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在古汉语丛林中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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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花人远天涯近,在这片葱茏的绿意里含着多少丰富的内容。

“鲜黄鱼,鲜带鱼,买点伐?”

4月底刚来到家乡海门时,在我耳边时时萦绕的是这样的叫卖声。

转眼间立夏就到了。姑姑家住在三厂镇,是民族实业家张謇当年办中国第一家现代化纱厂的地方。这一带的人家尽枕着河流,河边高高下下密密麻麻种满黄豆、蚕豆、豌豆,现在正是它们长势最葱郁的时候。一阵初夏的风吹来,拂动着门前的菜架,远近一片深绿、浅绿、老绿、嫩绿。不知不觉间,河边小路上自行车商贩的流动叫卖声已变为“黄豆、长生果(花生)、寒豆(蚕豆)、小豌(豌豆),要不要?”

这天,饭桌上的内容极为丰富。姑姑照例清晨即起,当她扛着斜刀迎着朝阳从地里回来时,已汗湿重衫。顾不上擦洗,就提着篮子钻入了厨房。

遵姑姑之命,我摘了些芫荽。这时的芫荽已经老了,疯长成高高的一片,但顺着纤细的茎部捋下去,还有小且嫩的叶。说起来,在南方生活,就好像在古汉语的丛林里跋涉旅行中国历史上几次南渡,中原人大量迁至南方,现在南方人的日常用语里仍保留下很多古语的活化石。就拿这芫荽来说,北方叫它香菜,哪及南方叫的“芫荽”古雅?可家乡人却把荽念成xu(一声)。这又是什么道理?算了,不探幽了,眼下重要的是用这芫荽嫩叶拌海边吕四产的海蜇皮,再浇上香喷喷的麻油。吕四是著名渔港,与海门市接壤。吕四处在长江口与黄海口的交汇之处,即两“口”分合之处。在汉语中,两“口”分为“吕”,两“口”合为“四”,因此,取名为“吕四”。又是一次汉语的旅行!

我又兴致勃勃地搂着小筐钻入那片碧青中,挑选嫩豌豆和嫩蚕豆。蚕豆,原产亚洲西部和地中海沿岸,在中国的栽培历史悠久,最早的记载是三国时代《广雅》中有胡豆一词。宋人称之佛豆。而家乡人却叫它“寒豆”。这又有何历史渊源?或许由于它性味偏寒,故有此语?想着它们等会将和着姑姑春天用芥菜腌制的盐齑一起炒得鲜嫩碧青,再撒上一把切得细细的小葱抬上八仙桌后那扑鼻的清香,我的口水就涌上来了——齑,这又是个古词。查,指捣碎的姜、蒜和韭菜末儿。唐朝韩愈说:“大学四年,朝齑暮盐。”可姑姑从坛子里取出的盐齑,却是一整棵腌制成灰绿色的芥菜,有点 北方人用大白菜“激”的酸菜。后又查到古语有“齑盐”之称,指酸菜和盐。这就对了。不过古语的“齑盐”喻指贫穷,今天姑姑坛子里的“盐齑”,却是丰富调味料之一种!

“回想吾家当年在浦东,光景有多少惨啊……”姑姑一边照应着新炖上的百叶红烧肉,一边絮絮地说起发生在六十多年前的如烟往事,“吾那辰光只八岁年纪,娘一早出去做针线,吾带着兄弟,没得眉眼。捕两条小鱼,鱼鳞也不刮,肚肠也不拉,没油没盐丢在饭镬里炖炖就是下饭的菜。外面敲锣打鼓,老和尚在出会……”

“什么叫出会?”我还在品着“饭镬”这个词的古意——镬是古代煮牲肉的大型烹饪铜器之一,古时指无足的鼎,今南方称锅子叫镬——听到这个陌生的词,忙又发问。

“就是老和尚坐在轿子里,从这个庙拜到那个庙。我背着三弟,轿子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一直跟到杨泗桥。哎呀,我哭出声来,怎么不认得回家的路了?”我听着,想起《红楼梦》里甄士隐梦醒,抱着女儿英莲来至街前看“过会”的热闹。

对艰苦岁月的回忆和在语词丛林中的探幽,在陆续到来的亲友们的欢声笑语中画上了圆满的句号。门外是一片柔密连绵的青枝绿叶,桌上满当当地摆着一碗碗热腾腾的美食,亲人们举起盛老酒的茶碗,相互祝福。“吃呀,喝汤!”一双双筷子搛着美食递过来,我碗里堆得尖尖的简直无法下筷。忽听得四叔喝着老酒发问:“你这次回老家,为啥不写写眼前的家乡!”一句不经意的话,却令我醍醐灌顶。可不是吗?在这片葱茏的绿意里含着多少丰富的内容!这真是“隔花人远天涯近”了!(侯宇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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