明这是一座高等级建筑,也是迄今为止我国发现年代最早的满铺琉璃瓦屋顶的实例。正殿周围出土了大量铺地用的花斑石残块,这种学名为“竹叶状灰岩”的石料质地坚韧,色彩斑斓,在明清宫殿和陵寝建筑中可见其身影。正殿之上出土了玉册残块,玉册是古代皇帝祭祀用的册书。遗址东侧还出土了一件造型雄浑、有皇家气派的大型石螭首,是一条水渠的渠首,名符其实的“水龙头”。
基址北部的新立M2墓葬埋葬环境复杂,经过反复钻探、物探及探沟解剖才得以确认。它全长44米、宽约20米,规模巨大。结合它与乾陵享殿址的位置关系,我们推断新立M2应是辽乾陵的正位玄宫。而更为吸引人的则是新立M1墓葬,目前仅发掘了表土层,平面呈“甲”字形,全长84米、墓室宽23米,其规模之大,超过已往发现的所有辽代陵墓!可它所处位置又十分奇特,并不居于传统正位,而是偏居乾陵享殿址西南一隅。
在被发现之初,新立M1就引起了人们的高度关注。新立遗址是一组祭殿对应两座大型墓葬。一个大胆的推测是,新立M2居于正位,可能是辽景宗的玄宫;超级大墓新立M1居于偏位,可能是景宗皇后萧绰(萧太后)的墓穴。
萧太后是一位杰出的女政治家和改革家,曾实际执掌辽朝政权40余年,带领辽国步入鼎盛。她生前就按照辽朝天子之制建立了自己的宫卫,享天子礼遇。新立M1的超大规模恰与萧绰的政治地位、历史贡献以及她下葬时辽朝达到巅峰的国力相匹配。
萧太后登上历史舞台,要从她的丈夫辽景宗说起。景宗是辽朝第五代帝王,属人皇王一脉。之前的第四代穆宗本属太宗一系,但穆宗“不恤国事,每酣饮自夜至旦,国人谓之睡王”,“左右少不如意,辄加炮烙铁梳之刑”。公元969年,他被侍奉膳食的侍从杀害。
穆宗遇弑后,人皇王一系的耶律贤被推举为帝,史称辽景宗。辽景宗身体多病,却有着一位野心勃勃又有政治才华的皇后萧绰。公元982年,景宗病危之际将帝国交付于皇后萧绰及年幼的长子耶律隆绪,遗诏“军国大事听皇后命”。耶律隆绪12岁即位,是为圣宗,是辽代在位时间最长(共49年)的皇帝。圣宗统治前期,雄才大略的萧太后在韩德让等得力重臣的辅佐下,内修政务,外拓疆域,荡平了契丹上层贵族包括太宗系在内的反对势力。公元1004年,圣宗与萧太后亲率二十万辽军南下,迫使北宋纳币结盟,辽步入鼎盛时期,皇位嫡长子继承制也得以确立。此后辽朝皇位一直在人皇王一系中传承。
圣宗晚年,天下晏然,他来到今赤峰巴林右旗一带骑猎,亲自选定山势奇秀的庆云山为自己的陵址,后来他的儿子兴宗、孙子道宗都葬于此山,合称庆陵。圣宗放弃其曾祖、祖、父三代安葬的医巫闾山,把陵寝迁回契丹故地赤峰一带,除了个人喜好之外,实质上更是为了宣示和强调人皇王家族的正统地位。
苍茫医巫闾,悠悠辽帝陵。辽乾陵享殿的高阔奢华、新立M2巨墓的超级规模,都迥异于辽代早期陵寝。这展示了当时辽朝鼎盛的国力以及墓主人崇高的政治权威,仿佛是历史道路上一个厚重而醒目的路标,终结了长久的动荡,也标志着辽帝国时代的改变。
如屏风般护卫分布在显陵、乾陵核心区
东南部的洪家街墓地、小河北墓地和龙岗墓地,是三处高等级贵族陪葬墓。
画龙点“睛”,
打开“名山 +帝陵”的千年宝藏
医巫闾山的辽帝陵拼图中,还有洪家街墓地、小河北墓地和龙岗墓地等重要的遗址。
其中,洪家街墓地发现的辽代大丞相韩德让之墓最受关注。韩德让是一位传奇性的历史人物,他与萧绰主持缔结的澶渊之盟促成了中国历史上罕见的持续100多年的和平局面,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进程。有学者称“韩德让是辽臣中辅政最久、集权最多、宠遇最厚、影响最大的一人”。他与萧绰的特殊私人关系和种种野史传说,更增加了他的传奇色彩。韩德让墓是一座四室砖室墓,由墓道、甬道、前室、左右耳室和主室组成,全长32米、宽14米。墓志盖中部有“文忠王墓志铭”六字,内填金粉。不过,以韩德让生前极高的身份和地位来看,这座墓的规模似乎并不相称,如果不是有墓志出土,很难想象这里就是这位风云人物的埋葬之所。
图为洪家街二号墓室空拍照片
图为澶渊之盟历史场景复原想象图。摄影/杨兴斌
图为韩德让墓内景图。
医巫闾山辽帝陵的外围地区,还有皇族子孙的陪葬墓,如龙岗墓地便埋葬着辽圣宗的两位侄子。辽朝高级贵族墓多装饰华丽,陪葬奢华。由于龙岗墓屡遭盗劫,只能从现有少量遗存,如琥珀手串等文物中管窥帝王家的华贵。
我们还复查了头道沟沟口的小常屯城址,有学者认为此乃乾陵的奉陵邑(守卫和奉祀帝陵的城邑)乾州,而今北镇市老城区北部则为显州城址之所在,老城东北角至今还矗立着两座高大的八角十三层密檐式辽塔。
图为辽帝陵附近的北镇老城区遗存的两座八角十三层密檐实心式辽塔,该地区曾是古奉陵邑的所在之地。
综合以上种种,一张关于医巫闾山辽帝陵的拼图已逐渐清晰起来:辽显陵陵园位于以琉璃寺遗址为核心的区域,琉璃寺遗址应为显陵的陵寝建筑;辽乾陵陵园位于以新立遗址为核心的区域,一号基址为乾陵享殿,新立M2为正位玄宫;如屏风般护卫分布在显陵、乾陵核心区东南部的洪家街墓地、小河北墓地和龙岗墓地则是三处高等级贵族陪葬墓;北镇市老城区北部与小常屯城址则可能是曾经的奉陵邑显州和乾州。
当然,这张拼图仍不完整,有些重要的碎片尚未找到,比如显陵玄宫在哪里?显、乾二陵陵园的大门和陵墙在哪里?偏坡寺与骆驼峰遗址在陵区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有待继续深入发掘研究的超级大墓新立M1还藏着什么秘密?这些疑问的解答,都有待于进一步的考古研究。
医巫闾山辽陵是国内极为罕见的“名山与帝陵”组合的大文化景观,历史上,历代王朝都把医巫闾山祭祀列为“岳镇海渎”的重要国家祀典之一。按照惯例,极少把帝陵安置于“五岳五镇”之中,医巫闾山辽帝陵可以说是国内唯一的一处,这体现了契丹民族不拘一格的特色,也是辽显、乾二陵的独特价值之所在。考古学家郭大顺先生曾这样比喻:如果说医巫闾山像一条巨龙,那么显、乾二陵便犹如巨龙的双目,探寻、保护和研究医巫闾山辽陵,则有着画龙点睛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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