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70年，中国大坝行（一）| 隔河岩，清江上的水电之花

上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是我国水电建设加速发展的时期，一大批水电工程在这个时期开工建设，其中有五个百万千瓦级的大型水电站工程，被人们誉为水电行业的“五朵金花”，隔河岩水电站就是其中的一朵金花。它位于湖北省长阳县境内的清江干流上，是国家“八五”计划能源建设重点项目，是清江干流三个梯级水利枢纽工程之一，是华中电网调峰调频的骨干电站。

专题策划：中国大坝工程学会

《中国三峡》编辑部

隔河岩大坝泄洪 摄影/吕新宇

盛放的金花

文 | 吴冠宇

上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是我国水电建设加速发展的时期，一大批水电工程在这一时期开工建设，其中有五个百万千瓦级的大型水电站工程，被人们誉为水电行业的“五朵金花”，隔河岩水电站就是其中的一朵金花。隔河岩水电站位于湖北省长阳县境内的清江干流上，是国家“八五”计划能源建设重点项目，是清江干流三个梯级水利枢纽工程之一，是华中电网调峰调频的骨干电站。电站装有4台30万千瓦机组，装机容量120万千瓦，年发电量30.4亿千瓦时。

隔河岩水电站由重力拱坝、引水式厂房和通航建筑物组成。工程于1987年1月开工，1993年6月第一台机组发电，1994年四台机组全部投产发电。在当时国家进行水电体制改革的背景下，隔河岩水电站攻坚克难，敢为人先，不仅高质量高效率地完成了工程建设，还探索出了一条崭新的水电开发运营之路。

流淌在鄂西南的清江

隔河岩水电站所在的清江发源于川鄂交界处齐岳山一个叫龙洞沟的地方，流经鄂西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和宜昌市所属的十个县市，穿山越岭八百里后汇入长江，是长江出三峡后 的第一条较大支流。

清江流域有着独特的碳酸盐岩地质结构，形成了壮美瑰丽的高山峡谷和奇峰怪石，两岸青山与澄澈的江水一起绘制了八百里清江风景画卷，孕育了古人类文明——“长阳人”文化遗迹，以及多彩的土家族、苗族风情。

然而，滋养着鄂西南大地的这条母亲河，也给两岸的百姓生灵带来过不少灾难。历史上，清江流域洪水灾害频繁，又因清江恰好在荆江河段上游20千米处汇入长江，一旦清江洪水与长江洪水叠加，又会给荆江河段带来巨大的洪水威胁。据历史记载，1788、1860、1883、1931和1954年，清江洪水均与长江洪水遭遇，清江洪峰流量最大达到长江的15%。因此控制清江洪水，错开与长江洪水的遭遇，是清江两岸百姓免遭洪水灾害、减轻荆江河段防洪压力、确保江汉平原和长江中下游安全的迫切需要。

清江流域有着丰富的森林资源、矿产资源和水资源，然而，这里山高谷深、滩多流急，严重阻碍了当地交通和经济的发展。在清江水电开发之前，全流域发展水平较低，属于老少边穷地区之一，1991年时全流域工农业总产值为51.86亿元，人均年产值仅1190元。开发清江、打通清江航道也是发展鄂西南山区的需要。

再加上，上世纪80年代中期，经济迅速发展的湖北省及华中地区电力需求迅猛增长，开发清江不仅是流域各族人民的愿望，也成为振兴湖北经济的重要举措。

隔河岩库区航拍 摄影/吕新宇

漫长的征程，从论证规划到开工

1957年，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后改为长江水利委员会）对湖北省清江流域进行了勘测，于1964年提出梯级开发规划报告，1969年完成清江隔河岩水利枢纽工程初步设计稿。1969年9月，水利电力部、湖北省在长阳县联合召开隔河岩水电站初步设计审查会，提出了蓄水位160米、装机30万千瓦、投资3.8亿元的设计方案。同年12月，水利电力部以（69）水电军基字590号文传达国务院业务组批示：同意兴建隔河岩水电站，列入1970年计划开工项目，1974年发电。然而，自此至工程正式开工，隔河岩水电站却经历了一段颇为漫长的过程。

1970年，为了保证葛洲坝工程顺利开工建设，隔河岩水电站暂时停建。此后十多年间，长江委对隔河岩的勘测、设计工作没有间断，国家在研究中长期的水电开发规划中，隔河岩水电站也一直是议题之一，只是一直没能正式实施。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1986年。

1986年，是“六五”计划的结束，“七五”计划的开启之年。回顾“六五”计划期内，湖北省国民经济持呈现出持续稳定增长的趋势，工农业总产值与1980年相比，实现了第一个翻番。然而想要保持这种趋势，并实现第二个翻番，需要强大的后劲支撑，尤其是电力供应。隔河岩终于迎来了属于它的机会。

1986年5月，国务院领导到湖北视察，湖北省领导在汇报中提出隔河岩水电站上马的问题，国务院领导同志及随同前来的国家有关部委负责人当即表示原则同意。5月11日，代省长郭振乾主持召开省长办公会，会议认为，兴建隔河岩水利枢纽工程有多项效益，及时兴建这一工程对于缓和湖北省电力紧张状况，开发鄂西山区，减轻荆江河段的洪水威胁和清江下游的洪水灾害，都将发挥重大作用。会议决定：成立湖北省清江隔河岩水电站工程指挥部。

1987年1月13日，湖北省政府印发《关于成立湖北省清江开发公司的通知》，明确“清江开发公司为开发清江水电资源各个梯级工程的建设单位，近期负责清江隔河岩水电站的建设，工程完工后，负责电站的领导和经营管理”。

至此，从1957年到1987年，历时30年，隔河岩水电站终于正式开工。

隔河岩工程截流 摄影/黄继发

借钱建坝，在艰难中起步

筹建之初的清江开发公司一穷二白，很多方面靠的是东借西凑。1986 年省政府下达成立“湖北省清江开发公司筹建处”的通知后，从葛洲坝工程局借调15名干部，还从工程局第一招待所（后更名葛洲坝宾馆）借来了两栋平房，一台黑色伏尔加小车；第一次会议（工程评估会）费用8.2万元，是湖北省水利厅垫支的；借调、抽调人员的工资是原单位发的；临时办公费是从葛洲坝工程局借的……

随后几年，清江公司的日子依然艰难。1987年，面对资金困难，省委、省政府决定，多渠道筹集资金保障隔河岩工程建设。1989年下半年，为抑制通货膨胀，国家货币政策调整为以紧缩为重点，信贷规模压缩。清江公司账上曾经一度只有24块钱。实在揭不开锅的时候，时任清江公司总经理的李永安在水果湖门诊部的病床上找到正在输液的郭振乾省长，希望建行贷款2000万元。郭振乾在报告上批示：“请省建行即付2000万。”公司技术组提出方案：实行三保三缓，保第一台机组按合理工期发电，保移民，保工程质量；缓建部分非生产性建设项目，缓建近期发挥不了效益的航运工程，缓建部分电力外送工程。这才确保了隔河岩工程一号机组能按期正式发电，工期仅5年半，比国家计划工期提前207天，创造了中国百万千瓦级以上大型水电站投产发电工期新水平。

时代风起，金花绽放

8年的建设中，隔河岩水电站白手起家，借钱建坝，一路走来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战胜了无数艰难坎坷，取得了诸多瞩目的成绩。

1987年，隔河岩水利枢纽工程正式开工，当年12月就实现截流；1988年4月，隔河岩度汛工程关键项目上游碾压混凝土围堰建成，12月，开始主体工程混凝土浇筑；1993年4月，正式下闸蓄水，6月，首台机组发电；1994年11月，全部机组投产发电。至此，除升船机外，120万千瓦的清江隔河岩水利枢纽全部建成。

国家下达的隔河岩水电站合理工期为：1993年12月第一台机组发电，1994、1995 年各有一台机组投产，1996年6 月最后1台机组投产。而隔河岩水电站做到每台机组都实现提前投产发电，其中，首台机组发电工期为5年半，比计划提前6个月；四台机组全部投产只用7年，比计划提前7个月，四台机组提前投产共计52个月。

在工程设计方面，针对坝址地形和地质条件，采用了“上重下拱”的特殊坝型，即大坝两岸为重力坝段，河床为重力拱坝。高程150米以下采用重力拱坝，左岸高程132米至150米设置重力墩以弥补地形及地质条件的不足，高程150米以上为重力坝，这就形成了下部为重力拱坝上部为重力坝的组合坝型。这种特殊坝型的重力拱坝在我国是首次采用，是我国大坝坝型设计的一项创新，获得了我国第八届优秀工程设计金奖。

在泄洪消能方面，由于隔河岩水电站具有泄洪量大、水头高、单宽泄流功率大、消能区抗冲能力较低的特点，工程采用了宽尾墩、表孔、底孔双层射流入池的新型消能方式，解决了拱坝泄洪时向心集中水流消能防冲的难题。

1998年，隔河岩水电站被国家电力公司认定为“一流水力发电厂”，这是全国第一个常规电厂中的“一流水力发电厂”；2000年11月，隔河岩水电站荣获国家建筑工程最高奖——鲁班奖。

这些令人瞩目的成绩的取得靠的是清江人的艰苦奋斗和他们敢为人先、勇于探索，在水电体制改革实践中创造出的一套有清江特色的水电站开发建设模式。

隔河岩水电站是在国家推行水电建设体制改革时决策上马的，它是我国电力体制改革的一个缩影。清江公司受命成立并负责清江梯级水电工程的建设和管理后，率先提出了“业主负责、建管结合、流域开发、滚动发展”的建设管理思路。它改变了原来大型水电工程建设投资依靠国家，工程指挥部、设计单位、施工单位、设备制造厂家会战式建设，地方政府职能部门做些征地移民和后勤服务等配合工作，电站建成后移交电力部门管理，地方仅享受一点电力、电量利益的传统模式；开启了大型水电站由地方和国家合资建设，双方按最终投资比例分电分利的新起点；建立了投资、建设、营运三位一体的业主责任制，提出了“建管结合，流域开发”的构想；充分发挥市场作用，引入市场竞争机制，公开招标议标，通过合同，运用经济手段，建立起新型的社会主义市场主体关系。这一系列探索实践走在当时国内前列，走出了一条充分调动中央和地方两个办电主体的积极性，责权挂钩、效益驱动的新路子，不仅保证了工程建设的顺利开展，还加快了建设速度，降低了工程造价，提升了工程质量。

隔河岩大坝泄洪 摄影/吴晓阳

隔河岩：效益岂止发电

文 | 谢泽

隔河岩水电站，位于清江下游的湖北省长阳县境内，是清江梯级开发的开山之作，被誉为新中国水电建设的“五朵金花”之一。除了众所周知的发电效益之外，隔河岩水电站在防洪、环保、促进地方经济发展等方面还发挥着巨大的社会经济效益。

九八抗洪的大功臣

隔河岩水电站具有一定防洪能力，在汛期可预留5亿立方米的防洪库容。由于清江汇入长江的地点正位于荆江天险的入口处，隔河岩水电站配合三峡工程实施防洪调度，可有效提升荆江河段防洪标准。即使遭遇特大洪水，荆江分洪区不得不分洪，通过隔河岩水电站所在的清江梯级电站共同作用，也可有效推迟荆江分洪时间，为抢险争取时间。位于隔河岩下游的长阳县城防洪标准也提升至 20 年一遇，从根本上消除了清江中下游重大洪涝灾害，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长阳、宜都县城多次被清江洪水冲毁的情况不会再发生。

隔河岩水电站运行后的1997年汛期，清江就发生了150年一遇的特大洪水，最大洪峰每秒18400立方米，超过1969年清江特大洪水。但此次洪水经过隔河岩水电站拦蓄后，洪峰削减到每秒11000立方米，确保了下游长阳、宜都免受洪涝灾害。

在1998年的长江全流域特大洪涝灾害中，由于三峡工程尚未建成，荆江大堤面临决堤的严峻考验。隔河岩水电站科学调度，多次拦蓄清江洪水，避免清江洪峰与长江洪峰在荆江河段产生叠加效应。特别是高达每秒63600立方米的长江第六次洪峰抵达宜昌江段时，隔河岩水电站果断调度错峰，避免了使用荆江分洪区，避免了分洪区可能产生的200多亿巨大损失，有效支援了长江百万军民的抗洪抢险，为夺取1998年长江抗洪的伟大胜利贡献了力量，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充分肯定以及湖北省委省政府的通令嘉奖。

生态环保的贡献者

隔河岩水电站对于环境的贡献不仅体现在水电为社会经济发展提供了大量清洁电力，更重要的是，隔河岩水电站的建设和运行与周围山水和谐有机结合在一起。

隔河岩水电站建设初期，在工程建设资金较为紧张的条件下，为了尽可能降低工程建设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建设方创造性地提出了工程建设与环境保护同步规划、同步实施、同步发展的“三同步”原则。建设者实施了工区内山头边坡保护、环境整治，为打造水电生态基地打下了坚实基础。建设者坚持20年在工区开展义务植树造林，让今天的隔河岩工区成为一座大花园，与清江整体自然环境融为一体。今天的隔河岩水电站，除了每年为国家创造30亿千瓦时的绿色电能，其工区的绿色树木花卉还向空气中输送1780吨氧气，吸收2060吨二氧化碳，这个成绩居全国同类水电站之首。

隔河岩电站建成后，沿清江形成了全长93.7千米，总面积72平方千米的的水库。水库形成后，库区周边年温差变化小，冬暖夏凉，气候更加湿润。同时，清江水质良好，其盛产的鱼类产品成为当地热销的绿色产品。

地方经济的助推力

隔河岩水电站形成水库之后，不仅促进了当地水产养殖业，而且两岸的奇峰怪石、瀑布飞流，以及蓄水形成的100多座岛屿、半岛，形成了一座独具特色的国家森林公园——清江画廊，为当地发展旅游业创造了有利条件。长阳县和宜昌市将清江画廊打造成为国家5A级景区，形成百里清江生态文化旅游产业带。2017年，长阳共接待游客805万人次，实现旅游总收入75亿元，旅游已成为长阳的一项重要支柱产业。

清江流域中上游崇山峻岭，过去丰富的矿产资源无法开发，优质的农特产品也难以运出来，严重制约了当地经济发展和百姓生活条件改善。隔河岩水电站和上下游的水布垭、高坝洲电站建成后，梯级水库形成了160千米的深水航道，当地矿产、农特产品都可以通过便捷便宜的水路运输送往外地，大大促进了当地经济的发展。据统计，隔河岩工程未开工前的1986年，长阳县工农业总产值4.2亿元，财政收入986万元。2017年，全县地区生产总值达到135.34亿元，财政收入9.48亿。长阳县的飞速发展，见证了隔河岩水电站拉动地方经济发展的巨大效益。

隔河岩水电站全景 摄影/柯元霞

滑行在水做的阶梯上

文 | 郭寒

闲暇的日子里，我常常一个人，开着车，沿这条叫清江的河流走。密林，乱石，天坑，地缝，悬崖，深涧。相伴更多的是水。一座座梯级水库，如水做的阶梯，恢弘而诗意，丰盈而纯净。

从清江入长江口出发，就是那个因三国大将陆逊筑城守城而得名的陆城，就在清末历史地理学家杨守敬故居的屋门口，当长江突然被一条青幽幽支流切入，那四季不散的清浊分明的两江融合线，无疑就是一条充满奥秘和玄机的诱饵。溯流而上，走完中下游的高坝洲、隔河岩、水布垭三大步，每一步，数十上百公里，几步就跨到了恩施。穿城而过的清江苗条亦羞涩，土家族苗族的州城百姓彪悍却好客。可上游还有若干几公里、几十公里的小碎步呢。

八百里春光秋色，八百里神奇造化，八百里秘闻野趣，八百里巴土遗风，八百里歌舞诗话，八百里天人合一……车在美景里滑行，一个打盹，人生就过了半百。

多少年后，我还记得1989年那个夏天，第一次看见清江。22岁，踏入职场的第一脚，就不知深浅地，踩在清江隔河岩一块新鲜的青石上。黄昏，峡谷里，千万恶狼饿虎，龇牙咧嘴，夺路而逃，震天动地。闷热的峡谷里，宛若从另一个世界呼啸而来的山洪，扯动着冷风，令人震颤。过洪的清江，颠覆了一个低丘平原地带长大的孩子，对河流的认知。

如炸雷的水，如刀锋的水，长牙的水，有棱角的水……她居然占用了两个曼妙的汉字：清江。晚上的时候，我在喧嚣的隔河岩工区一豆静谧的灯光下，翻阅收集到的县志和成堆的文史技术资料。这条河流，全长423公里，落差1430米，坡降比达到3.38‰，近乎溜坡；最小径流量每秒27.5立方米，最大达到每秒18900立方米，洪枯流量比值达687倍，简直是杂耍般过水。这水，可不是小溪小汊，是长江一级支流，长江冲出三峡后接纳的第一条大支流，湖北省最大的省内河！翻了7年，我就上路。我争取到了一截从清江源到入江口，走一趟八百里清江的时间。一共45天。

我仍然记得1996年4月5日，我沿着利川市汪营区后坝乡清江村的一溜水田间的水渠， 向一处山崖，一步一步走近。

那是“川鄂屋脊”齐岳山东南向的一处小豁口。一块三丈高的爬满藤蔓的黑石，像一堵屏风，半掩一个暗黑洞口，几片飘逸下来的白缎般的身影，伴着潺潺水声，使一切欲盖弥彰。低矮的脆嫩的野竹丛，再是娇羞，护卫，遮挡，已经无能为力，欲望的利刃，直达黑洞。那就是龙洞沟，清江之源。此刻，只是一个黑黝黝冷森森湿漉漉的洞口。一身燥热戾气、汗渍泥尘，瞬间出清。

半个流量的水，静静涌出，无声无息。浅绿色的液体，像熔合在粗砺黑洞中的软玉，温顺羞怯，轻抚浅摸，冰凉扎骨。想喝，一口，两口，三口。再站起来，向东回望，视线423公里。

宇宙间万物，都有生命周期，太阳地球有，一块石一棵树有。一条河流没有吗？这样想着，就感觉到怀里正捧着一个婴儿，在听她娇嗔，啜泣，呼吸。

60公里后，幼年清江，突然不见了，一头扎向大地，从地表消失。那是在利川城郊东北角，一个叫腾龙洞的地方。一条江，此处最大流量曾达到每秒676立方米的一条江，竟通过一道20米落差的飞瀑，被一个幽暗、深邃的神秘大穴一口饕餮而尽，不遗一点一滴，只给静候江流过境的山谷留下雷霆万钧的声响，袅袅升腾的雾气。清江这一伏流长达16.3公里，许多地方是真空段，尚无一人全程穿过伏流。据说在1988年，用高科技全副武装起来的比利时探险队花了32天时间，也是半途而返。

1999年5月的水布垭大峡谷 摄影/郭寒

我还是在中外探险家开辟的可行的水道上，藉着铁皮船，在手电光的帮助下，跟踪了短短的数百米。我们是从伏流的侧洞鲢鱼洞泛舟向南，拐过道道钟乳屏障，缓缓前行的。伏流江面，一会儿狭窄得仅容小舟，一会儿宽敞得可容千舟共竞。洞内极静，静得只听见咚咚的心跳声。洞面目狰狞，势单力薄的手电照去，疑心豺狼虎豹、妖魔鬼怪随时会从哪面洞壁上飞窜下来，不时可见到洞顶某处的岩缝中，神奇地夹住了一个树蔸。谁知是何年何月的可怜树蔸，在何次涨洪时被这魔窟扣押。树蔸无辜，在这狰狞之穴中直面生命腐朽；树蔸有幸，成为清江在这截神秘旅程中的见证。

走出落水洞，强光照得人睁不开眼，可大山深处的清江，已失去了阳光的亲吻，失去了和风的抚慰，失去了细雨的滋润。它在岩层深处，在漆黑的炼狱之中，撞击，闯荡，挣扎，回旋，沉淀， 直到完成这16.3公里放逐般的旅程。

清江重见天日，就快进入人烟寥落的沐抚峡谷，也就是今日名声遐迩的恩施大峡谷景区了。可是少有人知道，在中下游三大梯级大坝修建前，八百里清江最震撼的峡谷，在新塘经景阳到野三口河段。

景阳上下，清江河床，在群山中“U”型深切下去，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如果从高空俯瞰，那必是壮年清江青筋暴起时挣扎出的一条地缝。在缝沿口，向下窥去，那么低处的水，远离地表，幽幽游弋，静水流深，孤独求败，高冷不可亵。我在想，这绿幽幽的水，与龙洞沟的泉水，落水洞不见光的水，怀揣一样的梦想吗？

2018年6月的水布垭水电站 摄影/郭寒

最密集的瀑布群，用噼噼啪啪、哗哗啦啦的鸣奏，叫醒、撩拨着每个途经的人。可惜这样的景致，这样的风情，少有鉴赏者。从景阳往下20公里，谷深峡大，没有一户人家，直到野三口。

一条秉性更凶狠任性的支流，正如其名野三河，身子劈进地层深处，横冲直撞，昏头昏脑插入清江，把清江左岸峰峦，切开一个口子。口子里，有分属建始、巴东两县三区的向、熊、蓝姓的3户人家，清初开始，在此生息，已繁衍至9户。蓝家的屋子搭在口子清江右岸的一块岩板上。屋舍木质，黑黄无光，与亮晃晃的青石板屋场和通向清江的石阶，反差巨大。

500米高度拍高坝洲全貌 摄影/郭寒

“到了野三口，就住蓝家，野味和鱼就够饱了。”还在景阳，就这样被告知。蓝家几代的故事超过99%的闭门造车国产剧。那是家族争斗、讨米、义渡、放排、土匪、渔猎、巨蟒、野鹿、老虎共同上演的一个心惊肉跳、毛骨悚然的故事拼盘。

只说老虎。1996年4月24日夜，几盅包谷烧酒下肚后，38岁的蓝红培在一盏15瓦的灯泡下，边卷一支叶子烟，边跟我说：“1988年一天，口里怎么觉得突然起了一阵冷风，一只老虎窜来野三口。口里两岸一吆喝，几个汉子联手把老虎赶到一面岩壁上。我见那岩壁间的小道前无进路，就带着绳子，撑舟爬上岩壁，悄悄爬到老虎前，一把抱住虎脖子，人虎相持半个钟头，就在老虎累得喘气的当口，捆住了老虎的四肢和虎头，背下岩来。”见我将信将疑，他又淡淡笑说：“1986年，我们这口子里，也打了一只。”他管老虎叫猫子。

那个4月的夜里，我一个人坐在系在蓝家屋场青石板石阶底下的小渡船头。天似乎是几分钟内就黑下来的，透黑，四周全是紧逼的狰狞巨兽。好在月亮慢慢爬升起来了，山影崖影阴森，树影竹影婆娑。浅月下的清江慢慢闪亮，光斑变换着位置；江水经潭过滩，恒定地哗啦哗啦。那一夜，世界清静得只剩天籁。一颗心，一生能够那样地静养几次，机会不多。

野三口如今是水布垭水库的核心区域。水布垭电站2006年10月下闸蓄水前，得知我的一个摄影家朋友老刘慕名探访野三口蓝家时，我委托他带去了一本写有他们家故事的《目击清江》。老刘念了其中一些段落，蓝家人流泪了。老刘告诉我他们家的境况，我也有些伤感。老刘说：“没有你写的那百年老屋、青石板台阶、 800年的古楠木、渔船渔网，蓝家老屋已经完成拆迁，就地后靠，现在在野三口半山腰上，是一栋水泥砖毛坯房。”

隔河岩拥有一片5万棵桂花、银杏树林，那或许是清江流域面积最大的一块人造森林隔河岩 摄影/郭寒

类似的情形，还有一次。一截“S”形河段，右岸是悬崖壁立，左岸是金灿灿的沙滩。悬崖的一个石壁尖上，劈出20平米地，有一座鲜有人至的道观，叫石柱观，虽孤寂、破败，却倔强、傲岸。沙滩成带状，像一条紧围在左岸山丘的毛绒绒的黄围巾，纯粹、洁净，又有些褶皱，残留着夏季洪水的浪荡痕迹。蓝得发黑的水色，铺陈其间。那水，不是在流，而是游移，润滑，酽酽的，粘粘的，更像是某种质地纯净的油。水面上时有波光、皱迹、倒影，还有漾出白色尾巴的渔舟……

这是一截高坝洲大坝蓄水前清江下游典型的河段，小地名陈家沱，长阳境内。其装扮、姿势、气质、气息，浓缩了一条清江。它的拍摄者就是本人，定格于1999 年 5 月的那次清江航拍中。

2000年5月高坝洲就蓄了水。这张照片后来收入一本叫《文化清江》的书中。一日，我一位深圳的朋友看过这本书后当即致电我：“书中的那个有沙洲的弯弯的河段还在吗？我要来看看！”我愣了愣，答：“淹没了。”对方也愣了一下，说：“可惜呀！”我说：“那里建了座欧式农庄，游客络绎不绝，说不定现在更美呀！”

吴名洲隔河岩水坝 摄影/吴名洲

我也判断不出哪条清江更美。从感性上讲，那条原始的清江，确实牵人魂魄；从理性上考虑，今日高坝平湖的梯级水电清江，更切合社会发展实际。这是清江流域17000平方公里地盘上的3座金山银山，每年创造财富超过30亿元， 给湖北省和华中地区带来优质的清洁电能和强大的经济发展助力。这3座电站还守护着清江两岸百姓幸福安稳的日子，清江梯级电站的一项重要任务是防洪。2016年7月19 日，清江流域天穹破，谷成河，树跳舞，岸滑坡，一场有水文记录65年来的最大洪水，涌抵清江梯级大坝。

水布垭最大洪峰流量每秒13100立方米，隔河岩还原天然河道洪峰流量每秒18700立方米，折算到长阳县城每秒19300立方米。超过1969年每秒18900立方米的史上最高纪录。这一次，经过清江三座梯级水库帽子戏法般的蓄洪、滞洪、错峰，没死一人，没倒一屋。

原生态之美虽美，但如果贫瘠不堪，依然迈不过文明社会的门槛。人类文明进程的滚滚车轮下，不可避免地要留下些许创伤，大自然有强大的修复能力，人类也在反思，纠正，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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