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之南植物凶猛
作者:黎荔
所有的动物和植物,它们的生命都来源于太阳,如果地球没有太阳的照耀,那它就只剩一个漆黑的躯壳,什么也不会生长,变成一个死气沉沉的星球。既然一切地球生命力都与太阳相关,那么,在阳光格外充足与强烈的地方,动物和植物们,自然也充满了四溅的活力,甚至可以表现出一股子凶猛的野性。动物的野性容易看到,植物的野性不易领略,但是,如果你在南方之南,就可以淋漓尽致感受到植物之凶猛来袭。
在南方,竞相生长的草木,可不是一副漠然的表情,它们有的天真烂漫,有的热情奔放,有的忿怒乃至忧伤,那种表情都是可以辨认的,它们还会弄出无穷的响动。白昼的烈日和暴雨下,疯狂生长的植物,一股扑面而来、按捺不住的躁动气息。夜深人静时,侧耳细听,似乎能听到它们蔓延枝桠、抽条长叶的呼呼疯长,滋滋作响。到处是遮天蔽日的大树,到处都是丛生的植物,阳光与雨水相交织,大自然馈赠慷慨,草木竭力生发,稍不留心,它们就长了一天一地。
凤凰木、火焰木、紫荆、刺桐、木棉、合欢、桂花、白兰、广玉兰、南洋杉、水松、阴香、六旺树、油加利、木麻黄、棕榈树、铁杉树、芒果、榴莲、菠萝蜜、大王椰子树,还有二三十种品种不同的榕树,形态各异的各种竹子,全都一树浓叶繁密、花果累累,将城市掩映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里。还有三角梅、鸡蛋花、扶桑花、夹竹桃、半枝莲、大花美人蕉、车前草、海石竹、红千层、白千层、铃兰、白穗花、龙船花、蟛蜞菊、虎耳草……数都不数不过来的大量热带、亚热带植物,所有野性的生命力都不可能被压抑、被幽闭,只会这里那里呼呼地窜出来,裹挟着一股浓烈的草莽之气,迫不及待地喊出每一个自然生命的所思所想所求所愿。
在南方,有很多草木长得极其恣肆和狂野,走在这样的植物下面可得小心。比如从木棉树下走过,不经意间,“啪”的一声,一朵红艳艳的木棉花就会砸在你的脑袋上、脖子上或脚边,那么红硕又沉重的花朵,其冲击力远超你的想象。比如我家楼下的大王椰子树,大大小小的落叶重量从十余斤至二三十斤不等,叶茎坚硬,从手中掉落至地面也会发出“砰”的巨大响声,而从十余米高的树干上掉落,更是威力惊人。当地园林市政部门需要定期巡查,将大王椰发黄的叶子摘除,以免误伤行人。
还有柚子,其实柚子树不算高,但极为挺拔,主干直,少分叉,叶子浓绿肥厚,柚子成熟时就像一个个黄色的大皮球,沉甸甸地挂满柚子树枝,浓密的柚子树叶也掩不住它,大风起时,柚子叶频频地拍着滚圆的柚子,悬挂在树枝上果实个头那么大、那么重,摇摇晃晃的,走在树下的人提心吊胆,总觉得它们就要扑嗵扑嗵地坠落下来了,砸到头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南方的大多数植物,几天不修剪,就有点认不出模样了,因着异常原始的物性,异常优越的自然条件,它们的生长不可能太规矩,长乱了、长疯了、长炸了之后,一身凌乱错杂、色彩斑斓的,如一只只野生动物般散漫自得。好像知道生命短暂虚幻,所以要在消逝以前纵情生长。这些肥绿高大、遮天蔽日的植物,野性张扬,桀骜不驯,如一匹匹满腔嘶鸣高高跃起的烈性马,其爆棚的能量感,甚至有时给人带来的不是别的,而是惊吓。
有些植物的性情,一点儿也不温柔,比如榕树。除了我们众所周知的,榕树能够独木成林,它也是有名的绞杀者。植物的绞杀,是指一种植物寄生在另一种植物身上,然后将其绞杀致死。榕树气根丰富,易于寄生。它绞杀的对象大多是棕榈树、铁杉树等。绞杀过程一般是这样的:一只小鸟飞到榕树上取食种子,然后又飞到其他树上排泄,未被消化的种子就留了下来(有时候,风也会把种子带到寄生树上)。这样,榕树种子就在寄生的树上发芽了,长出许多气根来。一开始,初初寄生的榕树只是伸出几根小小枝条,柔弱无力,小鸟依人般攀爬在一棵高大的乔木上。随着气根不断分枝,渐渐长粗,越来越繁密。气根沿着寄生树慢慢爬到了地面,扎入泥土中,吸取营养。当榕树逐渐成为大树时,它的根和茎整个地包住了寄生树,压迫并阻止了寄主树内部养分的供给。寄生树最终因养分贫乏而死亡、枯烂。寄生树被绞杀后,它的尸体就成了营养土,继续被榕树充当食物,直至完全消失。绞杀完成后,原来的寄生树已经不见,只剩下榕树的树干和气根了。此时出现在你眼前的,是一个蛮横有力的猪笼状植物体,当你看到密密麻麻的榕树根织成的空洞时,只能震惊于自然界这种巨大而又无言的力量——绞杀。
还有那些粗壮而又不屈生长的藤类植物,它们遵循着自然界的规则安排,肆无忌惮的任性地生长,所到之处布下天罗地网。比如葛藤,蝶形花科的藤本植物,在山林坡地上,在水滨湿地边,城市公园里的无人区,路边的砖石角落里,民居旧屋的缝隙间,到处都是葛藤生长的地方。葛藤有着看不见的爆发性的内在生命力,就像是一个不定性的自然界里的坏孩子,管束好了,才能品尝到葛藤根煲出的靓汤、葛藤粉冲出的透明粉芡,饮到可解酒的葛藤酒。当管束不好的时候,葛藤就如脱缰的野马,跑脱了一样四处蔓延,欲望不息,仿佛无有尽头。
草木自有草木的生长方式,草木自有草木的光彩芳华。它们也有自己各各不同的性情,它们的节奏和道路是我们不能完全掌控的。草木的欲望,有时候显得粗鲁、专横,像火山爆发;有时候又微妙、羞怯,似乎沉默而克制。生命的本质也许仍然是漂泊的,虽然人类的影响因素也在深深地介入自然,但我们仍然无法完全控制草木生命的起源和结束,当风吹动一粒种子,谁知道它将停泊在哪儿,又从哪儿开始生长。没有一种植物不想按照自己的本性肆意生长。在南方,面对那些烈性、百变、灿烂又饱满的植物们,你会深深意识到,这种草木生长是连贯、有感情且不可预测的,有草木自己的逻辑,任何人工规划在这种野蛮生长面前,都会不免显得苍白。举目四顾,你面对的是一种如此复杂和旺盛的生命活力,在生机蓬勃中又有一种流动的魅与欲。
郁郁葱葱的亚热带南方,花开在树上,树长在水里,紫荆常年不败,木棉花火红地绽放,三角梅轰轰烈烈开了一路的紫红,芒果熟透了一个个坠落掉在地上,连绵起伏的山林和野地,铺展到天边的一望无际的绿苍苍、浑茫茫。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我愿意自己依然保持着,人类原始的那种与大自然、与大自然中的植物动物们的统一性,与植物和动物们一样,在大地母亲的腹背上生息,按照自然本性,舒展地生活。我希望自己也如这些南方植物一样,在一种庞杂混乱、自由搏击的现实中,竭尽全力地生长,迸发自己的一切创造力去投入到生存竞争中,不偷懒,不犹疑,坚定坚决,毫不含糊。
南方之南的阳光与雨水,从海上掠过,点燃了万物葱茏的欲望。一边大雨磅礴,风雨更迭;一边阳光普照,万物生长。大地上生长的每一棵树、每一丛草,都散发出生命的气息。生机是这么直白而一览无余,一切有生之物,都受着自身生命力的驱使而欢快地腾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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