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院三章——第二十二辑(6月9日)

濮院三章

文陆晓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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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曲阜人濮凤,当年策马踏进濮院的时候,这个地方还不叫濮院。那叫什么呢?我请教过不少乡老,也拜读过相关的文字,叫法很多,较常见的是“梅泾”、“幽湖”等,虽然名称各一,但似乎总关联着一个“水”字,想必当年这一带应是水乡泽国无疑。

关于濮院的沿革述说较明确的也有,即先前这里只是一个草市。草市者,草草而已也,是远非闹市的意思;风低漠漠,草草结市,这种野趣在濮院弥漫得很久很久。小时侯在桐乡三中的校园里(原香海寺),我就时常迷恋于北面沿河塔松一带的景色,真个是四时野卉、清流洄a……。800多年前的濮凤为什么选择了濮院?有许多复杂的背景,今天可能已经很难说清楚了,但有一点猜想我觉得还在情理之中:濮凤见这一带遍植梧桐,以为凤栖梧桐,暗合自己的名字,“事有适府、遂家于此”。古人相信天意,是愿意为此付出感情和代价的。否则,很难设想,一位堂堂著作郎、驸马都尉竟不在临安杭州,南宋的国都啊)坐享繁华,而偏偏选择这个僻野之地“结草而居”。但历史就是这样不动声色地掀开了这个有点戏剧性的开头。而濮院,好像也是有了濮凤以后才开始有故事的。

至于濮院这个大名,是一直要到濮凤的六世孙濮斗南时才正式确立。当年濮斗南因支持理宗坐稳皇位,不但升任了吏部侍郎,还诏赐其宅第名“濮院”。而由宅第名衍化为一个镇的镇名,这在杭嘉湖一带还是很鲜见的。说句“发松”一点的话,濮院镇的命名还沾染一点皇气呢。当然皇气不皇气不说也罢,只是南宋以降,濮氏便是镇上的望族,当是不争的事实。以至于明太祖朱元璋微服南巡,恰遇濮氏嫁女,那锦衣华盖,显赫的气势,连朱皇帝都有点妒意;又怕濮氏日益强大,影响朝基,竟下令将濮氏七十二支迁出濮院分居各地。

尽管如此,濮氏经营的农桑机杼依然不断勃兴,可以说濮院第一次名扬天下的是她的丝绸业。当年,她以“日出万匹绸”的身价置身于当时的江南五大名镇之一。我曾戏言,远在700年前,濮院就已经有“经济开发区”了。1307年,濮氏后裔濮鉴,出资万金,在濮院的市中心设立了四大牙行,大量收购周边的丝绸产品,并招徕商贾,批发买卖。由于“硬件”好、设施完善,远方的丝绸商贩一到濮院,即“无羁泊之苦”,遂盛赞濮院为“永乐市”,直到今天,“永乐”两字,还在沿用。

濮院丝绸业的衰落是在鸦片战争之后,但谁能想到,事隔百多年,一个比当年丝绸业影响更大的、称得上是全国最大的毛衫市场又在濮院崛起。好奇的人常要发出这样的询问:濮院从一个草市、到丝绸大市场、再到全国毛衫物流集散中心,究竟有着怎样的历史承启和渊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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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濮院,以庙桥港为界,南区,已经具有相当的现代化商业气息。特别是羊毛衫市场,这个改革开放以来的市场奇迹,令多少人叹为观止!这个生产销售体系目前年产毛衫已达到1.81亿件,其年销售额为63.5亿元。全国各地,不管是业界,还是普通的消费者,说到濮院,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毛衫大市场,这是濮院人创造的奇迹。在这个奇迹的原点上,我想引两段史料,来做一点备忘,因为,任何一项宏大的事业,都有其简单、甚至是简陋的开始,而历史最不能忘记的恰恰就是这样的起点———1976年,濮院弹花生合作社购置手摇横机3台,生产膨体衫,不久转产丙纶衫、羊毛衫。这是濮院镇羊毛衫行业发展的开始。其二,1979年,濮院制面生产合作社发起由个人集资兴办中华羊毛衫厂。这是濮院镇个人集资办集体羊毛衫厂的开端。

20年前,谁能想到,3台手摇横机居然会启动一个名扬全国的大市场;其中的奥妙和某种内在规律倘能被不断挖掘,一定对相类市场、对濮院今后的发展大有裨益。

濮院的北区,可以说是新旧相间,格局依稀,老镇的影子更浓重些。为了写这篇文字,我回到濮院,再一次逡巡在角角落落里。应该说思念最深的还是原香海寺里(后成为梅泾中学、桐乡三中校园)的两棵老银杏树

据传,这是当年濮凤亲自在自家祠堂前栽下的,两棵银杏的树龄已在800年以上了;一枝高33米,一株高27米,都有三四人合抱之围。由于父亲的工作关系,当年我们就住在校园里,我从小是在两棵大树下转悠成长的,这次再见老树,就像以前无数次见到一样亲切。

老树还是那样挺拔苍劲。我惊异于它们的生命力,那树叶绿得森森然,冠盖如云。它们数百年相守相契,默数着岁月的年轮。我在树下踱步,像过去一样,一步步丈量它们之间的距离。过去,我记得两树之间正好是一百步,现在我走了好几遍,都在95步左右。是我的步幅增大了,还是它们之间在渐渐靠近?我私心里是情愿认可后者的。因为我始终认为它们是一对相亲相爱的睿智老人,虽然不能开口说话,但我坚信它们能感知人间的一切、感知濮院的沧桑岁月。事实上,它们心里的那本账,比任何一部文字来得可靠详尽。比方濮院的棋盘街、庙桥港、翔云观、关帝庙;濮院的女儿桥、栖凤桥、大德桥、众安桥、横板桥,工艺剔墨纱灯小吃肉糕美味白切羊肉、还有濮川八景……岁月嬗变,老树亲眼目睹了所有的兴衰,其感喟一定是深长的。

应该说,濮院人在发展的过程中对具有文化含量的传统建筑还是用心的。譬如,横跨庙桥港等市河上的十几座古桥,都相应地就近造起了水泥桥或便桥。这一方面是为了通行的方便,另一方面可能也是考虑到让古桥更完好地得于保存。但新旧之间的某种不协调似也时隐时现。

那天,我走完新区,过当白场(已经不是记忆中的当白场了,四周造满房子,场已变弄),右转应该是大积桥,但直对弄口的是一座钢筋水泥桥,桥头正好直冲翔云观的山门,使这座当年与苏州玄妙观乌镇修真观齐名的道观失却了轩昂之气。我循旧路过大积桥,往东,那里有大众街、花园弄、横板桥、十景塘,那里是我外婆家,有我儿时太多的记忆。但浮在街面上的大多是陌生的面孔和陌生的语调。我知道现在濮院的原住人口是四万三千左右,而外来人口却超过六万,碰到很多生面孔,大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吧。

在濮院的历史上,因濮氏定居后丝绸业的日益兴隆,曾有过好几次大姓望族的迁入;历史轮回演进,如今因羊毛衫市场的兴盛,是不是又到了一次外来人口的大引进?实际情形应该是的,但这一次跟几个世纪前的人口流动有何异同?在小农经济背景下,镇区建设的格局基本上是跟当时的物质环境相一致的。石桥、石街、木结构的楼房,都适合当时人们的生活水准和需要。但现在不同了,汽车、空调、先进的卫生设备、电视、马赛克、铝合金,如果真正要在旧格局中过现代物质文明的生活,就使人们处在两难的境地。

我在许多老楼之间的水泥路上(原来都是短简似的青石板)行走的时候,一直思忖着的就是这些问题。也许,基本的选择可能就是这么几项:要么像有些所谓江南古镇一样,完全做成一个标本,专供游人参观,特别是外国游客,越是做得像舞台一样他们越稀奇。要么就是任其荒芜颓败,到时一齐收拾,推倒重来。而更多的小镇也许就只能是新旧相间,在传统和现代之间尴尬着。

3

“濮家旧院今何在?”这是明方孝儒当年泊舟幽湖时的感怀诗句———濮家旧院是肯定不在了,连遗址也是说法不一,模棱“几”可。这且不去管它。我想,我们现在念叨传统不应该只是停留在怀旧这个层面上。有许多东西是精神的承继,是进一部发扬光大的需要。濮院历史上不仅有丝绸,还应有悠长的文化气息。自宋至清,这里曾出过26位进士、86位举人,读书风气很盛。我在《外婆的濮院》里,曾说到过濮院的方言很有特色,甚至在杭嘉湖一带也是个例外。譬如,第一人称“我”,濮院叫“吾”,就显现着文言意味。乡贤夏国华老先生的《八十回忆录》里这样说:“小卒我七岁上私塾读书,老师潘应龙是一个清朝末年的秀才……从‘赵钱孙李周吴陈王’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从‘明明德至混沌初开’的《四书》及《三字经》,大家读起来像唱歌,摇头晃脑,双脚向左右移动,嘴里念念有词。”读着这样的文字我感到亲切,我仿佛听到用纯正的濮院方言来读那些文言的声音,古朴而有味;我也曾试着用方言大声地读古文,声音飘荡在四周,有一股醇厚的历史熏风扑面而来。由此我想到了东南名士500人在濮院吟诗作文的“聚桂文会”、被朱彝尊诗文颂扬过的濮九娘、从董乐闲到仲小某到岳石尘等声誉卓著的书画大家、翔云观的戏台和门前的石狮子、五月二十传统水龙会、周家场的皮影戏……文化的源头总是具体的,在延续和发展中,谁也无法彻底重起炉灶,只有不断梳理,才能有所发扬和创新。现在的濮院已今非昔比,光镇区面积就比上个世纪70年代增加了6倍,而她的文化脉络也在延伸。这里曾出过国际超级时装模特陈娟红,镇上不仅有文学兴趣小组、美术兴趣小组、音乐演唱组、京剧演唱组等,还自办了文学刊物《梅泾文学》,在我落笔的当口,这本放在案头的文学杂志给了我许多感悟和念想……

细雨中,我重又走回到两棵老树下。记得儿时的秋天,一阵风过,老树上就会哗哗哗地飘落下无数银杏叶来,那些叶子像一把把小扇子,很周正很好看,一眼望过去,操场跑道上,金灿灿的一片,真是即使落地委泥,我们的老树也要贡献最后的颜色,装扮人间。重读濮院,我翻箱倒柜,居然捡出了一本初中时期的日记本,在1974年11月15日的记事页里,竟端端正正地嵌着一张银杏叶!30多年了,今次再见,真恍若梦里。看着这一把略显焦枯,但叶脉清晰的“小扇子”,我的眼睛禁不住潮热起来。迷离中,同学、老师,老邻居、小淘伴,横板桥下游水、庙桥港里撑船、大树下的沙坑里练跳高、西农场学农、南桃园值班、爬上塔松远眺、操场上看露天电影……岁月横亘,但一切又仿佛眼前。

我将“小扇子”嵌回原处,轻轻地合上日记本,一段历史继续珍藏。同时珍藏的还有两棵老树的照片,我把它们留影在手机的显示屏上,这样,我可以天天带在身边并凝视它们。因为我知道,它们将继续见证濮院的发展和进步,见证一代又一代遥远的未来。

来源:天涯论坛·闲闲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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