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旧事丨那些消逝的街巷
我怀念那些在古城的演变中,逐渐消失的一些长街短巷和古老建筑。因为那里有我童年的足迹和记忆 。
——题记
青州城南门
有着悠久历史的青州古城,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那些纵横交错的街巷胡同,遍布城廓的四面八方,就像他身躯里的经络血管,日夜为古城的生命,输送着活力和血液 。
这座城廓形似卧牛的青州古城,像一座巨大的舞台。那些深深浅浅的街巷胡同,坐落着千家万户,伴随着历史的斗转星移,演绎着人间的悲欢离合,为千年古城的人文历史,留下了许许多多的故亊和传说。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我对古城的记忆仅管十分的短暂,就像古城历史长河中的一粒尘埃,一滴水珠,然而我庆幸拥有这些记忆和见证。因为在大半个世纪里,我经历了古城的一段历史,目睹了昨天的破壁残垣和千疮百孔,也见证了今天日新月异的巨变和勃勃生机。
破和立,永远都是对立的, 又是相辅相成的。在古城巨变中,一些长街短巷和古老建筑虽然消失了,却给人们留下了不灭的怀念和记忆。
我的先辈世代居住在这座古城里,一直没离开过这片故土。到我这一代,也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七十多年,我深深地热爱着这座古城,就像爱我的母亲。记得在孩童时期,父祖辈的老人,在夕阳下带我走在满是瓦砾的小路上,指着路边废墟上散落的破旧瓦当和色彩斑驳的硫璃瓦片,对我说,世间万物都有轮回。不知多少年以前,这里也许是繁华地和风月场,历经星转斗移和沧桑之变,现在却变了瓦砾场。再过多少年,这里也许就会又成了高楼大厦。而今天车水马龙的闹市,或将又会变成荒芜之地。
果然,在短短的七十年间,我就目睹了古城的一次轮回。
小时候的一些热闹街巷,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就消失了,就像老人身躯里萎缩的经络血管。街巷里的茶肆酒楼、戏园舞场、铺子门头、高厅广厦,还有千家万户的民居,也像大漠和海洋中海市蜃楼的幻灭,永远地消失了。只留一些永远不能忘却的记忆在心中,犹如那些散落在废墟里的残砖旧瓦一样。我经常伤感地想,等我们这代人没有了,这些不能忘却的的记忆也就无处可寻了。
瞻辰门外景
青州这座古老的城池,像一头厐大的卧牛,静静地守护着古州大地。它头西尾东,腹卧南阳河水,背负西南大山。中间那条南北大街,北起瞻辰门,南出阜财门,如果以县十字口为中心, 北至瞻辰门的这一段是北门大街(今天的话题就先从这条大街说起吧)。这条大街总长五百二十余米,形成于北魏时期,距今已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它像一把巨大的钥匙,开启了南北山水的灵气,滋润着千年古城。从这条中心大街的两侧,延生出许多条或长或短的街巷胡同,就像一条条钥齿,拨动着古城的生命之脉,岁岁月月,生息不止。
万年桥上人来人往
瞻辰门是古城的北大门,我的家在瞻辰门附近。我岀生的那一年,这座四个城门中最雄伟的城门和瓮城,应该还巍峨地站立在万年桥南头与桥北的东阳古城南北对峙。从近几年不断发现的北门老照片上看,这座在青州古城中消失最早的瞻辰门是相当雄伟和有气势的。瞻辰门的东西两边是两三丈高的城墙,具有标志性的古老建筑万年桥连结着南阳城和东阳城两座古城。桥北头有一座不知始建于何年的庙宇,山门正村对着万年桥。桥南头有一座更加古老的赫龙宫,要比桥北头的庙宇规模大的多,供奉的是赫龙帝君,起着震慑桥下水患、保障万年桥永固的作用。山门前矗立一座三孔白石牌坊,正对万年桥南首,与桥北庙宇山门遥对。赫龙宫院内有几株高大黑松,枝叶繁茂,虬枝如龙,树冠如伞,高出城垛。从桥头牌坊到瞻辰门箭楼,是一条东南西北向,略呈坡度的石板斜路。路两边高低错落的店铺林立,门前布棚、幌旗随风揺曳,进出城门的车马人流络绎不绝,如今想来,大有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古风遗韵。非常遗憾,因为年幼,当时如诗如画的壮观情景,在我的记忆里并无多少印象。直至几年后,存留在我记忆中的,已经是残破不堪的城门墩子和荒凉的马道了。
北门大街旧貌 王延林画
幼年时,我对生活在她怀抱中的这条古城老街,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异常好奇的想知道她昨天的容颜,老人也时常向我描述当时的情形。据说,外城门与里城门之间的一段通衢,就是北门瓮城。五道条石铺成的街道两边,是一二十家商铺门头。中间的道路要比现在狭窄许多,在东西两边门头的屋檐上,用十几根竹杆棍棒,搭建起豆棚瓜架似的框架,上面罩上芦蓆和粗布,就成了遮天敝日的过街棚。夏天可遮阳,雨天能避雨,冬天可挡风,把瓮城这个空间,变成了小小的城中之城,进出城门的人流车辆,擦肩摩踵地从下边通过瓮城。近几年,在挖堀发现的古城老照片中,我欣喜地找到了一张呈现当年情景的照片,老人描述的情景与照片完全吻合。今天,面对这幅照片,我想,当时置身于此情此景的人们,或许并未意识到,这个拥挤喧嚣而不失繁华的瓮城,正在面临即将到来的消亡。
解放后的头几年,在全国各地开始的摧枯拉朽大潮中,古都北京首先作出了表率,许多城门、城墙和古建筑被拆。远在千里之外的青州古城自然不甘落后,四个老城门中,首先被拆除的是北门的外城门(据说北门的内城门早在四八年解放青州时已被折毀)。城门东西两侧的北城墙也被拆除一大段,所剩不多的城墙,也被扒去了城砖,只留残缺不整的土墙,老城垣的伟岸身影不复存在。这项庞大繁重的拆除工程,主要劳力是监狱中的在押劳改犯。同时,附近的一些居民也自发参与了后期的扒城砖的行动,从此,不少家庭都多了些用城砖建起的附属建筑,如院墙、厕所或者厨房。
北门城楼及瓮城内景
北门的拆除和消失,瓮城也就不复存在。北门外城墙根的赫龙宫,首当其冲地也被拆毁(与庙门相对的桥头石坊早在日本侵华时就被拆掉了)。如今在万年桥南首东侧,通往南阳河的石阶护栏上,还可以看到这座石坊的部分构件。北门城楼和瓮城的消失,使瞻辰门的雄姿不再,从南阳河北岸南望,没有了城门的疪护,使城内的街道和商铺一览无余。原先内城门两侧的东西马道,也暴露在断壁残垣的废墟中,失去了它们往日的隐密和幽静。
东马道和西马道,是北门内城门两侧的两条巷道。大凡古代城池,在瓮城的内城门两侧,都有左右两条马道,有漫长阶坡可登城楼,沿瓮城的环形城墙,绕至外城门的箭楼,起到瞭望御敌的作用。进北门东马道,有民居十余家,忆幼时状况,已是住户稀疏,房屋颓废,又多空旷荒园。据老人传说,旧时此地灯红酒绿,多沦落风尘的烟花女,是风流子弟眠花卧柳的温柔乡。解放以后,政府取缔娼妓,早已物是人非。沿东马道东去,东至县学洼子,南至县前街,虽地处城里,但多荒凉田野,桑园野塚,地僻人稀,与城外无异。
西马道较东马道僻静。巷道虽短,但豁亮,进马道口西行,渐次登高,住户都是世代居住的良善人家。西口正在赫龙宫后侧,隔城墙可见探出垛口的几棵黑松树冠。遁马道西去,向南可通税科司巷和铎楼庙巷。站在马道西口的城廓残垣处,西望水门顶残台,南眺真武庙铎楼,适逢残阳西下,鸦雀归巢,鼓噪声声,炊烟袅袅。俯瞰南阳河水,蜿蜒东去,大有王之焕诗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意境。
北门街旧貌(摄于20世纪60年代)
进北门沿石板路南行,是一段逐渐上坡并略显弯曲的街道,这就是贯通古城南北的中心街道一一北门大街。在将至坡顶的地方,左右各有一条巷子,两条巷子的巷囗基本相对,仅有两三米的交错。当地人很少叫巷名,而是直称东巷子和西巷子。
东巷子叫仓官巷,据说巷内有州府粮仓所在,并建有仓官庙而命名。仓官巷入口极窄,生人如不留意,极易擦肩而过。进巷内有两个直角形拐弯,把一条形如辘辘把的巷子分成三段,巷子里很静,很少见人走动,总共不到十来户人家,每段只三两户。在进巷口往里的第一个拐角处,有一座小庙,小到不足两个平方,建在一个半人高的台基上的,庙门前摆着一个石香炉,当地人说是关帝庙。小时候,我走到这里,好奇地从尺许宽的庙门口往里看,见有一尊两尺来高的塑像泥胎端坐在正中,三面墙壁上画着五颜六色的图画。我一直纳闷,连人头都伸不进去的庙门,是怎么塑成的泥像和画好的壁画的呢?这个小小的关帝庙,经常吸引着我偷偷一人跑去,爬在小门口往里看啊想啊。有一天,我终于猜到了,莫不是垒完了庙墙后,先画好了壁画,塑好了泥像,然后再盖的庙顶。大人们听了,说果真就是如此,直夸我聪明。一高兴,我几乎天天都去小庙前看看。直到有一天,无意当中听了老人们的一番话以后,再也不敢靠近小庙了,就连巷口也不愿踏进半步。老人们说,巷子里的小庙原是没有的,在那个地方,曾有一个供巷内住家吃水的水井。后来,不知谁家的媳妇因家务事想不开,便投入这口井里淹死了。从此,这条巷子便不安顿了。
离水井附近的一户人家,夜深人靜时,经常听到井台上有女人的哭泣声,断断续续,时隐时现,听了直叫人发瘆。还听说,有一个喝醉酒的人,半夜从巷内路过,醉眼矇胧中见井台上坐着一个女人,长发掩面,衣衫不整,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水珠。醉汉乘着酒兴,欲与她搭讪,伸手去抚她肩头时,那长发女人在井口一闪就不见了。从那以后,天一擦黑,巷子里的住家便惶惶不安,过往的路人也绕道而行。后来,人们把井填了,在井台上盖了那座关帝庙,从此巷子里便相安无亊了。当然,这只是人们在茶余饭后的闲暇中,演绎而成的聊斋式的故事,以此丰富街头巷尾的传奇色彩而己,而我却从此对这条巷子感到诡秘而恐怖。那时,每当星期天的夜晚,在蚕场和桑园附近的体育场放映露天电影,附近的老百姓都成群结队地赶往体育场看电影。从我家到体育场,穿过仓官巷是最近的捷径,电影的诱惑,不得不紧紧拽着大人们的衣襟,夹杂在黑暗的人群中,半闭着眼,踉踉跄跄地走着。当路过井台时,尽管有神勇无比的关老爷早己把井口稳稳地镇压着,仍然觉着头皮直发麻,浑身不自在。等走出巷子东囗,豁然敞亮,一颗揪着的心一下子才放了下来。后来,我在有关史料中看到,北门大街的仓官巷,是因巷内有仓官庙而命名,那么,我小时见到的关帝庙莫非就是仓官庙不成,如果是的话,井台上的掩面女鬼就是杜撰的故亊了。或者,这座仓官庙就是另有其址,只是已毀无存罢了。不过,这条小巷的东囗外,偌大一片空旷场地,据说正是州府的粮仓所在遗迹,正好与南门里的仓厫成南北相对之势。
古城街景(摄于清朝末年)
与东巷子相对的西巷子叫税科司巷。它比仓官巷宽且直,住户也多,至少二三十户。史料记载,明清两代负责税务的税科司(也称税课司,按当时规制,州府为司,县级为局)就设在这条巷子里,故因此而命名。我的二祖父生于光绪年间,年轻时就供职于税科司,进入民国以后,撤州府为县,改税科司为税科局,后改稅务局,他一直干到解放前夕去世。就在这条巷子里,他留下一所很讲究的清静院落,小院优雅僻静,花木葱笼,房舍青砖小瓦,甬路曲径通幽。我的二祖母寡居三十多年后,七几年才去世,一直就生活在这个院子里。我打小多由二祖母照看,时常在这个院子里玩耍游戏,留下了许多美好的童年记忆,我的一篇散文《庭院深深》,就是描写的这所庭院。另外,我的许多儿时伙伴,他们的家也都在这条巷子里,经常互相串门,所以,这条巷子与仓官巷有着截然不同的情感。如果说仓官巷留给我的是恐怖与诡秘,税科司巷留给我的则是温韾与怀念。税科司巷西头有两个出口,向北与西马道的西口交汇,向西与铎楼庙相通。在巷子西口,近在眼前的是蜿蜒西去的城墙残垣,向西北远眺是水门顶子遗迹,西南方向则是铎楼古庙的庙台和铎楼,极目西望,远山连绵,密禾疏林,房舍错落,鸡犬相闻,一派田园风光。
古街旧貌(摄于20世纪30年代)
小时候,二祖母经常带我在税科司巷西口看落日。南阳河水泛着晩霞的波光鳞影,如血的残阳,把西边的远山染上一层脂红,不远处水门顶的残缺垛口和铎楼庙的硫璃瓦顶,也披上了一抹夕阳的余晖,不再像往时的苍凉。归林鸦雀在暮色中盘旋,树丛间房舍上空炊烟袅袅,大有千年古城的古风遗韵,像一幅凄美的图画,印在心头,几十年,一直抹不掉。
仓官巷和税科司巷,在世纪之交的两年里,先后在旧城区改造中,彻底的消失了。居民们搬进了小区楼房,获得了崭新的生活方式和较高质量的生话水平,但小巷的旧貌和故事,虽然离我们越来越遥远,心头的那一幅幅图画却丝毫没有模糊 ……
写于二零一九年仲秋
作者简介
王延林,山东青州人,生于1949年2月。职业画家,中国振鸣书画院名誉院长,中国国画家协会理事,一级美术师。善写意人物,兼做连环画和插图。出版美术作品《二十四孝全图》《王延林人物画》《纳兰性德画传》,文学作品集《古城旧事》等。
Hash:7ce62866727c502ed4d3b1cd6c7e77dc44869b69
声明:此文由 今日青州 分享发布,并不意味本站赞同其观点,文章内容仅供参考。此文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 kefu@qq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