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亭隐士,安适在中国画和土房子里
1995年底,喻当皈依了。
10月10日下午,望城茶亭水库附近的澡雪山房,喻当想不起他皈依的、在黑麋峰的那个寺庙的名字了。那个寺庙,他曾经去过多次。让他皈依的大镜师父最后圆寂,也是在那个寺庙。
“湖南境内所有寺庙,我都有三片瓦。”大镜师父曾这么开玩笑对喻当说。他这么说,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后,他曾为湖南各地的寺庙的恢复多方奔走,光望城境内,就有10座寺庙的恢复与他的努力有关——这10座寺庙,他有时候这座寺住住,有时候那座庙住住。
喻当第一次见到大镜师父,是在六合寺。见到他之前,喻当就在他画壁画的灵瑞寺听多位师父提到过大镜师父。壁画画完,他和同伴听人说大镜师父就在不远的六合寺,便去拜访了这位老师父。
喻当记得很清楚的是,1995年他皈依前的一次拜访。那次拜访,正逢庙里有个很大的活动,庙里有几百人,很热闹。为了避开热闹,喻当他们就和大镜师父的一个徒弟下了山。在山下,他们找小卖铺的老板给他们每人倒了几两散装的白酒,边喝便说各自吃过的好吃的。说到叫花鸡后,他们便让小卖铺的老板帮他们去买鸡。鸡买了后,他们几个便躲在附近一个偏僻的山上做叫花鸡。
等他们酒喝完、鸡吃完,回到寺庙,发现寺庙中很多居士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有人就跟他们当中已经是大镜的弟子的那个说“你师父找你”,一脸严肃。经打听,才知大家都听说了他们在山下偷了人家的鸡。后来是喻当师兄的那个朋友吓坏了,去找大镜师父,没找到,谁都不知道大镜师父去哪里了。
尽管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甚至还有人说亲眼看见喻当他们偷鸡和杀生,但大镜师父没有只听传闻,80多岁的他一个人下山去调查了。调查完后,大镜师父回到寺庙,把他的那个弟子叫到身旁,甩了一耳光,然后厉声指斥他们喝酒以及花了多少钱在某某家买了鸡去山上杀生吃鸡的事情,一清二楚。
这件事对喻当影响很大,“很多事情,别轻易地去贴标签或者人云亦云,大家都这么讲,但未必就是真的”。喻当认为他师父的法号“大镜”非常奇特,“清清楚楚”。
这件事发生在1995年。也就是这一年的腊八节,漫天雪花中,喻当在黑麋峰的那座后来他记不起名字的寺庙中找到大镜师父,皈依了。
大镜师父之外,对他影响很大的,还有他画壁画时认识的灵瑞寺的法雄师父。灵瑞寺在莲花镇。他在灵瑞寺画了半个月的壁画,也住了半个月。
喻当在寺庙里看佛经,有不认识的字,他去请教法雄师父。“我也不认识。”法雄师父说。喻当觉得奇怪,他明明看到早晚课那么多经,法雄都滚瓜烂熟,怎么还有不认识的字?
“我不认识字,但我可以给你读。”法雄说。然后问喻当哪个字不认识,喻当指给她看了,她便用她的广东腔把那个字所在的那一段念了出来。
原来,法雄出家时年龄就比较大了,她的师父看她年龄大且没读什么书,便让她去厨房干活。她在厨房只要有空,就逮住别的师父一句一句地问,一句句地学。她师父后来又安排她守门。这就更有学的时间了。她背得滚瓜烂熟的功课,都是她一句句问人家学会的。
法雄师父的经历让喻当佩服得不行:“一个人只要好学,没什么学不会的。”
喻当还曾在北京怀柔的朝阳寺住过半年。朝阳寺在怀柔的甘涧峪。喻当有时候也会忘记甘涧峪的名字,别人问起朝阳寺在哪里的时候,他会记不起,只说朝阳寺在某个峪,“北京有很多峪,峪就是一个山加一个谷”。
喻当是08年住在朝阳寺的。朝阳寺所在的甘涧峪是个比较热闹的景区,但朝阳寺正好避开了热闹,偏在甘涧峪山顶的一隅,“非常安静”。
甘涧峪的板栗是“正宗的怀柔板栗”。喻当住在朝阳寺的时候,他夫人和女儿住在女眷住在山下的天心庵。每天晚饭后,喻当送她们下山。送到后返回,上山的便是他一个人了。他觉得回朝阳寺的林间路“很舒服”,他一路走,一路捡落在地上的板栗,“每次都捡一兜”。
喻当说他现在喜欢山里的生活,可能和曾在寺庙里有过一段生活有关。
1995年,喻当在灵瑞寺画壁画之前,并没有壁画的经验。他有朋友是佛教徒,这个朋友知道灵瑞寺要画壁画,且预算有限,请不起当时有名的画家,所以,正好也有时间的喻当和他的几个朋友就去画壁画了。
按喻当自己的话说,虽然很早就喜欢画画,但始终是“乱七八糟”学。他父亲看他喜欢画画,给他找了个师父,但他刚刚拜师,师父就瘫痪了,他又处于没有老师的状态。
1987年秋,在建湘瓷厂的他去一个同事家。他知道这个同事会画画,但不知道他画得怎么样。那次在同事家墙上看到他画的画了,“画得这么好啊。”喻当震惊了,当即问同事:“庄哥,我可以画画不?”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们两个便去了五一文的墨华斋买了20张宣纸、4只毛笔、2根墨条等——喻当1983年即开始学了书法,但他当时以为他练习毛笔字的纸便是宣纸,墨华斋买的这20张宣纸,是他第一次知道宣纸的模样。学画的装备备齐后,同事借给他一本《芥子园画谱》,让他拿去临摹。从此开始,喻当开始报当时长沙有的一些美术班,甚至有了考美院的想法。
1987年,很早就辍学、已经有3年工龄的他刚好20岁。他当时工作的建湘瓷厂,也是他父亲曾经工作的单位。这个建于1954年的国营工厂,是后来最早和美国做生意的湖南的企业之一。不少国内外的领导人都参观或视察过这家瓷厂。喻当记得,和美国做生意之初,因为瓷厂多用来出口的海鸥品牌,湖南日报的头版还曾以“海鸥飞过太平洋”为题进行报道。
一门心思想学画画和看书的喻当在建湘瓷厂“做事不是很积极”,他甚至有从工厂出来的想法。他的领导“网开一面”,让他去开电梯,那是个装货的电梯,每天上下4趟,只需按8次按钮,“非常轻松”。电梯质量不好,坏了后,又让他去守仓库。他守的仓库是装了很多毛泽东瓷像的仓库,这些瓷像到80年代后就销不动了。
上班时候画画是不现实的,但书是可以偷偷地躲着看的——喻当上班的时候打瞌睡或者早退,他的领导从不管他,但领导就是不让他看书,每次看到他或者别的同事看书就大发雷霆。后来他和同事们分析这个领导的心理,认为是他自身没读过书的缘故。
喻当在仓库躲着看书的时候,发现厂里被人认为是神里神经的一个人也在躲着大家看书。他发现的时候,那个神里神经的人正看得入迷。平时因为知道那个人神里神经,没和他有接触。这下看他在看书,喻当就凑过去问他看什么书,然后和他聊天。这个神里神经的人,喻当说当时他很无知,把他看成是朋友,后来越来越发现对方是个“高明得不行”的一个老师。
这个神里神经的人看的是批林批孔时以北大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名义批注的《论语》——《论语》曾在某段刚结束不久的特殊的历史时期被视为禁书。
上小学时正遇上批林批孔的喻当,和他当时大多数同龄人那样认为那是封建糟粕。即使已经进入1980年代,喻当的思想仍未彻底转变过来,因而他对那个神里神经的同事说:“这个书你也看?!”那个同事没反感喻当的大惊小怪,反而让他也看这本书:“你只看论语原文,不要看注解。”喻当就看起这本《<论语>批注》了,虽然同事让他不要看注解,但出于好奇,他还是看了注解。这是喻当第一次接触《论语》。
这个后来他认为应该是老师的同事,在和他单独相处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告诉了喻当后来才明白的很多道理,例如“不要装聪明”,并引用孔子的话“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大家都喜欢装聪明,其实这是最笨的方法。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你就要表现得像个傻子,最好是任何人都可以骂你,踩你两脚”。这个神里神经的老师,不仅是学问好,后来知道喻当也有练武术时,还教了喻当如何站桩等。
喻当颇感遗憾的是,当时他的主要兴趣还是在画画上,1988年,他离开工厂比较专心地去画画时,和那个老师的联系也中断了。后来想去联系时,喻当认为是“韬光养晦”的这个老师竟然再也找不到了。出于对这个老师的怀念,他买了一套岳麓书社1987年版的《四书集注》。
喻当对书的喜欢,源于他父亲喜欢看书。他的印象中,他家里曾有很多书,那些书,他不大记得出于什么原因被“抄没了”,除了《毛泽东选集》外,唯一留下的是当时也是社会主义国家的匈牙利的《奇婚记》,被抄走的那些书中,还有一本他不识字之前认为很奇怪的书,这本书的里面有“人脑袋、马的身体、风车”等很多插图,若干年后,他找到了这本“奇怪的”《古希腊的神话与传说》。虽然家里的书抄没了,但父亲和母亲工作的单位都有图书馆,他到处找书看。他小时候觉得最快乐的,是他父亲夏夜给他和他的小伙伴们讲故事。父亲讲的故事,不限于中国的历史,还讲西方的神话、西方的小说。他的名字,后来他知道也是源于西方,“当”即“亚当”;他弟弟喻格林,名字也是源于西方。
喻当后来也看过很多西方的书——1980年代,西方的诸多著述被引进中国,毕加索、蒙特里安、埃贡席勒 、莫迪里阿尼的画册,以及来自西方的哲学著作、诗歌等,喻当虽然觉得很受益,但总觉得像是“睡在别人的被子里”,“新奇,但未必安适”。
让喻当“安适”下来的,是传统的中国画和中国文化。这个在传统的中国画和中国文化中“看到了一个异于现实的世界”的中年人,现在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外人看来是“异于现实”的世界中。他的夫人许琪唯在为喻当2017年9月的个人画展写的《澡雪精神》中的第一段写到:“我和先生、孩子们住得最久的地方,就属澡雪山房了。这是茶亭山里一个很土的房子,因为虞逸夫先生给了她一个好名字,顿时这个普通的地方雅致起来……”
这个雅致且让喻当安适的地方,在望城区茶亭镇的祥云村。因为交通的不便,祥云村的绝大多数人搬下了山,山上仅有一个老人家和他对望而居。和城里人大多周末出游相反,喻当和他的夫人及小孩周末是周末进城。那是个很勤快的老人,种了很多菜。喻当刚搬到祥云村时,只要他们周末返城,老人家就担心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因为喻当一家的到来,老人家非常开心,经常把自己种的菜送来——虽然,喻当夫妇也在屋的周边种了很多菜。
每个周六合周日,喻当在东风路他的工作室以及开福寺有课。周六是在自己的工作室,周日是在开福寺。近一阶段,他在工作室是讲《论语》,在开福寺讲《孟子》,听他课的,有成人,也有小孩。授完课,忙里偷闲,他也会去电影院看看电影。周末忙碌的城里生活过完,每个周一的上午他们夫妇又回到山上,写字、画画或者读书,或者种菜、莳花。有朋友寒暑假把自己的孩子带到山上让喻当教,喻当更多的时候是让孩子们自学,他最擅长的,便是让孩子们学会自学。他也不怎么管那些孩子。“喻老师,我要做自由人。”曾经有个六七岁的女孩对喻当说。“好呢。”喻当答应了。女孩当了一天的自由人,没人和她玩,她就和喻当养的猫和狗玩,玩了一天,腻了,重新回到一堆自学的孩子中间去了。
喻当在山上的日子,不同于以往。10月10日上午,天气再一次变凉之前,我按照他发给我的线路图去拜访了他。去他的澡雪山房的土路上,坡上的树下长了很多开花时看不到什么叶的彼岸花,坡下有野生的紫藤间杂林间。到达的时候,山上雾气正浓,对面山上的竹子一根都瞧不见,桂花的香倒一点也不减。山房前的晒地里,晾着两竹匾红豆和一些板栗,晒地石桌上则是一篮辣椒和一盆准备腌的刀豆……我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聊及他过往中的一些事的。我们漫无目的地聊,他把他的这些事说了出来,好像这些事和他现在的生活紧密相关。
图|吴蔚、江芬、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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