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大沙河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转眼间我离开故乡已近四十年了,每当我走近故乡的大沙河,就不由自主想起孔老夫子的这句名言。我的老家在桐城市白果乡毕畈村周庄。大沙河是桐城县与怀宁县的界河,发源于桐怀潜三县交界处的大别山余脉,一直流入桐城枞阳县交界的菜子湖。
河宽大约有二百多米,这在以往的年代,可就是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好在河边有一渡口,摆渡人就住在渡口边,只要你大喊一声,有人吗?那摆渡人就会手执撑杆笑呵呵地应声而来。就象长江黄河孕育着华夏民族一样,大沙河是我们周庄的母亲河,渊源流长奔腾不息的河水不仅是我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农作物的血脉,还给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周庄人带来了希望和向往。
01
在我们这一辈记忆中,长辈们总是把目光盯在了河对岸,那边有山,有可以让逝去的祖上入土为安的风水宝地。于是,过河去攀亲,似乎是每一代人隐隐中的约定。操着一口怀宁腔的姑爷连村里长辈们都要高看一眼。小时候并不明白这其中的奥妙,只知道怀宁山多地多土特产多,后来才知道村里老人走了,按老家风俗,只要有后人的都不能当年就安葬的。他们活着住在河堤上,死后还要将棺椁放在河堤上摆上三五年,应该是他们是难以割舍与大沙河的那份情怀吧。三五年后再择日葬到山上,最近的山自然就是河对岸了,选什么样的山,墓地边有没有亲戚照应,每年清明冬至扫墓有没有亲戚接待,这才是关乎到后代的脸面和命运的天大事情。没有姑爷在对岸的,也得认一个亲戚,原因就在这。
大人过河有大人的情结,小孩过河自然也有小孩的乐趣。大沙河是在我们这一代记忆里,也曾是一条欢乐的河。孩提时代的我们把欢乐洒满了这条不大不小的河,夏天戏水,春天摸鱼,秋天在河滩上“打仗”,印象最深的算是冬天破冰过河看电影了。
在我们上小学的年纪,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最大的精神享受就是看露天电影了。那年代河对岸怀宁县的电影比我们村上的场次多,而且放电影的场地比我们村的稻场大,依山势而设,远远就能看到黑边纯白的大布幕,四面八方的人聚集过来,前低后高,天然的阶梯剧场。
而我们畈区只能在稻场放电影,不仅天宽地窄,而且场地平坦,前面挡了后面,后面站在板登上,又挡住了更后面,常常因此而吵而闹甚至打架。有时一场电影没看成,没有被打就算是万幸了。因此过河看电影成了我们这一代人少年时代最美好的记忆。在那个信息靠口口相传的年代,尽管有时我们脱了厚厚的棉裤踏着冰霜过河,可跑了几个山头仍然是“小英雄跑白路”,但下次听说河对岸有电影,我们依然宁可信其有,依然破冰涉水过河去寻那难得的精神大餐。
02
大沙河曾经是一条悲壮的河。大沙河流淌的曾经是贫穷是孤独是无助是绝望,多少亲人曾在这河堤上扶棺拍岸悲痛欲绝,那声嘶力竭,那泪流成河,多少孤儿寡母望河兴叹,正是“自古人生长恨水长东”的真实写照。他们把泪洒进大沙河,望着那冬去春来奔流不息的河水,似乎明白了什么,再难生活还要继续,哭累了哭困了便起身回到那依旧贫穷的家。第二天便又精神抖擞地拖儿带女披星戴月走在了这河堤上。
男孩沿大堤向西往上游走,从人形河汽车站出发,不问南北,不管学啥,只要走出去就行,也只能走出才是唯一希望。女孩走向河对岸或顺大沙河向东走,对岸有山有田地,下游有湖有水产,遇到合适的人家就嫁了,旧社会遗留的陋习,在乡下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爹娘就算完成任务了。
男孩就不一样,能读书者为上,母亲说“富不丢猪穷不丢书”是桐城古训;要么学一门手艺,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母亲说凡是老古话总是有道理的。河水源远流长不舍昼夜,村民们对下一代寄予厚望,如同这河水一样生生不息。
我一次次地告别大沙河又一次次地亲近大沙河,仿佛看到那河里流淌的不仅仅是水,分明还有父辈的汗水母亲的泪。听说我的爷爷十岁时就踏冰过河去打短工,不到五十就病逝了。我奶奶是一九六九年发洪水时,逃荒中跌倒在大河堤上离开人世的。后来,父亲背着我过河去对岸的山上安葬了奶奶。包产到户时,为了生计,父亲带着我们兄弟过河去做手艺活,因为对岸人家田多富裕,干一天比在本村挣得多,而且伙食好吃得饱。
我大学毕业那年春天,父亲也因病离开了我们。父亲的棺椁照例也在大河堤上安放了三年。三年后,母亲通过亲戚托亲戚,在河对岸山上给父亲选了块墓地,再后来,父亲的墓地旁边多了一条高速公路。有一年回老家,母亲曾坐在车上说对我们说,你父亲一生好高好胜爱说爱笑爱热闹,他就喜欢看马路上飞快的汽车,这下可遂他愿啦,哎,可惜他就是没有我这样的福气哟!
可如今,母亲也离开我们四年多了,她曾在河边槌衣洗浆敲冰担水;她曾在河堤上种树砍柴;她曾在河堤上送我们远行;她曾在河堤上盼我们平安归来。母亲告诉我,她从十七岁进周家门,在周庄生活了四十多年,做梦都没有想到老了还能到城市住楼房坐小车。母亲病重后,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她夜夜都梦见老家的房子,梦见老家的乡亲,梦见老家的那条大沙河……
03
大沙河的水有涨也有落,但日夜东流不回头,给一代又一代的村民带来了无限的向往。父辈们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走出大沙河的追求,他们上往上游最远的也只能到桐怀潜三县交界的青草镇。听说那里有个大的木材市场,村上非常稀罕的有谁家要盖房子了,就得去青草镇挑选木材。往下游最远也只能到达练潭镇,那里有个盛产鱼虾的练潭湖。
村里人祖祖辈辈怀揣走出大沙河的梦想,他们过河东寻寻觅觅,沿河堤上下求索,可是他们就是走不远走不久,他们只能凭自己的脚力,走走停停,走走又回到了有田有妻有儿有女的家。小时候见过村里有老年人站在河堤上,傍晚时分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亲人的乳名,那拖着长音的哭腔随着大沙河的水飘到对岸,飘得很远很远,凄厉而忧伤,那是按乡俗在召唤因病或其他原因走失而杳无音信的家人。那时走远就意味着走失。
只有在安庆与合肥之间的柏油公路修通以后,村里人才有了沿河远行的选择。也只有到了改革开放的今天,我们这一辈人才真正实现了走出大沙河走向世界的梦想。在安合路与大沙河交叉处一个叫人形河的小站,从这个小站上车,往北可去桐城合肥北京方向。往南去安庆上大轮前往沿江的南京上海武汉重庆等各大城市。小小的人形河站也就成了我们这一代人走出大沙河走向新生活的起点站。
人与自然由斗争走向和谐的过程也是人类文明进步的过程。古人云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大沙河有欢也有悲,有水流潺潺时,也曾有洪水滔天时,记得一九六九年,大沙河就破堤了,村里的良田瞬间变成汪洋一片,吞没了抗洪的队长,冲走了村民的家禽家畜,也冲走了当年全部的收成。洪水退后,一片狼藉,河堤要重修,良田被沙堆覆盖。大家要靠双肩一担一担地移沙还田堵缺修堤,村民们男女老少齐上阵,那艰辛那意志没有战天斗地的精神是办不到的。
从桀骜不驯到水清岸绿,从天堑鸿沟到四通八达,大沙河见证着时代的变迁和发展。上世纪七十年代,河堤上大多是低矮的土砖房,还有不少是草顶房。大堤上行走的村民,要么手提肩担,要么拉着沉重的大板车赤膊上身汗流浃背地弯腰前行。
改革开放后,更多的青年人沿着大沙河走出了家门,或读书上大学,或当兵去军营,或拜师学手艺。年轻人沿大沙河逆流而上,背上最简单的行囊,带着亲人最朴素的嘱托,跨过这座我们唯一见过的人形河大桥,从这个当年只有一名售票员的小站出发,去淘自己的生活,去闯自己的前程。
尤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外出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他们带回了自行车、摩托车和音响,也带回了洋装、流行歌曲和时髦的新娘。河堤上的村民住宅也渐渐长高变美,小二楼大红门瓷砖贴到顶。三五成群的老人喝茶聊天晒太阳。两岸的河堤修成了水泥公路,小汽车在河堤上欢快地奔跑。新的安合高速架桥而过,大沙河上又添了几座公路桥,南北贯通东西连接,此岸彼岸一脚油门好不潇洒,连村民走亲戚都车来车往,真是今非昔比啊。
今天面貌一新的大沙河像唱着古老的歌谣在欢快地流淌。当年成群结队在河边戏水的少年也已近花甲之年,但他们忘不了这故乡的大沙河。每逢清明节冬至祭祖的日子,他们想方设法也要从四面八方带着爱人带着对大沙河一无所知的下一代赶回故乡,村民们也会带着晚辈跨过大沙河,从自家的小轿车里恭敬地捧出一束花,静静地摆放在先人的墓碑前,寄托哀思和感恩。是的,没有先辈们的不懈奋斗和艰辛探索,怎么有我们今天的美好生活呢?不知今天的后辈们能否体会到这其中的真谛,但我坚信这,大沙河奔腾不息哗哗作响的流水一定印刻着我们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感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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