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流 | 长江入海之处
江海与远方
我的家乡是江苏南通,与崇明岛隔江相望,是长江入海口以北的第一座城市。这里的江面宽阔平静,望不到边,只有日夜不息的船只和热闹的码头。
多年以来,从南通去上海,只有一条水路:从南通坐船到上海的十六铺码头。作为一个零零后,我没有走过这条路。但它承载了我祖辈、父辈的回忆。
爷爷十七岁时离开家乡南通,去崇明电厂工作,在那呆了整整15年。他先坐船去十六铺码头,要下午四五点上船,次日清早五六点到。接着,再从吴淞坐两个小时的船去崇明。如果一个人坐船,他会随身带些吃的。虽然船上有饭菜卖,但一个人去排队打饭总不太放心,怕行李留在位置上不安全。
1959年,爷爷在崇明电厂学习涡轮机的操作。图片除注明外,均为作者提供。
回家时,也要原路返回:先从崇明去吴淞,再从十六铺码头回南通。有钱就买卧铺船票,手头紧的话,只能坐一夜回家。有时候,船票紧张,不得不买高价的黄牛票,毕竟在上海多留一天要花更多钱 。有时候,人到了上海,江上忽然刮风,回南通的船开不了,只能停留在上海。由于工资全都按时寄回家,身上留下的一点钱吃不起一个葱花卷。
1960年,爷爷在和平饭店前拍照留念。
如果单位上要去上海办事,他和同事每次都喜欢去南京路和外滩走一走,感受一下大城市的洋气。这张在和平饭店门口留下的照片让他很是得意。
外公、外婆、妈妈、姨妈一家四口也常去上海,几乎每年一次,多半是探亲。他们会买上两张卧铺票和两张坐票。到了晚上,外公外婆就各带一个孩子挤在卧铺睡觉。船慢悠悠地开着,外婆会唱起《军港之夜》作为摇篮曲:“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这首歌也被她唱进了我童年的梦里。
母亲和姨妈儿时的梦想是做服装设计师,但后来成为老师和银行职员。她们没有放弃对服装审美的追求,甚至坐船去上海买衣服、买布料。一直到我小学时都是如此。那会儿没有网店、买手店,在她们看来,上海百货商场里的大牌、进口服饰是最洋气的。每年暑假,我都盼着能和她们一起去上海,买新裙子,吃西餐。那时已经可以坐车走高速了,只有过江时要坐汽渡。
从上海回南通的高铁上,经沪通铁路大桥时看到的长江。烟囱是张家港电厂。
通沙汽渡在南通市到张家港之间,把汽车运过长江。上汽渡要排很久的队,巴望久了,自然心生期盼。汽渡上很脏,柴油味和厕所味夹杂在一起,但我还是会执意下车,去甲板上溜达。江面很宽阔,风很大,轮船排着队在航道上慢慢前行。轮船边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漩涡,我就看着它们聚起又散开。
2008年苏通大桥通车,2009年上海长江大桥、上海长江隧道通车,2011崇启大桥通车。从此,南通到上海的距离缩短为两个半小时车程。有一段时间,我在上海念书,每周末往返沪通两地,在车上无聊时,我细数过每一座桥有多少根吊缆,看过江面上变幻的晚霞,还有公路的一年四季:春天,田野中有碧绿的水流和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夏天,崇明岛的白色的风车在干净的蓝天下缓缓旋转;秋田,江岸的水草蓬蓬松松,毛茸茸的;冬天,落光了叶子的大树,像灰白的羽毛倒插在这广袤的平原上。
2020年07月05日,南通-上海刚刚通高铁,第一次乘坐。此为南通江岸的码头。
2020年沪苏通长江公铁大桥通车,南通与上海间也通了高铁,这段路缩短到一个半小时。外公外婆非常兴奋地做了第一批乘客。他们坐进宽敞明亮的车厢,不用再像以前一样,在船舱里人挤人了。南通本地旅行社开发了“坐高铁去上海”的行程,周边乡镇的人都来看新鲜。男人穿着西装外套和皮鞋,女人穿着花裙子,带着丝巾,熙熙攘攘,都来坐高铁了。
每周一早上坐高铁去上海实习上班。
高铁回南通时看见的夕阳。
南通与上海的直线距离约100公里。几十年来,这段行程越发快捷。尤其是在我出生以后的二十几年间,经历了由轮船到公路再到高铁的三次变化。去上海也不再仅仅是为了玩儿,更多是为了从浦东、虹桥机场去更远的地方。世界变得很小、很近,好像跨过家门前的长江就到了。
江海与南通小城的历史
从市中心开车到江边,大约需要二十分钟。江岸线的自然风光很美,但走一走,会发现其中丰厚的历史痕迹。
那里坐落着中国八小佛山之一的狼山,山顶有广教禅寺和支云塔,供奉着唐代高僧大圣菩萨,是勇敢、英明的象征。相传狼山初为白狼精占领,大圣菩萨用袈裟盖过了山坡,恶狼被制服了,不得不让出此山。大圣菩萨在这里兴建道场,即为广教禅寺。至今,这里的香火一直很旺,虔诚的信徒会三步一磕头地走向山顶。站在寺门前,可以看到开阔辽远的江面,听见厚重的汽笛声。
依山临水之处,有许多历朝历代的名人长眠。唐初四杰之一的骆宾王之墓在濠水边被发现,于乾隆年间迁至狼山脚下。春游的孩子们从此经过,诵起“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纪念明朝著名抗倭英雄曹顶的曹公祠也立于此。曹顶出生于普通人家,入伍后多次出战抗击,歼敌无数,不求功名利禄。旧地方志纷纷为他立传,称颂他是这里的“长城”。
清末,著名苏绣艺术家沈寿于南通任教。她创立了沈秀流派,培养了一代女红艺术家,沈秀作品多次作为国礼赠与外宾,也藏于沈秀艺术馆。小时候看只觉得很美,长大后才惊觉它的先锋性:它的体裁不限于山水花鸟等传统意象,它绣耶稣、绣油画人物,有透视结构和流动的明暗光影。病逝后,沈秀葬于狼山下。在一片葱郁的树林中,婆娑的阳光淌在她的墓碑上,静谧美好。
此外,还有多位本地抗日将军之墓安置于此。林木葱郁,江水苍茫,安静又辽阔的天地之间,沉淀着这座滨江小城的历史。
江海与小城的青年们
小明是土生土长的南通青年,是长江边的“小探险家”。睡不着的凌晨,他会一脚骑车去江边,沿着江岸线独自漫步。此刻的长江很安静,船不多,偶有汽笛声打破黑夜,天光渐亮,城市随之醒来。他就盯着江水发发呆:“水中有一切生命的字样,它的肌理、澄澈度、波纹、色彩、明暗、都是时刻在变化,层出不穷的。”
南通江边正在造的船。
南通江边的小码头。
他还探索了江边许多地带。有的小山底下居然是一个防空洞,在里面走三个小时都走不到底,还有无尽的黑暗,每走一步都有层层叠叠的回声传来。有的小山坡上没有路,踩着松软的泥土上山,能看见许多虫子、鸟儿,城市里罕见的植物,以及年久失修的凉亭。江边还有废弃的工厂,砖木结构,是民国初期中西结合的建筑风格。厂房的门没有锁,“嘎吱”一声推门进去,陈旧霉味好像在说:这里的历史挺久远了。
近两年,南通修整了江岸线。大片荒草丛生的江滩变为平坦的步道。市民们可以过来随意走走,看看涨潮,甚至是野餐、打牌、玩滑板。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看见白鹭和江豚。曾经著名的龙爪岩风景区被划入长江狼山饮用水水源保护区而关停了,市民们也很爱护附近的区域,江岸边人流量大,却少见垃圾。
今年,小明往这里跑了好几次。开放、易于到达的江岸线很美,他终于不用踩着一鞋泥巴回家了,不过,也感觉这里也少了一点什么。“是少了那种触发我探索自然的趣味性。不过这些变化总归是好的。五六年前,我在这儿摄影,江边随处可见各种垃圾,还有轮船排放的机油堆积成的黑色泡沫,镜头要随时避让它们。现在虽然少了一些野生和原始的感觉,但是干净的江水还是让人心旷神怡。”
和小明一样对这片水域有很深连结的,还有昕哥。他的爱好是看基础设施的建设。儿时去上海,他最羡慕的是上海林立气派的立交桥。自此,他就盼着南通能有成网的快速路系统以及能通向远方的交通设施。
他家门前建起了南通第一条快速路,这条路联通了南通城区和G15(沈阳-海口高速)的小海枢纽,G15是南通往苏南、上海的必经之路。他每天都回去阳台上,看看路墩有没有长高,想想路的另一端又是怎样的新奇世界。“南通以前一直叫’难通’,希望有了这些路、这些桥,去南方就没有了隔阂。”
自从2014年沪苏通长江公铁大桥动工建设以来,他走访多地,去看桥怎么盖起来:长青沙岛上可以看到墩子,从通沙汽渡上看主墩,飞机上眺望全貌,或者直接去工地边观察。
高三备考压力大的时候,昕哥会和父亲一起去江边,看看这座桥修建的情况。大桥向远方延伸一点,外面的世界就更近一点。高考结束不久,大桥就修建完成了,能坐高铁去上海念书的日子近在眼前。他觉得伤感又欣喜:他要步入更大的社会,不再是一个小镇的男孩了,正如这座城市,也要融入更大的城市网络,迎接新的发展了。
(作者袁语阳系大二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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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记忆之流:水文漫步者”项目的一部分,美丽乡愁公益团队与澎湃新闻市政厅栏目联合发起“寻·水记忆”征集暨漫步活动,由同济大学美丽乡愁乡土文化促进社承办,旨在探索城市滨水空间,发掘地方水文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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