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老井

老家的街巷里曾有口老井,现在却不见了,这不免让人怅然。怀揣着童年的往事,我去街巷重寻那口老井。

辘轳不见了,安放辘轳的那块嶙峋的井桩子也不见了,甚至连井台也找不到了。寻啊寻,扒开枯枝败叶之后,我终于发现了那个被大石封口的老井。

大伯说,附近的街坊邻居基本都搬走了,就剩下你建山伯、天建伯和咱这三户人家了,村里又通了自来水,所以这井就闲置不用了。听完大伯的一番话,我沉浸在往事中,怏怏不能自拔。

记忆里的那眼老井,不知有多少年的历史,连村子里的耄耋老者也难以说得清楚。它孤立在一条南北通行的小巷边,没有井棚遮挡,也没有老树遮阴,成年累月地杵在那里,光秃秃的,任风雨剥蚀,霜打雪封。

孩童时,最喜听给井中扔石头的回响。

正强哥领着我们几个小伙伴,小脚扎着地,膝盖顶着井外沿,双手扒着井边,像壁虎一样贴附在井台上。一个个凝神静气的时候,某个小伙伴会扔一块石头到井里,轻轻地。

咕咚——,一声清脆又悠远的回响从井底传来,神秘而圆润,仿佛是石井苍老的问询。那又是一声纯真无邪的,神秘无稽的,余音未了的世外童音,在我们的心海里撞出了浮想的涟漪,联翩开去。听完声响后,我们都勾着头往井底看,呵,黢黑幽深的井底涌出了亮闪闪的光环,变大,变大,变大……直到消逝……犹若历史老人打出的哈欠。

“干啥嘞,不怕掉下去淹着!”某个路过的大大儿突然这么吆喝一声,我们就被吓得作鸟兽散。但是,那个扔石头听井的故事却不断地被重复着,在我们孩子的心中,那口井似乎就是村里最会讲故事的老人。

有时候,缠着大伯也要绞水。仿着大人的样儿,我先用桶扣把铁桶扣紧,再把长长的铁链盘起,最后再小心翼翼地把桶放到井口。手先使劲抚到辘轳上,而后逐渐把手抬高一点,让手掌与辘轳的摩擦力逐渐变小,那辘轳就会越转越快,等到桶快沉到井底的时候,双手几乎要离开了辘轳,辘轳也飞一样地旋转开去。

扑通——,铁桶沉在井水里,翻了个个后,那铁桶就灌满了水。绞水的时候,我双手使劲摇着辘轳把儿。刚开始还有劲,摇着摇着我的小腰就弯成了弓,折了似的。这个时候,大伯就赶紧接过我手中的辘轳把儿,继续绞着。

等到盛满井水的铁桶露出头的时候,呀,晶莹透亮的水儿撒着欢儿,还一个劲地和你挤眉弄眼。大伯掂起铁桶往井台上搁放的时候,那满桶的水儿溢了出来,咿咿呀呀,撒下了一井台的童话。

立春以后,井口的周围会逐渐热闹起来。在暖洋洋的日光里,大娘大婶会打上几桶水围着老井来洗衣裳。那时候,大人们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在木盆里揉搓着衣服。我们孩子呢,则在大人们中间穿梭,一会蹲下来玩洗衣盆里的泡泡,一会坐在井边看看枝丫上的太阳。玩累了,就会靠着井边的井桩子,缓缓睡去......大娘大婶的笑语声,铁桶撞击井沿的啪啪声,翻到木盆倒水的哗哗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睡梦中,好一个老井春声。

炎炎夏日,大伯会绞上一桶清凉的水。一到家,西瓜、 黄瓜、西红柿全都被他丢进去,叽里咕噜地扎着猛子。花花绿绿的果蔬在眼前七上八下的时候,从心里漾出了满身的清凉。等到冰透的时候,拿出一个啃上一口,酸酸甜甜,清清脆脆,当然,还有那甭提多美的透心凉!

深秋时节,月亮老高老高地挂在天空的时候。我们会趁着月色出来,坐在井台边听大爷大伯们的漫天夜谈。那时候,月覆一村朦胧,星缀万点深邃,故事还没开讲,月亮和星星就急匆匆为我们布好了景。听故事正入神的时候,咕咚一声——某个孩子扔了一块石头到井里,——深陷故事里的我们,恍恍然,如梦方醒。

入了寒冬,从井里打出的井水冒着热呵呵的暖气。大伯和我说,养牛人最是离不开这老井了。到了交九连天的时候,自来水哇凉哇凉的,人也喝不了几口,何况牛呢。只有那刚绞上来的井水,温温的,暖暖的,喝着不凉,牛咕咚咕咚喝得欢,喝到兴奋的时候,老牛还哞哞地叫个不停,像个快乐的孩子。

说起老井,大伯说,那也是旧时年月里乡亲们生活的共同牵连。

咱村附近没有青石,井台和井桩子都可以用料姜石硌兑,但井绳却是极讲究的。麻绳老糟,又容易脏,不适宜用作井绳;铁链太硬,在辘轳上不好缠绕,也不适宜用作井绳;那什么材料适宜用作井绳呢,牛皮!

为了制作井绳,管事的人会召集围着老井吃水的几十家街坊一起兑钱买牛。买牛不是为了吃肉,也不是为了种地,而是为了制作井绳。牛买回来后,把牛杀了,牛肉分给兑钱的人家去吃,单单留下牛皮制作井绳。这在今天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可在以前的岁月里那却是乡亲们的共识。

老井过几年还要淘淘,否则井壁掉下去的泥土和井上掉下去的石头就会覆盖了泉眼,那水就不旺了。等到淘井的时候,管事人又会召集街坊商议,而后大家便会分工明确,围着老井,忙个不亦乐乎,汗水湿了衣衫,幸福浸得满身。

是啊,以前的村子里,老井关联着几十户农家的生活,像一条情感的纽带,把乡亲们紧紧地拢在了一起。

《易经》六十四卦里有一井卦,卦辞云:“改邑不改井,无丧无得”。在古代的农耕社会,村子的形成与井有着重大关系。放眼中国的历史,正是因为有了井,人们才得以挣脱了逐河而居的束缚,有了更广阔的天地。故而,井与家是同义语,“背井离乡”也成了千百年来游子的神伤。

井洌,寒泉食——旧时聚井而居的抱朴生活,今天被定格在岁月的帧页里,泛黄漫漶,黯然尘封。横看成岭侧成峰,旧时的老井苦情,也许就是明天的诗意栖居,老井的复现,我们什么时间能看到呢?

在阒静的巷口,一只寒鸦乍飞,砉然一声,拨响了岁月的惊弦!那一刻,我忽听到了那首伤怀的《故乡的老井》——

月亮坐在井台上梳妆,妆镜内闪着青铜的幽光,一枚顽皮的石子搅乱了谁的心房?井水泛起涟漪,往事回味悠长。好美好美的故事,让人热泪盈眶,热泪盈眶......

本文已由洛阳诗歌朗诵学会会长乔仁卯先生配乐朗诵,登录“喜马拉雅FM”电台搜索“老鸦岭记事”即可找到,欢迎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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