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县有个宰相墓

1996年8 月,一个从日本远道而来的白发苍苍的老人,蹲在忠县城对岸一个农家院坝里,用手绢认真地擦着一块残缺的石头。太阳好大好毒,晒得这位老人汗水直淌。一旁的农民躲在阴凉里,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光看着他。

日本汉学家鬼头有一先生在陆贽墓前。

泥土一点一点地擦掉了,石头表面慢慢露出了一行古老的文字——“唐忠州别驾陆宣公之墓”。严格地讲,只有半行文字,因为石头已经从中间被整齐地一分为二了,另一半文字不知去向。

“我找到了,这是真墓,陆贽就埋葬在这里!”那个老人惊喜地大叫起来。随即,他双膝下跪,俯身叩首。

这名老人叫鬼头有一,已经77岁了,他是日本东京大东文化大学理事、元皇学馆大学教授、日本东洋文化研究会会长、著名汉学家。几十年来,他一直潜心研究中国传统文化,对唐代文化尤有兴趣。此次他远道而来,就是为了寻访唐代大政治家、名相陆贽的墓地

“陆贽在日本受到普遍崇敬,自从宋代苏东坡将陆贽全集介绍到日本后,历代天皇都将陆贽著作当成必读的治国经典,日本人称陆贽是圣哲中的圣哲,明珠中的明珠。我先后到过中国19次,凡是陆贽走过的地方我都去过,这次来参拜陆贽墓,是我很久的心愿了。”鬼头有一教授说。

太阳直直地照着,白晃晃的阳光照得石坝像烧热的锅一样发烫,老人全然不顾炎热,拿出白纸来蒙在“陆宣公之墓”碑文上,用铅笔一点点地拓下字迹,汗水不断地往下掉。

陆贽在这座荒凉的山冈上长眠1200多年后,迎来了一个虔诚的异国崇拜者。

时光倒流1200年,唐朝德宗年间的一天,长安城里风云突变,五千泾原军因饥寒交迫,举旗造反,杀气腾腾地冲进皇宫,肆无忌惮地抢劫国库。在判军逼宫之际,德宗皇帝仓皇出逃,前泾原节度使朱泚乘机入宫登基称帝,一时乾坤震荡风急雨骤,大唐帝国危在旦夕。

这时,一个年轻的翰林学士越墙而出,追随德宗皇帝至乾县,连续向德宗三次上奏,提出“当今急务,在于审察群情”,希望德宗推诚纳谏,广开言路,惟其如此,才能使天下归心。他的金石之言,使迷茫中的德宗皇帝顿开茅塞。

这个年轻的翰林学士就是陆贽。

陆贽,字敬舆,嘉兴人,自幼聪慧好学,年仅十八即考取进士,是唐朝几百年间最年轻的进士,唐德宗建中四年起担任替皇帝起草文书的翰林学士。危急存亡之际,德宗对陆贽增加了信任感,事无巨细,都请陆贽参酌决定,一时,人们都称陆贽为“内相”。德宗本人也亲切地直呼陆贽为“陆九”, 天冷时,甚至脱下衣服给陆贽御寒。一次在去梁州的路上,由于山路险阻,陆贽走失,德宗竟“惊忧涕泣”,下令四处寻找,“得贽者赏千金”,直到见到了陆贽,方转悲为喜。

面对国家多难的局面,陆贽劝德宗说:“今盗遍天下,舆驾播迁,陛下宜痛自引过以感人心。”德宗尽纳其言,命陆贽代草诏书,下诏罪己,说国家动乱到这个程度,“皆由上失其道而下罹其灾”,各地判军除朱泚外,都是无罪的,只要归顺,“一切待之如初”。这一招很灵,诏书下达后“四方人心大悦,士卒皆感泣”。此后,德宗又采纳了陆贽一系列的策略,终于平定了叛乱,挽救了危局,使唐王朝转危为安。

唐贞元八年,陆贽三十九岁,受命为宰相。上任后,他广开才路,改革选官制度,改革税法,减轻人民负担,制定边防御敌方略,做了大量深得人心的事。

陆贽对大唐帝国所作的贡献,在整个唐朝历史上,没有几个人可以相比,所以,史学界公推他为“中国十大名相”之一。

陆贽的大量奏议,成为历代宰相奏议的典范。翻开《古文观止》,可以看见苏东坡的名篇《乞校正陆贽奏议进御札子》,这是苏东坡上神宗皇帝的奏章,东坡先生建议神宗将陆贽的奏议“置之坐隅,如见贽面,反复熟读,如与贽言,必能发圣性之高明,成治功于岁月” 。认为陆贽“才本王佐、学为帝师。论深切于事情,言不离于道德。智如子房而文则过,辩如贾谊而术不疏。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通天下之志。使德宗尽用其言,则贞观可得而复”。

如此叱咤风云、力挽狂澜的大政治家,后来因为奸臣裴延龄屡进谗言,竟被贬为忠州别驾。从此,陆贽在荒凉寂寞的忠州翠屏山上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十年。十年中,他每日在翠屏山麓的山洞独自读书,几乎与世隔绝,其读书洞至今犹存。他看到忠州疫病流行,百姓呻吟,于是抄录各种医方,编成《陆氏集验方》十五卷传世治病救人。陆贽临终遗命简葬忠州,头朝北方,以示其至死仍心向朝廷。

陆贽去世时,大约正是德宗驾崩时,新皇帝顺宗李诵即位后,想起了忠贞勤政、直言无畏的贤相陆贽,立即下诏回京城重用,可惜诏书送达时,陆贽已经长眠不起了。顺宗痛惜不已,追赠陆贽为兵部尚书,谥封宣公。

忠县至今有一个美丽的传说:陆贽去世后,其故乡嘉兴的人按照古老习俗,要将灵柩运回故乡安葬(这种习俗至今犹然)。但忠州人爱戴这位贤明的别驾,不忍心离别,纷纷痛哭失声,洒泪相送。哭声上震九天,惊动了风神,风神略施小技,夜里一阵风,轻轻地将已经下行的船又逆流送了回来。运送灵柩的人清早醒来,发现船又回到了原地,大惑不解,过了一会才恍然大悟,这原来是天意!天意是不可违的,于是便和忠州人一起举行葬礼。葬礼开始后,忽然雷电交加,大雨滂沱,人们只好暂时避在一旁。须臾,云开雨收,艳阳普照,陆贽的灵柩已移至翠屏山麓的高丘上。原来,雷电交加时满山的虫儿蚂蚁全部倾巢出动,将灵柩抬上山去了。

美好传说中的陆宣公墓就这样建起来了。从此,陆贽墓便成为忠州的一个胜地,一道风景。千百年来,一直受到人们崇敬。

元代忠州尹王崇简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谒陆贽墓,“墓在玉虚观南三十五步……有碑,遥望有二三字,近视不可辩,又有石器尚存”。他感到“公之忠贯日月”,发动创修怀忠堂永远纪念,这使陆贽墓的范围和规模进一步扩大。

明代四川最高长官巡抚黄光升来忠州后也前往祭奠陆贽,“谒公之庙,南山其崇。拜公之墓,白云其封。公之书洞,清风其融”。黄巡抚在墓前下拜,诵读祭文,曰:“千百载下,何幸躬逢。遥陈一奠,神其感通”。他祭奠完毕,意犹未尽,叫来忠州知州黄器重,命其重新整修陆宣公墓祠,于是墓祠便加当年陆贽墓前巍峨的牌坊,文革时期被毁掉。

陆宣公牌坊

在明代,曾发生过不义之徒入墓区砍树的事。有一个叫杨彬的激于义愤,挺身而出,将砍树者扭送衙门,“按以法,用昭鉴戒”。此后,人们对墓区的树木便加意保护了。知州黄懋江不仅“率当道者,命复捐已禄,营茸封缮,且在墓祠植松柏三千有奇”,时正值陆贽裔孙陆道乾从嘉兴来忠州,陆道乾乃欣然作《宣公祠种树说》以记其事,曰:“树既成行,躬为拜谢于其庐,固谢今日之杨生(彬),亦以谢百世后忠州之人也。”

明末,为陆贽到底葬于何处还引起了一场争论,一些苏州人(陆贽故乡嘉兴属苏州)说陆贽墓迁回了嘉兴,忠州乃是假墓。这事惊动了文坛领袖钱谦益,钱谦益特地写了一首长诗《陆宣公墓道行》,曰:“……苏州宰相忠州死,天道宁论乃如此,千年遗榇归不归,两地孤坟竟谁是。人言藁葬在忠州,又云征还返故邱,图经聚讼故老閧,争此朽骨如天球。”钱谦益的诗主要是写给苏州(嘉兴)人看的,他说:“君不见华山山下草如薰,石阙丰碑野火焚。樵夫踞坐行人唾,传是崖州丁相坟。”意思是说,你没看见同是苏州宰相,而丁相(奸臣)之墓已经不受人敬重了吗?言外之意是重其人不必重其墓,苏州又何必去同忠州争呢?钱谦益并未从正面说穿,但暗中却透露出来,陆贽墓就在忠州。撇开考证不说,单是直到明末仍在争论陆贽墓这一点,就足以说明陆贽其人的历史地位了。

清代道光五年,知州吴友篪对陆宣公墓祠进行了大规模修缮,这时的墓祠,已形成包括陵墓,飨堂、玉虚观、紫极楼、神道、读书洞等在内的卓然可观的建筑群了。陵园内碑铭、楹联、题咏等甚多。大门为陆贽生前的格言“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表达了这位卓越政治家的忠贞襟怀。其内佳联比比皆是,如“一代名臣医国手,十年别驾宰官身”“扶鼎祚于车驾播迁之余,才本王佐,学为帝师,谏草千万言,制度经论空宇宙;下诏书在山木坏颓以后,墓拱翠屏,祠邻白傅,滨江二三里,衣冠俎豆荐馨香”。

嘉兴陆氏后裔历代都要派人前来扫墓祭祖,成书于清代道光、同治等时期的《忠州志》载,陆氏后裔在忠所作祭文甚多。忠州本地官员每年八月十八陆贽生日,都要结队过江祭扫陆墓。抗日战争爆发后,下江人流落入川,还有很多人去陆贽墓凭吊,并留有诗作,载于民国《忠县志》。

可以肯定,陆贽墓在清末仍是规模大、香火旺、保护好的。入民国后,建筑群渐遭毁损,1941年日机轰炸忠县,一颗炸弹击中陆贽墓,但主体结构未受影响。

1965年,著名书法篆刻家徐无闻随“四清”工作队来到忠县,这个资深的学者仰慕陆贽的道德文章,特地去翠屏山上瞻仰了陆贽墓。他看到的是,“这是座不到两丈高的圆土堆,简直无法与陕西现存的那些唐朝大官的坟相比。土堆顶上一棵黄檩树,枝繁叶茂生气郁勃,比从江中远望更亲切。墓前一座六尺多高的碑,正中刻‘唐忠州别驾陆宣公之墓’,是光绪年间县人所立。碑前还有一张石供桌”。可见,当时陆贽墓还是保存比较完整的。

文革时期,陆贽墓旁的古建筑群被破坏殆尽,大量的古碑被毁坏,有的被拿去做了粪池,有的被拿去做了地坝,这就是前文所说的日本老人在地坝里发现古碑的原因。但是,稍可庆幸的是,徐无闻看到的“不到两丈高的圆土堆”——陆贽墓还没被毁掉。残缺的碑石,依稀可见“陸宣”二字。

不可思议的是,在日机炮火和文革浩劫中得以幸存的千年陆贽墓,竟在1977年被掘毁了。

1977年,稍稍思想解禁,允许农民寻找生财之道了,陆贽墓旁的农民苦于挣钱无门,不知是哪位“有识之士”忽然指点他们,眼前不是明摆着的生财之道吗?唐代大宰相就埋在这里,一定有许多金银财宝,一挖开不就行了。闲在那里反正是个废物,变废为宝,有何不可。农民们世世代代住在陆贽墓旁,觉得这事不可,遂去请示公社负责人。公社负责人说,有什么不可的。于是,成群的农民涌向陆贽墓没日没夜地拼命挖掘,整整三天,终于将陆贽墓挖了个底朝天。令他们失望的是,这位清廉的唐代宰相,墓里没任何金银财宝,只好回填起来。

陆贽墓上那棵挺拔入云,枝叶蓊蔚,势如苍龙,仙鹤云集的千年黄檩古树也被砍倒了,(砍树人知道300年前杨彬的故事吗?)。从此,忠县人隔江远望时,心中便会升起一缕缕失落和惆怅,此后的子孙们则再也无缘见到那株美丽的参天古树了。

黄檩树是预先被一家火葬场看中拟作骨灰盒用的,火葬场出了300元的价钱,掘墓人就砰然心动,满口答应,谁知黄檩树因过于古老,砍断后才发现有一段树已经空心,火葬场来的人大失所望,拂袖而去。这株风光无限的难以用金钱定价的古树,最后以100元的价钱由几个农民买去分了,至今,被肢解的树还有几截弃置在院坝附近,像一段段干枯的木乃伊。

1997年,忠县籍作家、四川省作协主席,83岁高龄的马识途,在得知陆贽墓现状后给笔者来信说:“小时……翠屏山上的陆宣公墓祠,我也去拜谒过。这么大的名人,死于此葬于此,竟不为县人看重,任其湮灭,实在可叹!”

日本老人鬼头有一先生回国后告诉日本文化界的陆贽崇拜者们,陆贽的真墓就在忠县,这下那些日本人都激动了,都要求到忠县来拜谒陆贽墓。于是,经过反复筹备,1998年3月13日下午,以鬼头有一先生为团长的“日本东洋文化振兴会·惜心会访华团”一行27人到了忠县。

这一天天清气朗,飘洒了几天的春雨刚刚停住了,翠屏山上一片葱茏。宣公墓已不再是前年鬼头有一先生看到的那副破败不堪的样子。就在这天上午,忠县四大家领导及十多个部门的同志在这里隆重举行了“陆宣公墓修复竣工庆典”,焕然一新的陆宣公墓仿唐代制式,墓碑为马识途所书,人们从山崖上采来了一大束鲜艳靓丽的野花放在墓前。

见修复的陆宣公墓如此庄重大方,鬼头有一先生感到非常欣慰,他打开了一个从日本带来的纸箱,取出专程带来的糖果、糕点、香烛等供品摆在陆宣公墓前,宣布祭奠开始。

鬼头有一先生上前三鞠躬,俯身单腿跪拜,将一杯酒缓缓地绕着香烛浇到地上,再拜,然后退到墓侧,朗声诵读从日本带来的《祭陆宣公文》:

“维时一九九八年三月十三日,日本国名古屋‘惜心会’等同志27名,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敬祭于唐大相国陆宣公之灵……”

鬼头有一先生满脸的庄严,满脸的虔诚,他是用日语诵读的,大概是担心陆贽听不懂日语吧,每读一句,便由翻译用汉语诵读一句。这时全场肃然,每个日本人都低着头,静静地聆听着祭文。场外的围观者止住了喧哗,鸦雀无声地注视着这些异国人对中国古代圣哲的祭奠。

“惟天宝以来,玄宗肃宗代宗相继蒙尘,职政崩坏,藩镇跋扈,内忧外患交到,唐朝将土崩陆沉,谁人能救之乎?当此时,公在翰林上书曰:……”

祭文是鬼头有一先生的手笔,完全是中国古代的格式,最后说:“呜呼,公薨而后1194年,忠县重修公之祠祀。余等又爱忠县性灵之地,赞公之高风清节,以欲传之后世。公之神灵其尚飨。”

祭文诵读后,27个日本人依次到墓前单腿跪拜,每人敬上一柱香,再敬一杯酒,墓前烟气缭绕,酒浇湿了好大一片地。

当天晚上,忠县东道主在宾馆里举行酒宴欢迎日本客人。鬼头有一先生用他那特有的富于感情的声调致答谢词说:“二十一世纪就要到来了,中日两国要和世界人民一道共同走向二十一世纪。陆宣公的精神,不论在哪一世纪都是需要我们继承和发扬的。今天我看到宣公墓修复得这么好,感到非常高兴,谨表示感谢。”

时间转眼又过去了几年,三峡蓄水后,长江水面离陆贽墓更近,风光更美了。陆贽墓已经成了忠县人人皆知的古迹。据说,当地已经将陆贽墓的保护开发列入了议事日程,有关的规划已经完成,正在分步实施。

二十一世纪的太阳正在放射出夺目的光芒,相信过去一切对民族文化的不敬都将在灿烂的阳光下黯然引退,一切民族文化的悲剧都不再重演,如此,则陆贽墓幸甚,所有的古迹幸甚,中华民族幸甚!

昔日陆贽墓外的古道老树,今已荡然无存。

编辑:朱丹 伍云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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