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海宁第一古镇(修订版)

初稿于2018年

修订补充于2019年

感谢金雪老师、魏刚兄、孙炳鸿先生

长安古镇

郁震宏

第一次去长安,大约只有六七岁,咳嗽不止,父亲带了我去看病,过铁路,看见了传说中的火车。到一位老先生处,开了几贴方子、几瓶药水,回家吃了,很灵光。一部火车,一个老先生,是我对长安最初的印象。三十多年以后,魏刚兄告诉我,老先生叫丰祖培,儿科名医。

儿时混沌,所知不多,倒也有趣。听见唐朝首都长安,以为就是海宁的长安,恍然觉得唐明皇、杨贵妃就在眼前一般。我愿意永远活在这样的梦里,然而上了学堂,知识渐开,事实击破了一个又一个美梦。《庄子》所谓“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有了知识,梦就破了。

最早从书上看到长安,海宁的长安,确凿无疑,是四年级暑假,从《水浒传》时读出来的。《水浒传》第九十四回《宁海宋江吊孝,涌金门张顺归神》有一段,写宋江征方腊,快到临平山时:宋江当下差正将二员花荣、秦明,先来哨路,随即催战船车过长安坝来。

我读着“长安坝”,兴奋极了,像是儿时在长安看见火车一样。年纪大起来,读到范成大、陆游、杨万里、洪亮吉写的长安,司空见惯,早没有当年读《水浒》时的那种兴奋,一如现在看见火车,无动于衷。几十年了,但凡有外地的朋友问起长安的旧事,所谓“一部十七史,从何说起”,不妨快刀斩乱麻,我第一就举《水浒传》里的例子。

十多年前,与朋友路过长安,在虹桥头的旧书摊上买了一本《诸葛亮集》,便宜,便宜到使人担心老板会不会变卦,便匆匆离开,途中想着明天抽空再来买一些,然而明天竟没有空,不料这一别,再回首,居然过去了十几年,虹桥头的书摊,想也早已成了历史

某个初秋的上昼,天气晴好。承魏刚兄之邀,到长安探幽访古。魏刚兄先带我到文昌轩,访孙炳鸿老先生,恂恂长者,蔼然可亲。孙先生是海宁市非文质文化遗产(皮影戏)传承人,皮影戏,吾乡习称“影戏”,以长安镇最为著名,清代海宁人吴兔床《拜经楼诗话》说:影戏,或谓昉汉武时李夫人事,吾州长安镇多此戏。

清代大学者洪亮吉《回舟泊长安镇》诗注云:“长安镇,宋元时优人所集。”优人,就是从事演艺事业的人。宋元时期,长安镇艺人众多,大概像今天的香港。海宁影戏,当繁荣于此时。

孙先生、魏刚兄安排了游古镇的最佳路线,第一站,虹桥。

从孙炳鸿先生的文昌轩到虹桥有一段路,要先过上塘河、二十五里塘河的交汇口。前者通杭州,后者通盐官。在船行时代,长安是浙江北部特别重要的交通要害,商业繁华,私盐贩卖亦极严重,雍正四年,浙江巡抚李卫就上疏皇帝说:“浙省私贩出没之所,海宁、海盐平湖、、桐乡为最,而海宁之长安镇乃其适中孔道,请专设千总。”从中可见长安镇在浙江北部商业史上的地位!

到了乾隆三十八,在浙江巡抚三宝的建议下,海宁由县升为州,并上疏中央:“长安镇商贸毕集,兼为严缉私盐、窃匪要地,请将该州州判移驻。”从此,长安镇上,既设千总,又有州判,行政级别早已超出了乡镇的范围。

虹桥跨上塘河,宋代叫“长安桥”。因其形似彩虹,故又称“虹桥”,而且逐渐取代了“长安桥”,成为一个通名。我们见到的虹桥,是咸丰元年(1851)重建的,石头有些泛红,叫它“红桥”也不妨。桥下便是世界遗产——京杭大运河

长安的集市,以虹桥头最为红火,这大概是宋朝以来没有大变的。孙炳鸿先生讲了句长安老古话,非常形象生动:新桥一刀肉,拏到虹桥头,卖得五块多个零头。

新桥在长安西街。老古话的意思,大概是说新桥头不如虹桥头好做生意。

过虹桥,往东,北岸还有不少老房子。没有游客,很安静。水阁、河埠、古树,都是国画的元素。倘若有只小船经过,想来便是一幅绝妙的画图了。

一路往东,不多时便到了全国文保单位——长安坝。据《宋史-毛渐传》,长安坝,设立于五代吴越国时。长安坝,也叫长安堰、长河堰、长官堰等等,当地俗称“拔船坝”,跟现在公路上的收费站差不多。拔船,是堰的一个功能。除此之外,堰还有蓄水、收费、增加工作岗位的作用。古时候,这里有坝官、坝夫。坝官虽小,却是个肥差。坝夫,都是劳苦大众,但劳苦大众不一定个个温驯善良,坝夫,有不少甚至成了“霸夫”,欺软怕硬,视权钱上下其手,元朝诗僧善住和尚就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为此他写了一首诗,诗的题目就叫:“晓行至长安堰,往往有力者先过,因为濡滞久之。”有关长安坝的坝夫,著名考古学家郑嘉励先生写过专门的文章,非常详细,这里就不赘述了。

长安,唐朝初年设有桑亭驿,想来“桑亭”必然是唐朝以前就有的地名。桑亭驿没几年就改名叫义亭驿,为什么改这个名字?不清楚。我的估计,桑亭,可能是“桑义亭”的简称,简掉“义”字便是桑亭,简掉“桑”字便为义亭。桑亭,也写作“昌亭”,桑、昌音近,音近替代,是古代地名上的常见现象。长安,也叫“长河”,在中古时代,长河、桑义,读音也是非常接近的。而河、安两字,又是对转的关系。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文献不足,也只能大胆假设了。

驿站叫“义亭”,坝也叫“义亭埭”,义亭埭就是长安坝的前身。北宋时候,海宁县,那时还叫“盐官县”,盐官县六个乡,只有长安一个镇。除了县城,长安就是最大的码头。宋元话本《错认尸》里,写到北宋仁宗皇帝时候,杭州有一个商人叫乔俊:“有三五万贯资本,专一在长安、崇德收丝,往东京卖了。”虽然是小说家言,但也反映了一定的历史真相,在《错认尸》里,长安镇与崇德县并称,可见宋朝时候的长安,几乎就是海宁的代名词。

长安,苏东坡、陆放翁都写作“长河”,长安雅称“修川”,即起于此。修者,长也;川者,河也。这跟长安镇海宁中学里的“膳厅”差不多,膳厅者,食堂也。是一个道理。

孙先生介绍说,长安坝,上河、下河落差两米左右。上河水涨时,像瀑布一样落下来,是古时长安十景之一。长安坝之东,是长安米市的旧址,明清时候,长安是江南大米市之一,比杭州的米市巷出名。

我们又折而往西。从东街到西街,要穿过一条大马路。大马路与老街形成一个十字架,历史与现代在这里交汇。沿河漫步,看到一个老房子,墙界石还在,上刻:“陆三、七房界”。

安陆家,是名门望族,清代出过陆景华、陆元烺父子进士。陆元烺(1789-1860),官至江西布政使、署理巡抚,是清代长安人官做的最大的一位。

过新桥上南,访杭辛斋先生(1869-1924)故居。杭辛斋先生是近代长安镇的标志性人物,相当于大麻金子久、周王庙许行彬,都是百度上有详细介绍的人物。杭辛斋先生有一个女婿,就是桐乡上市四浜头的钟谷贻,我曾经在《上市的一个大家族》里写到过。我年轻时,曾听恩师徐树民先生讲过杭先生的《易》学,印象深刻。到杭先生的家门前,则是第一次。俯仰今昔,感慨万千。

杭辛斋先生的门前,有一株大树,我们在树下坐了一歇,清风徐徐。屋里走出来一位老太太,与她闲聊。老太太说:我姓王,海盐人,今年八十三岁,住在这里六十年了,房子是租的,老底子是谁家的?我弗晓得。

告别老太太,回头到新桥。新桥直北便是寺弄,寺弄里大抵皆老屋,有些破败了,散漫着历史的气息。老底子辰光,这条弄堂在觉皇寺前,故名“寺弄”。觉皇寺早已成了海宁中学,但弄堂还叫“寺弄”,不叫“学弄”,这就是传统文化,自然而顽强。

寺弄里有一口双眼井,像是历史的眼睛。俯身向下瞭望,历史正向上看着我们。双眼井的西面,一片乱草杂树。往西,孤独一个老屋,门虚掩着,进入,树影打在老墙上,舒服极了。

老屋的主人,姓汪,是汪培三先生的曾孙。汪培三先生,民国初年做过长安镇镇长兼海宁乙种商科学校的校长。主人说:我阿太(曾祖)的祖上是许村人,许村街上开酱园的,后来搬到长安来。这个院子里原先有两株牡丹,东面是花园,我五爹爹吃乌烟吃败了,东面的房子后来便变卖了,这堵墙就是卖掉后造起来的,砖头都是仰山书院里的。院子里的枣子树,是我娘娘种的,我娘娘是盐官人,姓金,娘家是开炭行的,也是好人家。。。。。。

告别了汪宅,我们来到海宁中学。这是一所故事特别多的学校,可以专门写一部几百万字《海宁中学志》的,这里只能举其荦荦大者,第一当然要数三女堆了。

可惜,三女堆遗址的门关着,前面立着“全国文保”的石碑。一个镇,有一个世界遗产——京杭大运河、两个全国文保——长安坝、三女堆,真不多见。

三女堆,传说是孙权第三个女儿鲁育公主的墓。长安一地,与三国孙吴皇室缘分至深,除了三女堆,长安还有翟妃墓、鲁王墓。翟妃,据说是孙权的老婆。鲁王孙霸,是孙权的儿子。翟妃,《三国志》没有记载;鲁育公主、鲁王,都见于《三国志》,一个是孙权的女儿,一个是孙权的儿子,虽然都带着个“鲁”字,但却是政敌,鲁育公主是拥护太子孙和的,孙吴豪门全氏家族想要废掉太子,拥立鲁王,遭到鲁育公主反对。可惜一介弱女子,后来死在了政治斗争里。鲁王也得了个赐死的结局。他们哪里想得到,生前的死对头,死后竟葬在了同一个镇。

说到三女堆,附带一句,据《西湖游览志余》记载,宋度宗皇帝的皇后全氏,南宋灭亡后被掠到北方,最后出家做了尼姑,全皇后的族人,就居住在长安镇,为了避祸,有不少改成了苏姓。从三女堆到全皇后家族,一千年间,长安镇王气弥漫。

海宁中学内,有仰山书院,最早由长安乡绅沈毓荪、陆鸣盛、邹谔、陈光庭等创立,时在公元1802年。“仰山书院”的名字,是当时的浙江巡抚阮元取的。阮元是大学者,后来官极人臣,所谓“清代两文达”,一个是阮元,一个是纪晓岚。

1905年,朱宝瑨先生改仰山书院为“海宁州中学堂”,这是海宁历史上最早的中学,朱宝瑨先生,堪称“海宁中学之父”。现代著名学者来新夏先生的祖父来雨生,曾受朱宝瑨之聘,到海宁中学堂教书。来雨生的儿子来大雄,就是大麻金子久的弟子。近代长安镇的名医,有两位与金子久有关,一是曹仲道(1899-1973),他是金子久的弟子。还有一位邱惠民(1916-1984),他是金子久的再传弟子。

一所中学内,有一项全国文保单位,一项省级文保单位,大概是海宁唯一的吧。至少就我个人所见所闻,确是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辉煌的一个中学!

出了海宁中学,一路往西,过体育馆、道院,见一佛塔,便是觉皇寺的所在。觉皇寺是新建的,老位置就在海宁中学。体育馆、道院这一带往南到上塘河,统称“西关厢”,与“东关厢”相对。所谓“关”,当然早已踪迹全无,但这个地名,想来还能延续很多年。我们在体育馆到道院的路上,见到一家皮革厂,厂名就叫“西关厢”。

东关、西关,是指城门。“厢”,是指厢兵。《宋史-兵志》记载,长安镇设立厢兵,时在南宋初年。由此可见,长安镇的东关厢、西关厢,应该是南宋遗存的古地名。

又据《花溪日记》记载,太平天国曾在长安建城。长安地当孔道,和平时代,商贸容易繁华,一遇战乱,也首先遭殃,据陈锡麒《太平军陷海宁始末》载,1860年农历七月二十五日,太平军进入长安,烧杀抢掠,仅一天时间:“尸骸枕藉,街巷皆满,河中尸积如浮瓜,民房付劫灰者十之四五。”

从觉皇寺出来,上南,沿运河塘,到西街,老房子很多,夕阳西下,一派太平气象,像是太平军火烧之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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