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肩水金关汉简“马禖祝辞”小札

刘娇

金关简文祭品中比秦简多出的“□乳”，祝辞中具体化的“皮毛疾”、“胁疾”等内容，表明这类祝辞虽然渊源有自，却可以随时代和地域而变化，具有一定的灵活性。

肩水金关遗址11号探方出土的汉简中，有两支简内容比较特别，整理者释文如下（见《肩水金关汉简（贰）》下册，中西书局，2012年，1、2页）：

不蚤不莫得主君闻微肥□□乳黍饭清酒至主君所主君□方□□□

（73EJT11:5）

肖强毋予皮毛疾以币□刚毋予胁疾以成

（73EJT11:23）

王子今先生《河西汉简所见“马禖祝”礼俗与“马医”“马下卒”职任》（载《秦汉研究》第八辑，2014年，9-17页）曾指出，这两支简内容跟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中的《马禖》篇内容相关。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中有《马禖》篇，内容如下：

马禖祝曰：“先牧日丙，马禖合神。”……大夫先次席：“今日良日，肥豚清酒美白粱，到主君所。主君苟屏詷马，驱其殃，去其不祥；令其口嗜荐、嗜饮律律，弗遏自退，弗驱自出；令其鼻能嗅香；令耳聪目明；令颈为身衡，脊为身刚，（胁）为身张，尾善驱虻，腹为百草囊，四足善行。主君勉饮勉食，吾岁不敢忘。”（释文参考陈伟主编《秦简牍合集（壹）》上册，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507页；方勇《睡虎地秦简札记二则》，武汉大学“简帛”网，2015年11月25日。）

因金关简文本身比较模糊，一些文字没有释读出来。参照秦简《马禖》篇及王子今先生的释读，我们对金关简文作了一些改释并试加句读，先列释文如下，再对改释处略作解说。

不蚤（早）不莫（暮），得主君闲徦（？—暇）。肥豚□乳、黍饭清酒，至主君所。主君□方□□□

（73EJT11:5）

[毋予□疾，以□]脊强；毋予皮毛疾，以币身刚；毋予胁疾，以成[身张]

（73EJT11:23）

“不早不暮”，指时间刚刚好，与秦简的“今日良日”意思相近。

整理者所释“得主君闻微”一句，“得”字模糊。“主君”下两字字形如图一。上字为“閒（闲）”；下字左半是否“彳”旁难以断定，右半或为“段”，可能是“叚”字之讹——秦汉文字“段”、“叚”多混（参看刘钰、袁仲一《秦文字通假集释》，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年，171—175页）——读为“暇”。“得主君闲暇”，意思是不敢随意打扰，只在合适的时机、马神闲暇的时候才来祈祷，是十分恭敬的语气。又“暇”与“所”皆鱼部字，可能押韵。后文祈祷的“[以□]脊强”、“以币身刚”、“以成[身张]”句末字皆阳部，也是押韵的（秦简此部分亦押阳部韵）。

“肥豚□乳、黍饭清酒，至主君所”，恰与秦简“肥豚清酒美白粱，到主君所”相当。“豚”字右半模糊，轮廓略似。王子今先生已经指出有可能是“豚”。秦汉祝辞中多有“肥豚”、“肥牲”、“清酒”之语，如《太平御览》七百三十六引《礼·外篇》“立社祝”云：“敢用肥豚、嘉蔬、清酒，敬致大神。”又如王子先生举出的《春秋繁露》所载止雨祝辞：“敬进肥牲清酒，以请社灵，幸为止雨，除民所苦。”简文“黍饭”与秦简“美白粱”相类。唯多出“□乳”一物（因上字模糊难释，不知具体为何种乳）；王子今先生另有《肩水金关简所见“主君”祭品：乳黍饭清酒》一文（收入其著《秦汉名物训诂》，东方出版社，2016年，88页），认为简文反映“‘乳’进入汉代饮食生活的情形”。

“脊强”之“脊”上半略残，整理者原释“肖”，王子今先生改释“脊”，当是。

“以币身刚”之“身”，原整理者及王子今先生皆以“□”代。细审字形为“身”，详见图二。

“币”，可读为“敝”或“弊”，义为“尽”，《素问·上古天真论》“故能寿敝天地”，王冰注：“尽也。”《文选·枚乘〈上书谏吴王〉》“弊无穷之极乐”，李善注：“犹尽也。”新莽和东汉时期的铜镜铭文中常见的“寿敝金石”，沈培先生《“寿敝金石”和“寿敝天地”》（载《中国文字研究》2007年1期，50-59页）指出“敝”当解为“尽，极”，甚是。此简祝文中的“以敝身刚”跟下一句的“以成[身张]”之“成”对文，“成”一般解为“完成、实现”，《玉篇·戊部》：“成，毕也。”《诗·周南·樛木》“乐只君子，福履成之”毛传：“成，就也。”祝辞意为祈求马神“成就”、“实现”马的“脊强”、“身刚”、“身张”，也就是保护庇佑马不受各种疾病戕害的意思。

又，秦简“为身张”一句中的“”字，原整理者释为“脚”，读为“胠”，指胁。《秦简牍合集（壹）》改释为“”，是。陈剑先生在与方勇先生的通信（见方勇《睡虎地秦简札记二则》）中指出，读为“胠”并训解为胁的做法不如将“”字读为“胁”来得直接。金关简文此处正作“胁”，可证陈说之确。

关于秦简一句“令颈为身衡，脊为身刚，胁为身张”的具体含义，王子今先生《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疏证》（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520页）曾指出：马王堆汉墓帛书《相马经》“马有此节也，刚骨强，是谓大良”，《齐民要术》卷六相马术所谓“脊为将军，欲得强”、“脊欲大而抗”与之相关。这是很有启发性的，《齐民要术》卷六的相关记载的确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三句话的含义。

据《齐民要术》记载（贾思勰著、石汉生校释《齐民要术今释》上册，中华书局，496-510页），“大头小颈”是“三羸（羸）”之一，“长颈不折”是“五驽”之一，马颈可以说是马身平衡的关键部位。

对马脊背的要求则是“欲得平而广，能负重”，“脊为将军，欲得强”，“脊欲大而抗”；“三羸（羸）”中又有“弱脊大腹”一项——大腹在这里应是对比弱脊而言，与祝辞“（使）腹为百草囊”并不矛盾——可见好马要求脊背强劲，不可软弱乏力。

对马胁的要求是“腹胁为城郭，欲得张”，“胁肋欲大而洼，名曰‘上渠’，能久走”、“季肋欲张”；“五驽”之一有“大髂短胁”（腰骨粗大而两胁短小）；又，“从后数其胁肋，得十者良。凡马十一者，二百里；十二者，千里；过十三者，天马，万乃有一耳”；都说明好马的标准之一是看上去肋骨数量多、两胁鼓张。

总结起来，“使颈为身衡，脊为身刚，胁为身张”意思就是使马颈成为全身衡正之部位、马脊成为全身刚强的部位、马之两胁成为全身向外鼓张的部位，相当于说“使颈衡，使身刚，使胁张”。

金关简文中与秦简此句相对应的句子要稍微复杂一点。“[毋予□疾，以□]脊强；毋予皮毛疾，以币身刚；毋予胁疾，以成[身张]”意思大概是“请不要让马的□、皮毛、胁等部位染病，使马脊背强劲，身体刚健，两胁鼓张”。与秦简相比，较为笼统的“殃/不祥”更具体化为“□疾”、“皮毛疾”、“胁疾”等；而且，“毋予”之语说明这些疾病原本就是马神使马染患的，可知马神兼有降灾惩戒和庇护保佑的两面性。

贺润坤先生《从云梦秦简〈日书〉看秦国的六畜饲养业》（载《文博》1989年6期，65页）曾经指出，祭祀马神要选良日，备办优厚祭品，祭祀者祈求马神祛除马的疾病和灾难，使马匹的主要身体部位达到理想的善马标准。从这个角度看，肩水金关两段简文虽然残缺，却足以从中窥见祝辞的大致面貌。西北汉简和睡虎地秦简中均出“马禖祝辞”，说明这类祝辞流传久远，分布地域较广。金关简文祭品中比秦简多出的“□乳”，祝辞中具体化的“皮毛疾”、“胁疾”等内容，又表明这类祝辞虽然渊源有自，却可以随时代和地域而变化，具有一定的灵活性。

本文蒙陈剑教授、邬可晶博士批评指正，谨致谢忱。

（作者为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副研究员。按：简牍残断处，释文以符号表示；无法释读的文字，一字一□。）

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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