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为人知的近代中国第一个污水处理工程

2014年11月国外某拍卖网站,标卖2张天津高清老照片,标注为:TIENTSIN sanitation workers early 1900s。图中显示有一些人在水边取土,另一张的上部站着几个人,背景模糊,似乎能看到一些建筑和烟筒。我们将2张图片放在一起,不难看出这是一个完整故事,这是上世纪初的天津,第一个污水处理工程,是非常珍贵的。

这是大约在1906年,天津西南城角蓄水池施工现场,上百的工人在那里,用最原始的工具,在建一座中国第一个雨污水处理工程,他们和那些管理者,同属于一个名为“大广”的工程公司,而这个公司的老板,则是为大清立过汗马之功的德国人——双眼花翎提督汉纳根。

蓄水池,天津人称之为四方坑,专为收集城区排沥雨污水,经过自然沉淀、净化后排入海河。天津为什么要在100多年前,建这样一个世纪工程呢,这要从天津建城说起。

天津明永乐二年(1404)年建城,按旧制在城东南海河建闸,利用潮汐引水入濠,经水门与城内沟通,以此来荡涤城区。

1895年3月8日,汉纳根主持的天津第一份中文报纸《直报》中说,天津城区排水系统仍然是传统式的结构,技术上一直没有任何改进。加上多年失于维护,缺乏严格的管理,导致多处阻塞,是城区环境恶化的一个主要因素。

庚子之后,为把天津变成不设防城市,八国联军拆毁天津城墙,掘城填濠,把获得的土地售卖,老城区排水系统遭到严重破坏。自此污水横流,蚊蝇滋生,瘟疫随之而来,大有岌岌可危之势,好在天气渐渐转凉,这一问题未能引起都统衙门重视。1901年2月底,天津绅董提出拆城墙影响了城内排水。4月20 日,天津绅董再次要求把城区污水引向西南,并在雨季前竣工。

5月27日,都统衙门下辖公共工程局,才同日本承包商签订一项合同,按工程局提供的图纸,从天津城区西南角至海河,沿中日交界挖一条沟,将城区污水排入海河,合同定价5342元。①是衙门出钱修的水沟,百姓把它称为官沟。此为临时性措施,因受流量限制及潮汐顶托,城内污水不能有效排除,且会造成河水污染,以致各租界自来水指标难以引用,不得不大量抽取地下水,这样就加大了供水成本。

当时联军组成的军政府,简称都统衙门,为达到长期占领目的,商请德国人汉纳根,协助解决城区污水排放问题,也是鉴于其在工程技术上之所长。

汉纳根(Von Hanneken),工程技术专家,德国陆军大尉,1879年退役后,被聘在天津武备学堂任教,兼李鸿章副官。曾负责设计和建造旅顺、大连威海卫炮台,也曾参加过甲午海战,帮助清政府由大沽向朝鲜运兵。

894年他乘坐的英商船“高升”号,在海上被日军击沉,汉纳根靠泅水幸免于难。战后清廷特颁谕旨,以其“在海军当差,教练有方。此次大东沟之战,奋勇效力,深堪嘉奖。加恩赏给二等第一宝星,以示鼓励”,并赏穿黄马褂。后应李鸿章之聘,再入北洋水师,充总教习兼副提督,为双眼花翎提督衔。

庚子期间,汉纳根同其它洋员一样,参加联军对义和团和清军作战。他同另一德国军官骑马,从天津驰往北京,作为第二批解围纵队,参加解救使馆的战斗。战后,为修复京津间电报联系,汉纳根受命回到天津,带领奥地利海军分队抢修,终于架设接通天津至北京临时电报线。

1902年2月24日,天津都统衙门新任公共工程局长尤利安,向常务会议递交一份老城区排水系统报告。报告提出:1、把污水排入海河终究不是一个好办法,这样会加重下游河水污染;2、安装过滤装置代价高昂;3、有必要使用水泵抽取污水,排入实现挖好的水池。

尤利安认为挖掘此类排污池,应由城南私人公司进行,没必要官商合办,建议由他们与上述公司联系。在问题解决以前,维持目前临时性紧急排水措施,继续将污水排入海河。为此,平整现有排水沟需6200元,调整城区的沟渠、修整洼地需1.5万元。另外,还要在连接沟渠与河道口安装闸门,修复联通海河的水闸。当海河水位或河道水位高于沟渠时,可以关闭闸门,为此各需要2500元和2.37万元。②

3月7日,都统衙门开会研究尤利安的报告,各国代表认为可行。

4月7日,接到都统衙门邀请的汉纳根,经实测后以大广公司( Tientsin land improvement company,也称汉纳根洋行)名义,向都统衙门提出他的天津城区南部排水系统方案。

5月2日,都统衙门开会研究,原则同意汉纳根的排水方案,但对开挖排水沟方案持否定态度。决定责成汉纳根先开挖一个100亩的水塘,修建一条海光寺至西南角的10米宽的马路,填平水塘与马路间300亩地皮。③

这水塘,就是我们在照片中看到的四方坑,背后高高隆起的路基,就是这条通往炮台庄的大道,其北段为现南开三马路,南段后来因规划调直。填平的洼地上,后来建有电车公司和南开中学,以及居民住宅。这张图片经扫描、放大后,能清楚的看到西北角与海光寺间广大地区,包括清真北大寺西北角自来水公司、西关街白骨塔、比商电车电灯公司、早期南开中学和炮台庄日本自来水塔,几乎囊括了早期西南开洼的所有地区。

汉纳根的排水计划,是个严谨的系统工程。他想利用旧城西南最大的水坑,将雨水和污水汇集,经水门与护城河沟通。汉纳根拟在原有水门外,挖一条沟,沿城基右转至广仁堂,然后再向南,直至广仁堂后开洼。这里原是芦苇丛生的大水坑,利用这里低洼自然条件建蓄水池,可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在蓄水池南部开一条沟,以直线距离与墙子河沟通。

利用水泵,将沉淀后的清水注入墙子河,使之沿租界外缘流入海河,这样即收集、净化、排除城市污水,也保证了下游不受污染。因为当时的英、法租界水厂取水口,都是设在城区下游;为将沉淀后的污泥清除,在出口处建一船闸,以便使挖泥船进入四方坑清淤。此外,排水工程还有些子项,如修建道路、桥梁、污水泵站,购置大马力泵和蒸汽锅炉等。

在蓄水池开挖之前,还需迁移其所范围之内的民房、墓地,与当地绅董及商民协商解决赔偿问题。另外,还要在城南修一条下水道,以替代日本人修的官沟。

5月12日,汉纳根按都统衙门意图,将排水计划最终方案,连同各类图纸,一起提交都统衙门。

由于汉纳根的排水计划预算庞大,5月14日,公共工程局提出修改方案。其中涉及:

(1)建造横跨蓄水池通墙子河排水沟上的一座小桥改用木制。

(2)后期准备开发的土地,北界划定为北起广仁堂东南角,与南马路平行向东至日租界。

(3)允许汉纳根按5元的低价,购买除海光寺河湾以外现有公地,总数不得超过500亩,用以补偿工程拆迁用地。

都统衙门会议批准汉纳根方案前提,是汉纳根公司华人必须占50%股权;另外,汉纳根新垫的300亩地,必须有10亩无偿送给都统衙门,如果汉纳根同意,就可签订合同。两天之后,汉纳根与都统衙门确定排水工程合同,竣工日期定在雨季到来之前。④

5月26日,都统衙门将合同副本送达大广公司。

5月29日,都统衙门正式发出告谕:

南门外东至日本租界(今南市地区),西至华家地基(排水沟西华家场),南到濠墙,北边广仁堂东南角至日本租界间这块地方,作为开浚水池、填垫洼地之用。所有界内民地,都统衙门将以公平价格购买,有主坟迁走,无主坟由官家雇工迁出。⑤

南开蓄水池前期工程开工,就在汉纳根热火朝天大干的同时,都统衙门也在筹划购买水泵,用在蓄水池供城厢排水使用。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霍乱再次造访天津,各处都有疫情发生和死亡现象。汉纳根征用的民工队伍,也开始有死亡现象。

由于汉纳根以及伙伴赚钱心切,强行拆迁乱挖坟墓,引起当地居民和土地所有者不满。6月11日,当地头人杨寿石张贴布告,说汉纳根公司破坏墓地,鼓动当地居民拒绝与大广公司合作

6月13日,汉纳根要都统衙门惩治杨寿石,说他散布虚假信息,阻挠排水工程施工。他还要都统衙门发布告谕,说明修建排水工程的益处和为民造福的性质。

6月16日,因排水工程被毁坟墓的人,群起向都统衙门状告汉纳根。

6月19日,都统衙门发布告谕,原文如下:

“天津口岸,迩来异常兴旺,地狭人稠,房租昂贵,直有无地栖迟之势。本都统等现查南门外有地一段,坟冢累累皆在水中淹没,是以选择高低2块,一迁有主之棺暂行浮厝,一葬无主之柩,永无水患。并拟挖河一道,以便宣泄城内雨水。其余地段,拟垫盖房屋,减值出租,以便贫民居住。故准广大公司垫地、迁坟等项事宜。”⑥

6月25日,为了加快工程进度,汉纳根要求向都统衙门借款,用来开挖排水沟。

6月30日,尤利安同意汉纳根北部挖沟计划,但汉纳根要求与都统衙门签订所有合同。

汉纳根的傲慢和贪婪,引起都统衙门的反感,7月4日,他们重新研究汉纳根排水方案,认为汉纳根预算太高,对工程全部包给大广公司表示反对。

各国代表认为,汉纳根原准备开挖的,从城西南角至蓄水池北部河道预算,为1.6万元,但河道剖面应该修改,将坡度1/2改为1/1;计划建造的水闸也没有必要,而且有一道土堤即可;不必使用挖泥船经河道进入池塘清理和挖深,而用水泵将水抽干后,再派苦力进去清淤;建一座大的堤埝,这样可以大大节省费用。都统衙门告诉汉纳根,水泵我们提供,型号你选,现在需要的是按照都统衙门的方案,赶紧开工,按期完工。⑦

7月7日,汉纳根来函坚持保留排水所有工程归他,他还坚决要求建水闸。但都统衙门坚持开挖河道方案,并要求尽快施工。

就在双方各持己见争执不休的时候,一群日军在已经租给大广公司的地皮上挖沟,汉纳根与日军当局交涉,要求日军停止挖掘并回填。但日军不听那套,扬言只有都统衙门下令,他们才会填上。

气急败坏的汉纳根,要都统衙门出面制止日军的行为。7月11日,日军统帅秋山大佐说,在都统衙门租给大广公司的地皮上,原有日军一射击场,该射击场去年初就已存在,想要日军搬迁,就得给费用。都统衙门答应,只要射击场搬迁,要多少就给多少。日军射击场最后西移至今南开靶档道一带,并特别为其修了一座木桥以便通过。

7月16日,都统衙门与大广公司签订西南角至蓄水池排水沟合同,工程费为1.4万元,比汉纳根的预算少2000元。

由于地产主的抵制,工地还有许多坟墓没有迁移,眼看开工期日期越来越近,桀骜不驯的德国人终于让步了。7月21日,汉纳根向都统衙门报告,说他准备按地产主的意愿付款,并提供了工程范围内地产主名单和地块分布图。都统衙门同意以现金支付,还允许这些人以土地入股大广公司。就这样,汉纳根与杨寿石等达成和解,跟着反对的民众也改为支持。⑧

与汉纳根抗争的,还有一个叫郑菊如的人,他家有十余亩土地,恰好在沟口建闸的地方,郑菊如打算把它捐给南开中学做新校址,但大广公司不让。郑菊如与张伯苓一起与汉纳根交涉,要大广公司以新垫土地置换,所得土地正好处在蓄水池与电车公司间。南开中学《沿革志略》中记载:“光绪三十二年(1906)……邑绅郑菊如先生以南开水闸旁空地十余亩捐助本校,惟该地在大广公司界限内,该公司不肯让。张伯苓先生向该公司经理交涉,始于电车公司后得地十亩有余。”南开中学就是在这块土地上发展壮大起来的。

从前边图片中可以看到,直到蓄水池开挖过程中,在它旁边仍有两座巨塚没有迁走。这坟也许是华家的,也许是其它钉子户的,汉纳根要多出些银子才能解决。

总之,在生产力低下的年代,汉纳根以原始方式和低廉成本,完成这项排水系统工程,确实不那么容易。

8月1日,都统衙门为购买水泵拨款3万元,泵房建在蓄水池南部出口,由2台蒸汽锅炉提供动力,泵房屋顶竖起2只大铁烟筒,高七八丈,当地人称此地为“双烟筒”。

汉纳根的整个排水工程在当时起到一定作用,缓解城市污水排放和下游污染问题,但后来由于都统衙门倒台,袁世凯实行新政,蓄水池的作用,逐渐被城市污水管网取代,这个早期污水处理系统也意味着终将寿终正寝。由于蓄水池与排水沟长期得不到修浚,设备老化损毁严重。1916年,天津适逢一昼夜浩荡狂风,将泵房双烟筒刮倒摔碎,从此再也没有竖立起来。

1920年后,各房产公司相继在城南建房出租,同时修建道路及排水系统,污水汇流入赤龙河,再由河南端排入墙子河。1924年,英、法、日租界当局拟在卫津河设闸,用来操控宣泄城内污水,由此引来纷争不断。解放后,为消灭四害根除城市污染,人民政府相继填平臭河、水坑,蓄水池被填平,改建为南开花园,水泵房被拆掉建成南开电影院,排水沟垫成南开六马路,南开洼变成幸福家园

1905年如日中天的汉纳根与德璀琳大女儿结婚,后生有一男二女。当年大赚一把的德国贵族,用第一桶金投资实业。他在袁克定家结识私人厨师起士林,帮他在法租界开西餐厅,后又在德租界买了地皮,盖了一座更大的餐馆,起名起士林,这里都有汉纳根的股份。后来他又投资入股利顺德,与张凤起合资井陉矿务局。

1917年中国对德宣战,汉纳根亦遣送回国,财产被北洋政府没收。中德关系缓和后,汉纳根再次回到天津,但他却没了往日风骚,于1925年因食道癌住进德美医院,虽然在雍剑秋的资助下得到治疗,但是他仍因病痛卧床不起直至去世。根据他的遗愿,高星桥为他买了水晶棺材,用德商亨宝公司的轮船,将他遗体送回老家安葬,并送给10万两白银抚恤,存入他妻子在天津德华银行的账户。

就这样,汉纳根和他所建造的近代中国第一个污水处理工程,也被历史湮灭的无影无踪。

注释:

部分内容选自《八国联军占领实录:天津临时政府会议纪要》

① 天津都统衙门第150次会议第20项

② 天津都统衙门第265次会议附件

③ 天津都统衙门第286次会议第23项

④ 天津都统衙门第291次会议第3项

⑤《天津都统衙门告谕汇编》第125号

⑥《天津都统衙门告谕汇编》第130号

⑦ 天津都统衙门第312次会议第7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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