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辛亥英烈墓碑的故事
卢洁峰
广州为革命策源地,一城的先烈身影,一城的英雄史迹,身居其中,难免有一种“先烈情结”。于是,寻找、保护革命先烈的坟茔墓碑,为这座英雄城市增光添彩,便成为我的一种生活常态。近日,为考证一项史实,笔者二次前往太和镇的大窝岭,在数百亩的墓地中,寻寻觅觅。下山时,一座几乎被针叶松和簕杜鹃全覆盖的方柱碑,引起了我的注意,蹲下细看碑文,兴奋得立即“弹”了起来—“史憬然三”,“陈白题”!碑之右侧,还刻有铭文!真个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遇见史憬然的墓碑了—这是很多近代史研究者都知道,却始终无人亲见的一方墓碑,其背后,更隐藏着一段鲜为人知,动人心魄的故事。
一、碑主谁人
只见碑面有4个骨气洞达的阴刻大字:“史憬然三”。显然,碑主为史憬然。史憬然谁人?烈士史坚如的胞妹。要了解史憬然,须先了解史坚如。
史坚如,广东番禺人,1879年6月24日出生于广州的一户大绅人家。其先祖本居浙绍兴山阴,后落籍广东,其祖名史澄,曾任翰林院编修、国子监司业,后回广州从事文教事业,主持编撰《番禺县志》《广州府志》。史坚如七岁而孤,体幼多病,曾从三四师读书而不合其志,后入读广州教会学校格致书院(岭南学堂,岭南大学的前身)。在格致书院,史坚如接触到了西学的自由、平等、博爱思想,使之产生了改造中国的志向。1899年底,史坚如到香港,经陈少白介绍,加入兴中会,走上革命道路。
后孙中山的日本友人宫崎寅藏以带领赴日留学为名,同史坚如自香港乘船赴上海等地从事革命活动。在香港旅社和赴上海的船中,宫崎与史坚如有过长时间笔谈。史坚如沿长江联络哥老会之后,去日本见兴中会领袖孙中山。1900年春,史坚如回到香港,协助陈少白办《中国日报》,宣传革命。
1900年春夏之交,北方义和团运动进入高潮。孙中山决定在广东大举起义,派郑士良入惠州发动起义,邓荫南、史坚如在广州响应,陈少白、杨衢云留香港接济……10月3日,郑土良发动会党。民众,在惠州三洲田起义,并连续取得胜利。然而,史坚如早前联络妥当的会党、防营,却因缺乏饷械而陷于瓦解状态。史坚如不得不冒险一搏,计划用炸药炸毁广东巡抚衙门(大致是今广州人民公园、市政府一带),炸死广东巡抚兼署理两广总督德寿,以配合惠州起义。
史坚如等四人在靠近广东巡抚衙门附近租下房屋,往德寿寝室挖地道,安放20 0磅炸药,谋炸德寿。第一次燃点药线失败。史坚如安顿同志乘船下香港后,返回住处独自操作,终于在10月28日凌晨,引爆炸药。惜未伤及德寿。10月29日,史坚如准备搭乘轮船返回香港,因有人告密,在前往码头的途中,不幸被捕。
德寿命将史坚如押入南海县署,软硬兼施,迫令供状,史坚如虽备受酷刑而始终不屈,卒被杀害于1900年11月9日。
孙中山高度评价史坚如,称他是继陆皓东之后“为共和殉难之第二健将”,“浩气英风,实足为后死者之模范。”宫崎寅藏在其回忆录《三十三年之梦》中赞扬这位“美少年”革命家,“容貌如玉,胆大如斗”,是“中国革命之天使!”
史憬然出生于1883年,比史坚如小4岁,在兄妹中排行第三,故有“憬然三姑”之称。虽3岁丧父,但“其家素丰”,衣食无忧,史家兄妹三人(古愚、坚如、憬然),均接受良好的教育。继史坚如入读格致书院后,史憬然也进入广州博济医院习医,她对于同学极为谦让,有一次,天寒上课,因为教室没有生火,改在手术室授课。怎知手术室椅桌不多,同学有争座位的,三姑即把座位让出,自己坐在地上,用手帕垫着坐做笔记。史憬然的度量品格,由此可见一斑。
1899年,正是孙中山革命最艰难,兴中会前途最黑暗之时。当时能理解革命的人极少,但名门贵胄史坚如,却敢冒杀头的风险,义无反顾地加入兴中会。妹妹史憬然也一直全力支持哥哥从事革命活动。冯自由称:“憬然屡襄坚如义举,沈毅勇敢,不让乃兄。”190 0年10月惠州起义前,为了解除哥哥的后顾之忧,她与母亲迁居澳门。史坚如牺牲后,她继承哥哥的遗志,继续参加兴中会的革命活动。
二、陈白谁人
陈白,字葵石,又号少白,世称陈少白,广东新会人,冯自由称赞其“风姿俊美,才思敏捷,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是一个才子。他是孙中山香港西医书院的同学,与孙中山等并称反清“四大寇”。陈少白是兴中会时期孙中山最亲密和重要的助手,革命党创立第一份机关报《中国日报》,他首任社长兼总编辑,孙中山早期的起义,他都参与策划。
当年,在香港的中国日报社,史坚如见到了仰慕已久的陈少白,当得知陈少白早年就读于广州格致书院,是自己的校友后,更平添了一份亲切感。正是陈少白,引导史坚如加入兴中会,走上革命道路的。史坚如的妹妹史憬然,也因此而认识陈少白。陈少白十分喜欢这对天使般的史家兄妹,三人志同道合,相交相知。陈少白称史坚如“聪明忠实,很有志气”,“沉毅真挚”,“极坚决,且有毅力”;称史憬然品高如玉,是哲人,是知己。显然,在陈少白心目中,史憬然已不可或缺。
史坚如牺牲后,前有一妻的陈少白,对烈士的妹妹史憬然,陡增了一份责任。于是而向史憬然表白,求婚。当时,一夫多妻并不违反道德风俗。但大哥史古愚反对这桩婚事。憬然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新女性,尊重陈少白的真情,但不急于成婚,遂前往广州。
1902年,史憬然到广州后,与革命女党人张竹君一起,办育贤女学。因用冷水调牛乳吃,不幸感染霍乱,戕于时疫,年仅19岁。陈少白闻之,不胜悲怆,遂为史憬然题书碑名,并请大匠,用香港花岗石,为史憬然打造了一座墓碑,运上省城。入秋,教友们将史憬然安葬在三望岗的耶教坟场。
三、大窝岭墓地
清末民初,广州的教会事业颇为兴盛。1930年代后期至1940年代,六堂四会在今永福路一带以及沙河、河南、芳村等城郊地段,建有十数处大小不等的教会坟场。1951年,广州市房管局在市郊划定宝鸭冈、琪鸡冈、大窝岭等三处为教会公墓。1952- 1959年,六堂四会各坟场,先后迁往前述三处安置地。除宝鸭冈后来改为火葬场之外,广州市现有琪鸡冈与大窝岭两处基督教坟场。
1950年代以前,三望岗(位于黄花岗公园东北侧)上的耶教坟场,是广州郊外最大的一座耶教坟场。在1950年代的教会坟场大迁移中,该坟场内的中国教徒墓碑,集中迁往大窝岭安置。暂时留置的外国传教士及其家属的坟墓和墓碑,则多毁于十年动乱期间。幸存的46块碑,于1970年代迁往大窝岭,安置在大窝岭西侧一块66平方米的墓地中。
史憬然在三望岗耶教坟场中的墓碑,正是在1950年代的大拆迁中,被迁移到大窝岭的。当然,史憬然的坟墓,并没有随迁。
四、史憬然墓碑的现状
1902- 2018年,史憬然的墓碑,在沉睡了116年之后,终于被我遇见了!上苍知我,上苍犒我。顷刻间,我仿佛走进了时光隧道,我要向史憬然报告,向陈少白报告。
我所见到的史憬然的墓碑,碑面只有“史憬然三”4个字,最下面一个字,只露出一小截近似于草花头的笔画。不熟悉史坚如、史憬然历史的人,是猜不出这个字的。据我推测,碑面全名应为“史憬然三姑之墓”。
“史憬然三”的碑高,约为1 .3米。以此推算,“姑之墓”加碑脚,至少也有1 .2米。换言之,史憬然墓碑至少有2 .5米高。以笔者陋见,史憬然墓碑已经被凿断,此碑埋在土里的,恐怕只有“姑”字所在的0.2-0.3米长,而非“姑之墓”加碑脚的1 .2米长。一座墓碑高约2 .5米的坟墓,其规模是可以想象的。惜笔者虽花费很多功夫,却一直无法找到史憬然之墓的照片或文字记录。
我见到的碑文,有两面,一是碑面的“史憬然三”、“陈白题”。二是碑右侧的墓志铭。由于墓碑非全碑,故,其碑文也是不完整的。幸而陆丹林在《革命史谭》有记录,称:
少白深痛三姑的历助革命,壮志未酬,遽然去世……在公在私,都有无限悲怆,于是亲撰墓铭勒碑,永留纪念。词曰:
雄心脉脉,寒碑三尺。后死须眉,尔茔尔宅。国人欲复,哲人不归。吾族所悲,异族所期。玉已含山,海难为水。蹇蹇此躬,悠悠知己。天蒼兮地黄,春露兮秋霜。胡虏兮未灭,何以慰吾之国殇。生于一八八一辛巳,终于一九零二年壬寅,共享年二十二。
抚碑诵读,不禁感同身受,潸然泪下!
细看史憬然墓碑可见,碑面的“史憬然三”与“陈白题”以及碑右侧的墓志铭,并非出自同一工匠之手。后二者,显然是后来所加勒。
先看碑面,显然,“史憬然三”与“陈白题”出自两位不同匠人之手。前者是大匠杰作,后者是工匠所为。换言之,二者并非同时刻勒。为何同一方墓碑,要分两次刻勒?
“陈白”是清朝不容的“四大寇”之一,革命党第一党报《中国日报》的社长兼总编辑。如果1902年史憬然落葬时,就在史憬然的墓碑上刻“陈白题”三字,史憬然之墓可能会被清朝官吏所捣毁。
再看碑右侧,右侧的墓志铭,与碑面“陈白题”,同出于一人之手。墓志铭中“吾族所悲,异族所期”、“胡虏兮未灭,何以慰吾之国殇”等语,在1902年,是绝对不可能公开刻在碑上的。由此可见,史憬然墓碑右侧之铭文,以及碑面落款的“陈白题”三字,应是辛亥革命后所加勒。经过近10年的沉淀和升华,陈少白把自己对为中国民主革命而牺牲的无数革命先烈的怀念之情,全部倾诉于这篇铭文上了。
朋友,让我们一起进入时光隧道,去给史坚如、史憬然、陈少白,以及那些为中华民族的光明和进步,英勇牺牲的先烈先贤鞠一个躬、献一朵花吧!
五、结语
笔者遇见的史憬然墓碑,是孙中山的亲密战友陈少白,为史坚如烈士的妹妹、兴中会同志史憬然所建立并题书的墓碑,她是广州辛亥革命一件重要而珍贵的文物。很多近代史研究者、文献提到史憬然之墓,却始终无人亲见史憬然之墓,遑论史憬然的墓碑。笔者找到了,这是笔者之幸,更是广州辛亥革命史学界、文物界之幸。
无论是琪鸡冈还是大窝岭基督教公墓,墓地都是有限的,凡长期无人祭扫的坟墓和墓碑,就会被移除。
我所见到的史憬然墓碑,已被放置在墓区西侧的路边了,碑旁有绿化树,远看还以为是一根支撑树木的石桩。碑上文字无一丝填红的痕迹。显然,已经很久很久无人祭扫了。惟碑侧的墓志铭上,隐约可见一丁点儿白灰痕迹。这说明,有人曾经试图识读碑文。史憬然的墓碑,已经处于危险的边缘。急需抢救、保护。
希望我的“遇见”,能够引起有关部门应有的重视,尽快采取措施,切实保护史憬然墓碑,抢救这件广州辛亥革命的重要文物,以慰英灵,以垂久远。
卢洁峰,历史学者,现居广州。
【未经许可,本版文字不得转载】
作者:卢洁峰
Hash:363c44de4ed1ce7e91c84a4065aad8b432dca7d9
声明:此文由 南方都市报 分享发布,并不意味本站赞同其观点,文章内容仅供参考。此文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 kefu@qq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