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塔耶 | 孤独的人是受诅咒的人
前所未有的神经紧张,无名的怒火:
爱到这种程度就是病了(而且我喜欢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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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象一根巨大的钉子和她的赤裸。
她那火焰般狂热的动作使我眩晕,
而我扎进她身体的钉子,我无法把它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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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实已经不再寻找幸福。
我一直希望我的触摸能让她焦虑,
希望她因此昏厥。她还是她,不过我也怀疑,
两个确信自己无能的人是否还能交流得更为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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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嘲笑一切规矩,从最低级的事物中获得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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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自己庸俗,而且已经到无法再忍受的地步,
但既然无法达到自己的目标,
我至少还能陷入某种真实的贫瘠。
巴塔耶
乔治•巴塔耶(George Bataille 1897-1962),法国评论家、思想家、小说家,恐怕是现代文化史上写作并论述色情的最著名的作者和哲人(他讨厌人们称之为哲学家)。
他博学多识,思想庞杂,作品涉及哲学、伦理学、神学、文学等一切领域禁区,颇具反叛精神,不经意间常带给读者一个独特的视角,被誉为“后现代的思想策源地之一”。在法国当代思想史上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他上承尼采并将其眼光投放到更远古的原始先民的时代,他下启拉康、福柯、波德里亚,为他们引出对理性、主体和有限经济的批判。他的主要作品有《内在体验》、《冥想的方法》、《受诅咒的部分》、《文学和邪恶》和《色情史》。还有小说《眼睛的故事》、《蓝天》和《艾德沃妲夫人》等。
他创立了几家杂志和文学团体,起初和超现实主义者们打成一片,但是很快与布勒东闹翻。他本人深受黑格尔、弗洛伊德、马克思、萨德侯爵、尼采等人影响,而他自己则影响了福柯、德里达、鲍德里亚、拉康等人。他的首任妻子Silvia后来和拉康结了婚。
当然,他在活着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大的影响(似乎是所有天才的命运)。他1928年匿名出版的小说《眼睛的故事》起初一直是作为色情小说被人阅读,然而随着他的哲学论述(最著名的是出版于1957年的《色情:死与性欲》,国内译作《色情史》)逐渐为人所识,人们才意识到《眼睛的故事》“逾越文学”的经典具有一种很深的意味(这本小说中往复循环的是一系列构建着他的哲学的意象:眼睛、蛋、卵、太阳、大地、睾丸)。他的另一部小说《我的母亲》在2004年被改编为同名电影,中文译名为《爱情的限度》。
巴塔耶的诗歌可谓是他的哲学实践。他相信诗歌使人们能够真正超越自然的表述模式,让一个人能够变成查拉图斯特拉式的超人。
之前向大家推荐过巴塔耶的《色情史》、《大天使昂热丽克及其他诗》和《内在体验》,今天推荐巴塔耶的《不可能性》。这本薄薄的小书在刚出版的时候有个晦涩的名字《诗之仇恨》,巴塔耶认为诗只有在反抗的暴力中才能获得强烈的意义,而诗只有在召唤不可能性时才具有这种暴力。因无人理解这个书名的意义,之后巴塔耶选择了《不可能性》作为书名。
第一本日记
前所未有的神经紧张,无名的怒火:爱到这种程度就是病了(而且我喜欢生病)。
B不停地令我着迷:我的神经刺激令她愈发显得高大。她身上的一切都那么大!可是在颤抖之际,我也心生怀疑,她是那么随和(因为她是虚伪的,肤浅的,模棱两可的……这难道还不明显吗?她迷惑别人,然后几乎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她随随便便说些蠢话,很容易受傻瓜影响,无缘无故就躁动不安,在我这个熔炉、这个无尽的靶子身边走来走去!)。
我知道她现在有些烦我。
并不是因为我有理由被她蔑视(我之所以让她失望,是因为出于好心情,出于善意,她曾想从我这里获得不可能性),但在行动中,她抛开了已知的一切:她身上困扰我的,正是这种不耐烦。
我想象一根巨大的钉子和她的赤裸。她那火焰般狂热的动作使我眩晕,而我扎进她身体的钉子,我无法把它留在那里!在写下这一切时,因为看不到她,因为钉子坚硬,我渴望抱住她的腰。促使我停下来的,并不是一种幸福感,而是一种无力感,因为我无法企及她。无论如何她都会逃离我,因为我身上最病态的一点是,我希望她这样做,希望的爱足够不幸。我确实已经不再寻找幸福。我一直希望我的触摸能让她焦虑,希望她因此昏厥。她还是她,不过我也怀疑,两个确信自己无能的人是否还能交流得更为深入。
在A的公寓(我不知道A是否在撒谎,他说自己是耶稣会会士【他在街上跟B大山,他那伪君子的严肃正经令B忍俊不禁;头一天,他在自己家中穿着僧袍,只是跟她喝了点东西】),在A的公寓,感官的极度混乱和假装的灵魂升华,这两者的结合逗乐了我们,他像酒精一样令我们着迷。
甚至经常,我们三人像疯子一样笑成一团。
(我对音乐的期待:对冰冷的“黑色”爱情【与B的下流有关,并被加盖上一种永不停息的折磨的封印——永远不够暴力,不够暧昧,不够接近死亡!】的探索能再深入一点。)
我跟我的朋友不同,我嘲笑一切规矩,从最低级的事物中获得乐趣。活得像个阴险的少年,像个老头,我一点都不以为耻。失败的,醉醺醺的,满脸通红,在一个全是裸女的风月场所:看到我无精打采,嘴角皱纹表现出焦虑,没人会认为我是在享受。我觉得自己庸俗,而且已经到无法再忍受的地步,但既然无法达到自己的目标,我至少还能陷入某种真实的贫瘠。
我有点晕,天旋地转。我发现自己是由“自信”做成的——恰恰因为“自信”弃我而去。如果我不再自信,脚下就会出现一个空洞。存在的现实是对运气的天真的确信,而令我飘飘然的运气摧毁了我。我以为自己不如最强者,这种想法让我脸红:以至我再也不去想这件事,以至忘记了自己被所有人忽视的事实。
害怕B抛弃我,留我一人,像垃圾一样,被自我堕落的渴望折磨,这种恐惧最终令我情绪激动起来。刚才我一直在哭——或者说,双目无神地接受了厌恶感——现在天亮了,可能遭遇不幸的预感令我陶醉:生活在我身上伸了个懒腰,就像高音歌手嗓子里一段抑扬顿挫的歌曲。
像一只拖把一样幸福,拖把挥舞,在空中化成一架小风车。
就像一个落水者因握紧拳头而丧生,就像有人因无法像躺在床上那样平静地舒展身体而被淹死,以同样的方式……可是我知道。
你不想迷失自我。你需要靠自己达到高潮。你从焦虑中获得了那么大的快感——快感让你从头到脚都在发抖(我说的是你的性快感,你那脏脏的“蓝磨坊”快感:你不想放弃吗?)。
我的回答:
——在一个条件下我可以放弃……
——哪一个?
——不……我害怕B。
风、严寒和融雪中凄凉的山景:跟B在这个不适合居住的地方生活,那时我多么开心!几个星期一晃而过……
在同样的条件下:酒精,狂风暴雨的瞬间(狂风暴雨般的赤裸),勉强的睡眠。
暴风雨中,在一条毫不起眼的山间小路上行走,这不是放松的方式(更像是一种存在的理由)。
促使B和我在一起的,是她和我面前像虚空一般的不可能性,而不是一种有保障的共同生活。没有出路,困难以各种方式不断出现,死亡的威胁像伊瑟的宝剑一般横亘在我们之间,欲望刺激着我们走的比心所能承受的更远,需要感受到一种永不停止的撕裂感的折磨,怀疑——来自B——这一切仍然只能盲目地通向贫瘠,只能落入污秽与无个性:所有这一切令每个小时成为恐慌、等待、勇气、焦虑的混合体(偶尔还会夹杂令人恼火的快感),只有行动才能解决(可是行动……)。
总之,恶所遭遇的阻碍——恶的瘫痪、恶的中止——取决于那么少的力量,取决于种种真实可能性的惨淡处境,这令人称奇。可怕的不是恶,而是围绕它的渺小事物,它的傀儡,男人女人,不合时宜,愚蠢无聊。说实话,我本人可能是一座相当荒芜的善,荒芜得连戴假发的老太太都能登上山顶(她们差点勾起了我的思念:夜总会里,小丑、金子散发的异味——病房的气息——浮夸的庸俗让我心满意足)。
我憎恨这些成功的人,她们缺乏(对一种毋庸置疑的无能的)界限感:A神父(他无疑属于耶稣会)喝醉酒时的严肃不是装出来的:他小心翼翼的渎神言论和他的行为——以一种难以捉摸的道德上的严苛——回应了他对不可能性的感觉。
昨天与B和A神父吃完饭。我应该把A那疯狂的表白归咎于酒精作用吗?或者说:对真理的陈述其实是一种手段,让人产生怀疑,由此更完美地进行欺骗?
A并不是恶魔,只是有人性罢了(人性?这个词难道不是毫无意义?):如果忘掉僧袍和不足挂齿的利益,信奉无神论的神职人员——他说——侍奉的是一项反教会的事业。穿浴袍的耶稣会士(身体又瘦又长,在他身上敷圣油只是多一个笑话)是最赤裸的人:B,被魅惑,触摸了他的真理。
我还活在昨天晚餐的幻影中:B像一头母狼那么美丽,肌肤黝黑,穿着蓝白条纹的浴衣,那么优雅,浴衣从上到下都似敞非敞。她也在神父面前冷嘲热讽,笑得像朵细长的火焰。
那些醉醺醺的时刻,我们无视一切,我们起锚,快乐地驶向深渊,既不顾忌不可避免的坠落,也不顾忌一开始就给定的界限,只有在那些时刻,我们才完全摆脱了大地(法则)……
那些时刻,延续生命的欲望被耗费超越。耗费加速进行,任何东西都具备了这种无意义的意义——这意义为火焰、梦境、大笑所共有。即使是最极端的、最后的无意义也始终是哪个否定其他一切意义的意义。(归根到底,这个意义不就是每个特殊存在的意义吗?特殊存在从其本质说是其他一切存在的无意义,不过唯一条件是这个存在对延续生命的行为不以为意——而思想【哲学】位于这大火的顶端,正如被吹灭的蜡烛位于火焰的顶端。)
在A神父锋利、厚颜无耻、清楚意识到自身局限性的逻辑面前,B那迷醉的笑声(A深陷一把扶手椅中,B半裸着站在他面前,神色轻蔑,像火焰一样疯狂)像起锚后天真地驶向虚空这个无意义的动作。(同时,我的双手迷失于她的大腿间……这双手盲目地寻找着裂缝,被那团向我打开虚空的火灼烧……)
那一刻,裸体的温柔(大腿根或乳根)触及了无限。
那一刻,欲望(因友谊而加倍的焦虑)得到了如此完美的餍足,我由此而绝望。
这巨大的时刻——像一声狂笑,无比幸福,揭露出在它之后延续的东西(同时也揭示了无法避免的衰落)——用酒精替代了水,用一种思维的缺席、一种无尽的空替代了表面上看来临近的天空。
B越来越像头母狼,她对我说:
“看神父,开心得像天使。”
“主的天使,”A说,“掠夺了正义者的睡眠。”
他说话像打哈欠。
看着嘴唇潮湿的B,看着她的心灵深处,我遗憾自己没有死。达到夸张的快感、极端的大胆,同时让身、心、智全都疲惫不堪,这差不多取消了幸存的可能。至少再无安宁的时刻。
我的孤独让我气馁。
B的一通电话给我打了预防针:我怀疑会有很长时间看不到她。
“孤独的人”是受诅咒的人。
B和A独自生活,相当甘之如饴。A在一个宗教团体内,B在自己家中,无论他们与这个教团、与这个家庭的关系暗中存在多大危险。
我冷得哆嗦。突然之间,出其不意地,B的离开让我恶心。
《不可能性》
作者:巴塔耶
编者:张一宾、周宪
译者:曹丹红
那一刻,裸体的温柔触及了无限。
那一刻,欲望得到了如此完美的餍足,
我由此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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