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代贵: 寻访上庄
原创· 散文
寻访上庄
李代贵
实现了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是去年的国庆长假。
我们自驾前去绩溪的上庄,去寻访我一直景仰的学者胡适的故乡。走近他少年成长的环境,顺便看看晚清红极一时的“红顶商人”胡雪岩在这座皖南小城的故乡留下些什么;走近我18年前首次游历过的绩溪故地,看看那片山、那湾水,是否别来无恙,变迁几何。
走进上庄,其建筑,底色依然是一往的徽派,白色的墙壁,黑色的瓦,高高的山墙,狭窄的屋内空间,高高的窗户和青石铺就的地板,如此依旧。
上庄之外,景区之内,如今新添了许多当下钢筋混凝土彩钢铝板钢制品大门,抬头随见的是电线、电缆线、网线,分布在空中显得凌乱。路边的小河,乡间的路旁,绿化好的园地,街上新修的学校内,散布着随处可见的白色垃圾物,标语、口号和简便的宣传画,也无处不在地提醒着我们,这是什么时代。
这里显然还是保留了一些过去的生活方式方法,一些存留的老物件也保留着那个时代的印迹。当然还有语言。还有那山川,那树,那依然如故的建筑。但是,这依然是回不去的故乡,找不到的原乡。
依旧是徽州建筑为主风格的山里村镇,大概由于平地的稀缺,街道一贯狭窄,水系相互萦绕,建筑物一律竖向空中伸展。多数房屋,均无大开的门户,屋外也少开阔地。泊车,步行,折返,问询:哪儿有吃的?路边一位长者,热情地用方言加手势指引着小吃店的方位,又生怕我们不懂,起身领我们前往。我们当然听不懂徽州方言,那是皖南山区各自封闭且自成一体的语言,渊源复杂,外人不懂。早在读大学期间,徽州来的同学都自嘲他们说的是日语,每每此时,都会引发会心的笑声,至今难忘记。
街边四处望去,只此一家小吃店,卫生一般,品种单一,徽州的饼是寻常见,再就是面条、水饺。实在是饿,坐下凑合吧。点一碗素来爱吃的面条,加个煎蛋,再来一方菜饼。兴许是饿了,吃得很香,也很投入。店家女老板很友好。付账时,不禁感叹互联网的影响力,这处狭小的店面,墙上、桌上都张贴了二维码,支付宝、微信任选其一,均可支付。
出得小吃店的门,环顾四周,各种强、弱电的电线牵绊在建筑物和树木、线杆之间。如此看来,再偏的乡村,都通过这样的纷乱与牵绊,与整个世界息息相关。
行进中,脑海里总是和十八年前的那一次比较。十八年前,首次来上庄,每客二元的门票,如今已经是五十元。当初的接待者,自称胡适家族中一员,也姓胡,对胡适介绍比较清楚,也顺便向我们推销了介绍胡适的书本和胡适题字的书签,当然,品种也很少。胡适故居建筑老旧,摆设简陋,院落之内门庭冷落,少人同行相至。
行进中,脑海里,又将游历的印象和最近观看了数遍的《先生》纪实片之《胡适》篇叠印。特别是该片的片首,导演通过反复出现的街头采访镜头,包括上庄,甚至绩溪街头的采访。问题都是一样的:你知道胡适是谁?他做过什么?通过快速的画面剪接,提供的种种答案,确实令人唏嘘。许多年轻人,看上去都是文化人,对胡适也似乎一无所知。采访中特别展开一段,乡人对胡适“反动文人”的评判,自然怨恨不得,乃是过去的宣传和教育使然。
行进中,脑海里,也总是浮现自己一读再读的《四十自述》,这是我唯一的对书爱到要偷来占为己有的小册子。此书胡适四十所写,当时其母已去世。书中《先母行述》一篇,颇为感人。说到母子情深,甚是能够引人共鸣。尤其是其中关于胡适自己去上海求学的那一段文字。上学期在听课中才知道,这样一段文字已经编入初中生课文了:
这一次我和母亲分别之后,十四年之中,我只回家三次,和她在一块的时候还不满六个月。她只有我一个人,只因为爱我太深,望我太切,所以她硬起心肠,送我向远地去求学。临别的时候,她装出很高兴的样子,不曾掉一滴眼泪。我就这样出门去了,向那不可知的人海里,去寻求我自己的教育和生活,——孤零零的一个小孩子,所有的防身之具,只是一个慈母的爱,一点点用功的习惯,和一点点怀疑的倾向。(胡适《四十自述》)
行进中,脑海里,不免回想起学习和阅读经历中关于胡适的点点滴滴。他出生上海,当时父亲随清政府命令守护并移交台湾给日本。据胡适回忆,是因为父亲似乎克妻,所以在续娶其母时,是经过了筛选的,年轻,身体好,同乡,自愿。于是,母亲嫁过来,不久就有胡适。由于父亲公务繁忙,母亲生过胡适后不久,就回到上庄乡间,在家开蒙,读私塾,经历乡间的生活体验。据说,他四五岁时就能认识千余字,母亲陪他一起读,邻里的同龄人陪他读和玩。这或许,也正是他能够今后与同乡的江冬秀相濡以沫一生不弃的生活基础吧。约十四岁始,胡适随同父异母的兄长奔赴上海读书,从此走上大城市的生活学习路,走上全国选拔考取庚款赴美留学之路,走上在美国研究世界与中国问题之路,走上研究和改变中国社会文化与生活之路,走上让美国乃至外人重新认识和看待中国和中国社会、中国人的使命之路。
行进中,脑海里,也不时闪现起在历史学习和历史教科书中的胡适印象。那当然是不怎么正面的,拿的是庚款留学名额,新文化运动后期走到陈独秀的对立面,用问题对战主义,此后主张“好人政府”,又投奔蒋介石,出任赴美大使,后任北京大学校长,亲美并经常与美国人士结交,建国后追随蒋介石去台,赴美。总体也有一件好评,是公认的:提倡白话文。
学习和工作之余,其实这三十多年来,并没有关于胡适的专门阅读,除了翻阅的《四十自述》之外,所读之物,与胡适相关者,无非中国近代史,现代史,关于近现代史的专著或论文,包括大量的通俗读物或传记等等。至于胡适的贡献,于教育,则关乎新文化运动中,在北大的教职上,以及北大校长和中央研究院院长。关于文化,主要是提倡新文化、新思想,包括一度提倡以西化倾向的新思想全面替代中国本土传统文化,当然后来他又转身了。印象中他还专门支持雷震和《自由中国》杂志,而那次事发,是在台湾当局准备惩罚之时。关于政治,他最初与陈独秀结交相好,后来虽然转身向自由主义,也是多次营救和帮助陈独秀,可以说是陈独秀后半生关键的、重量级的帮助者。三十年代他转身支持蒋介石,愿意为国民政府做事。抗日战争发生后,尤其二战期间,他出任驻美国大使,游说美国政府关注中国,支持中国抗日战争和战场,功不可没。
回顾自己印象中的胡适,的确是当世或后世难得诟病很少、争议很少的,还是生活和人品,形象和威望。似乎很少有人争议他。即使当时人们回忆和传记中,胡适的形象都是温和的,有威望的。甚至许多学人的人生大事、工作大事,都是胡适从中协调。如刘文典到安徽工作,陈独秀在南京释放,沈从文的定婚,等等。
人生如此,在乱世不易,在政治斗争持续的时代,在中外势力交织影响的时代,在一生甚至数遍漂泊的时代,确实更不易。
这不能不说,胡适的家教、修养、学识、境界、慎独、定力,确实非常人能及。“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努力做徽骆驼”等等,正是他脍炙人口的警示语录,而这些语录,知易行难。难得蒋介石也给他“德智兼隆”的评价,并题写出“旧思想中新文化的师表,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的挽联。
既往的阅读体验之中,关于胡适,最直接并引发我共鸣的,是他关于母爱的表述,以及乡间生活的回忆,这些篇章,一定是引发了我本人时常萦绕的乡间回忆,以及我本人关于母爱的特别感受。母亲是他的唯一母亲,而他是母亲亲生的唯一儿子,少小相伴,继而远离,天隔一方,心灵相守。
胡适生于世间,其父已经老也。母亲离世时,胡适正是风华年代。从来父母与子女的生命经历,都是时代的平行线。而且,胡适与父母的生命历程,因其父的工作、年龄以及社会背景变动的因素,相信少有言传身教,多是血脉相随。家风影响,当是主要来自母亲和同父异母的兄长们。人与人之间最直接的影响,最真切的影响,最没齿的影响,当然是朝夕相处,耳濡目染。我生也晚,原初的成长经历之中,有些零星相仿的因素,平添上一分共鸣。
胡适故居如今的陈设,依然简陋,地面和墙壁,屋顶和门窗,当然有持续的修缮,但其简朴的程度,并没有因十八年来民间对胡适的重视而更大改观。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开放,甚至旅游带动地方经济发展的氛围之下,胡适故居的恢复和装修的跟进程度,低于我内心的预期。
院落中陈设,并无罕见之物。这也很能想象,胡适十三四岁一出上庄,至七十一岁离世,并无归乡,这自然也能够理解,胡适一世为家国,母亲46岁离世,父亲1895年离世,享年55岁,乡间并无直系亲属。他出生地也是在上海,其生活用品,其文化留存,其携带之物,也自是散落祖国各地和美国等处。母亲和父亲的坟墓也无引导记载,应该也无祭扫,胡家祠堂也未见。
孤零零的一个居所,空空的没有一个胡家后人,只余下参访者的追慕和想象,有的只是后人的心思和回忆在流淌。
离开胡适故居,已是下午时分,返程中,我们一直在想象着胡适当年那一去,一去上海,是何人陪伴,经由哪条路,踏上哪只船,开始一生的文化漂泊和救国的旅程。
重寻胡适故乡的我,为既往的乡间凋零感慨,一路询问乡人,胡适如何?都一句话:了不起的大人物。
斯人已去,斯人也已经在不断被追寻的文化寻找路上。
胡适年轻的时候,就曾说过:“现在有人对你们说‘牺牲你们个人的自由,去求国家的自由!’我对你们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把自己铸造成器。方才可以希望有益于社会”。胡适还引用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话:“世上最强有力的人就是那个孤立的人!”“有的时候我觉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紧的还是救出自己”。在晚年,胡适还引用他的母校康奈尔大学的一位教授的话:“我年纪越大,越感觉到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
然而,正如法国的启蒙思想家卢梭曾说:“人生而自由,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胡适生活中追求自由,一生却不曾离弃本乡本土的妻子江冬秀。一生追求学术自由,却又不免与众多近代常人一样的治学逻辑,全盘西化,关注传统文化,中西合璧,保护国故。政治上求自由开放,却游离于出世入世之间。乐观者说他长袖善舞,进退自如,谨慎者或评曰亦学亦官,情非得已,重视家乡亲情,一生不能还乡,不能为胡思杜提供任何帮助,只有向夫人长期隐瞒噩耗。
终身学习历史和从教历史的我,发思古幽情之时,由于对晚清民国历史和人物的偏爱,时常取出关于胡适等人的纪录片,在家中独自观看,感受“斯人之风”。
如今,斯人已逝,这里是回不去的故乡,那里有相隔的宝岛。在全球化展开的时代,大师们往往因学贯中西、足遍全球的读与行,思与问,留给后人太多感叹和景仰。
归途,照例是车少人稀,畅快的归程,终换来超速罚分的代价,从而又在物质损失上加深了此行的记忆。
今年,是那一场新文化运动高峰的一百年。回到家中,打开电视,点开网络,对照着脑海中历史的想象与徜徉,顿时感到这一百年的相隔,好远,又好近。
图文来源:本站原创,全文发表于2018年第11《作家天地》;图片除注明外均来自网络,如有不便,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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