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野马

卡拉麦里,我写下这四个字的时候,眼前顿时模糊,如同一个渐渐升起的烟柱,扰乱了我的整个视野。渐渐的,这个神秘的烟柱破碎了,烟霾四散,豁然开朗——卡拉麦里,准葛尔盆地的自然保护区,野马出没的地方,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是参加“横贯中亚之旅——从罗布泊到咯纳斯“的探险活动途径卡拉麦里的。尽管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干旱、多风的地方,但在梦中为传说的野马,为历史中一个传奇的事件却多次光顾。

了解西域探险史,无论如何也越不过一个人和一个牲畜,那就是普尔热瓦尔斯基和新疆野马。不幸的是,在中国大地奔跑的新疆野马,居然以普尔热瓦尔斯基的名字命名,在国际社会,新疆野马遗憾地被普氏野马替代。其中流淌着的历史无奈和屈辱的泪水,我们又必须冷静地面对。

显然,眼前的卡拉麦里与历史中的卡拉麦里形成了巨大的差异。在西方探险家的眼睛里,卡拉麦里是无边无际的海,风浪,冰川,跃出海面的鲨鱼魔鬼一样潜伏着,它将给旅人带来意想不到的创伤、疼痛和牺牲。同时,它又具有大海一样的魅力,任凭你怎么的迷惑、胆怯,都无法放弃对它的探知。甚至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一次又一次的牺牲,也义无反顾,锲而不舍。而我面前的卡拉麦里已经不是昨天的大海了,如罗布泊一样,它渐渐缩小,像落叶,一天天萎缩,直到水分完全风干,单薄、破碎的身体又随风而去。以经济增长的名义导致的城市扩张和过度放牧,一天天踩在卡拉麦里的衣襟上,最终剥去了它的外衣,使健美、雄浑的卡拉麦里一天天矮小、丑陋。

卡拉麦里的美因一群奔跑的野马,如果我们认为卡拉麦里是一个巨大的花园,那么,这群生动的野马一定是振翅飞翔的蝴蝶。翩翩飞舞的“蝴蝶“,通报了卡拉麦里美丽的消息。 《穆天子传》最早记录了新疆的野马。周穆王西游东归,西王母送周穆王“野马野牛四十,守犬七十,乃献食马”。《本草纲目》又说“野马似家马而小,出塞外,取其皮可裘,食其肉云如家马肉”。成吉思汗率兵西征途径准噶尔盆地,在他看来,英雄是那些更多捕杀野马的士兵。为此,诗人耶律楚材云“千群野马杂山羊,壮士弯弓损奇兽”。1860年《中俄北京条约》签订,新疆成了沙俄帝国的势力范围,准噶尔盆地卡拉麦里的野马,很快引起了俄国探险家的注意。首先到来的就是普尔热瓦尔斯基。允许我说几句普尔热瓦尔斯基吧。1837年他出生在俄罗斯摩棱斯克省一个庄园主家庭里,受叔父影响,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打猎,采集标本。1863年,普尔热瓦尔斯基进入圣彼得堡军事学院学习,学习期间读了大量的地理、探险书籍。毕业后,他被派往华沙军官学校担任历史和地理教官。天生具有探险家素质的普尔热瓦尔斯基有着强烈的殖民主义思想,他远赴新疆的目的是为沙皇俄国的扩张主义张本。曾当过俄军中尉的普通尔热瓦尔斯基,经申请来到西伯利亚,在两年多的时间里,考察了乌苏里江以东的中国领土。1869年,他写作出版了第一部探险记《乌苏里边区游历记》,出版后成为炙手可热的畅销书。因为这本书,还包括发现新疆野马在内的中亚探险,迎得了崇高的荣誉。死后,他去世的城市被命名为普通尔热瓦尔斯克。苏联解体以后,当圣彼得堡列宁格勒的名字改来改去,又争议不断时,普尔热瓦尔斯克却没有遭到任何质疑。 1878年,在中亚探险已声名显赫的普热瓦尔斯基率领探险队先后三次进入准噶尔盆地捕捉、采集野马标本。他的耐心,他的执著,没有人怀疑他不会成功。当他看见被猎获的新疆野马时,没有浅薄地仰天大笑,而是围着野马矫健的身躯,看了一眼又一眼,如同一名考古学家,仔细推敲着一件出土文物的品级与年代。新疆野马的发现,引起世界学术界的震惊。1881年沙俄学者波利亚科夫把新疆野马正式定名为“普氏野马",这一具有明显殖民意识的概念,以学术的名义被世界认同、使用。其后,沙俄派出多支探险队,来到准葛尔盆地猎捕新疆野马。沙俄帝国对中国新疆的垂涎由来已久,他们对新疆野马的猎捕,是他们对猎捕全部新疆的彩拍。

当时的中国病入膏肓,如一个吸毒过量的巨人,正在等待死亡的降临。国家的责任一天天的消退,何况对遥远的新疆和新疆的野马。不过,还是有人关注着新疆,关注着新疆的野马,这个人就是德国总督哈根贝克和贝德福大公。他们有着渊博的地理学、动物学的知识,在这一方面比中国官僚不知强多少倍。普尔热瓦尔斯基更清楚这一点,他不无蔑视地说:“中国的许多九品以上官员与文人学者能背诵几本古典著作,通晓官场礼仪和行为规范,具有文学方面的才华,并以此自诩,但是一旦涉及真正的自然科学,他们便连最基本的常识都不懂。”正是这样的官僚系统管理着国家,使我们的国土不断减少,甚至遗忘了中国西部的壮丽山河。1890年,在德国总督的支持下,德国探险家格里格尔风尘仆仆地来到新疆,他带领的探险队在卡拉麦里安营扎寨,经过无法言说的困难,先后猎捕了52匹野马幼驹,他们精心打造装运野马的木笼,翻山越岭,长途跋涉,把野马运到了德国汉堡。到达目的地,52匹野马只存活了28匹。当这些野马在异域安家又孕育了后代以后,普尔热瓦尔斯基死在了探险的路上,这位说过“我很难生活在文明社会里,……就是给我几座金山,我也不出卖我这荒野的自由”的人,终于遗憾地说“好啦,这回我要躺下了”。普尔热瓦尔斯基死了以后,卡拉麦里并没有宁静,为野马而来的探险队和探险家,把卡拉麦里搅得乌烟瘴气。好在野马有奔腾的四蹄,拥有卡拉麦里辽阔的草场,诺大的准葛尔盆地,可以供它们任意驰骋。可是,仅仅是几十年的光景,贫穷、饥饿,愚昧,无知,导致大规模杀戮野马,冲锋枪、机关枪,让任何探险家高吭的声音显得相形见拙。准确地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不管是新疆野马,还是普氏野马,在中国大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我们看不见野马优美的身影时,我们想起了德国探险家格里格尔猎捕的野马。它们还好吗?在异国的日日夜夜,是否想起过卡拉麦里,这可是它们的故乡哦。不管它们是否想到了故乡,我们却想到了它们。

1978年,第一次国际野马研讨会在荷兰召开,很多国家的专家对野马的命运表示担忧。因为野马在国外繁殖成活率只有25%左右,他们担心野马会在地球上会消失。比大熊猫还珍贵的野马一旦灭绝,将是人类的耻辱。所以专家们一致提议将野马放回原生地,让它们在中国新疆的卡拉麦里尽情地奔跑。国际社会对野马的态度,得到了我们的响应。1986年,国家在准噶尔盆地南缘的吉木萨尔县建立新疆野马繁殖研究中心,并先后从德国、英国美国运回18匹野马在这里进行饲养繁殖。一晃就是二十年,在国外长大成年的野马又回到中国安家落户了。

此刻,我就站在野马繁殖中心的一个了望点上,远远地看着悠哉觅食的野马。围养的野马被局限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远处一片苍茫,这种背景应该更适合野马。只是野马再也不能像祖辈那样不知疲倦,没有约束地奔跑了。家畜的大面积增加,占领了属于自己的地盘。昔日的家园早已经缩小。我走下了望点,进入马圈,与野马近距离地接触。野马体长约2.8米,身高1米以上,体重约为300公斤。棕黄色的体毛,在腹部渐渐变为黄白色,腰背中央则是一条黑褐色的脊中线。暗棕色的鬃毛逆生直立,头部大而短,粗脖颈,口鼻尖削,牙齿粗大,耳朵比家马小,略尖。它是我国一级保护动物。一匹野马在我的眼前抖动一下头,突然跑动起来,跑到围墙边,又熟练地停下来。他们似乎适应了这样的空间。但是这样的空间显然不属于野马。

真正的野马生活在无边无际的戈壁荒漠,三五只或十余只成群游荡,有灵敏的感觉,昼夜活动,以夜晚为多,食物是荒漠上的棱棱草。

世界上有3种动物,在野外的种群已经绝灭,或即将绝灭,它们是欧洲野牛麋鹿和普氏野马。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德国和英国等纷纷来到中国新疆和蒙古西部猎捕普氏野马,现今散布于世界100个动物园和禁猎区中的600多只野马,均是这批被强行带走的普氏野马的第8代和第9代传马。遗憾的是,由于这些圈养的普氏野马活动面积太小,生态要素不足,动物的“妻群制”和“社会序列”遭到破坏等,如今生活能力已经大大降低。就连在前苏联阿斯卡尼亚——诺瓦禁猎区放养的40匹野马,其外貌特征,精神状态和形体指标已经和家马没有太大的区别了。野马在自然界消失,引起了世界生物学界和野生动物保护组织的焦急和忧虑。我们和马有着紧密的联系,在生产和战争中,马一直是人类的朋友和助手,因此,我们对帮助过自己的马始终保持着特殊的好感。为此,我们开始拯救野马,以多种方式,延续着野马与人类、与大自然的联系。卡拉麦里自然保护区就在准噶尔盆地南缘的吉木萨尔县,中国新疆野马繁殖研究中心就在这里。目前,野马已达300多匹,数量居亚洲第一。该中心普氏野马的平均繁殖率和成活率等指标均达到世界先进水平。 今年是位于卡拉麦里的新疆野马繁育研究中心成立28周年、普氏野马回归野放13周年,应该说,这是值得称道的成绩。可是我的心还是难以平静,当我离开这里,沿着一条绵延的公路,前往喀纳斯的途中,我看到了野放的野马在离公路不远的地方警惕地觅食。脚下的这条公路,尽管铺平了我们前往喀纳斯的旅途,但却残酷地分裂了野马的家园。对于野马来说,这条路是不是与普尔热瓦尔斯基、格里格尔、我们诱杀野马的罪孽一样的罪孽呢?看着窗外的野马,车里的人一声不发,生怕再一次惊扰这群美丽的生灵。对于它们,我们罪孽深重。

张瑞田,1963年生于吉林。先后在《读书》《上海文学》《中国作家》《美文》《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文艺报》《中国艺术报》《中国书法》月刊、《书法》杂志、《书法报》等报刊发表散文、文化随笔、书法批评文章三百余篇。出版散文集、随笔集、艺术评论集《向水倾述》《探险亚马孙》《百札馆闲记》《百札馆三记》《新南腔北调集》(与斯舜威合作)等书。艺术评论《“二王”何以滥觞》获第九届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一等奖。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国际文化交流中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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