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掌故•射雕英雄传篇26-28

1957年1月1日,《射雕英雄传》在香港商报开始连载,迄今已过60周年。黑江湖特别推出著名金学家陈志明《金庸掌故·射雕英雄传篇》,每周一篇,致敬金庸,以飨读者。

第二十六回 新盟旧约(210-219)

第二十七回 轩辕台前(220-223)

第二十八回 铁掌峰顶(224-227)

原题:金庸掌故·射雕英雄传篇

作者:陈志明

声明:作者个人意见,不代表本公号立场

210 出恭

〔引文〕

黄蓉奇道:“怎么?”裘千仞苦着脸道:“你等一回儿,我忽然肚子痛,要出恭!”黄蓉啐了一口,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笺注〕

“出恭”,入厕事也。大则曰大恭,小则曰小恭。自元代起,科举考场设“出恭”、“入敬”牌,防士子擅自离位也。入厕则先领此牌,后世因俗称入厕为出恭。参见《西游记》第二九回:沙僧,你且上前来与他斗着,让老猪出恭来。

笺按:此裘千仞伪称“出恭”,系早张其目,盖宋代尚无此等说辞。

211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引文〕

黄药师想不到女儿竟会出手相救华筝,楞了一楞,随即会意,知道若是自己将这番邦女子杀了,郭靖必与女儿翻脸成仇。哼,翻脸就翻脸,难道还怕了这小子不成?但一望女儿,但见她神色凄苦,却又显然是缠绵万状、难分难舍之情,心中不禁一寒……知她对郭靖已是情根深种,爱之入骨,心想这正是她父母天生任性痴情的性儿,无可化解,当下叹了一口长气,吟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黄蓉怔怔站着,泪珠缓缓地流了下来。韩宝驹一拉朱聪的衣襟,低声道:“他唱些什么?”朱聪也低声道:“这是汉朝一个姓贾的人做的文章,说人与万物在这世上,就如放在一只大炉子中被熬炼那么苦恼。”韩宝驹啐道:“他练到那么大的本事,还有甚么苦恼?”朱聪摇头不答。

〔笺注〕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见汉贾谊《鵩鸟赋》:单瘀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斜兮,鵩集予舍。止于坐隅兮,貌甚闲暇。异物来萃兮,私怪其故。发书占之兮,讖言其度,曰:“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请问于鵩兮,语予其期。“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灾。淹速之度兮,语予其期。”鵩廼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臆:……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贪者殉财兮,烈士殉名。夸者死权兮,品庶每生。怵迫之徒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意变齐同。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众人惑惑兮,好恶积亿;真人恬漠兮,独与道息。释智遗形兮,超然自丧;廖廓忽荒兮,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已。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知命不忧。细故蒂芥,何足以疑!

笺按:本赋系贾谊谪居长沙时所作。《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飞贾生舍,止于坐隅。楚人命鸮曰服。贾生既已适(谪)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自广,自我排遣也。鵩鸟,李善《文选注》引晋灼曰:《巴蜀异物志》曰:“有鸟小如鸡,体有文色,土俗因形名之曰鵩,不能远飞,行不出域。”俗称猫头鹰云。长沙古语,谓鵩为不祥之鸟,至人家,主人死。

212 鹊桥

〔引文〕

黄药师望望女儿,又望望郭靖,仰天一声长啸,声振林梢,山谷响应,惊起一群喜鹊,绕林而飞。黄蓉叫道:“鹊儿鹊儿,今晚牛郎会织女,还不快造桥去!”黄药师在地下抓起一把沙石,飞掷而出,十余只喜鹊纷纷跌落,尽数死在地下。他转过身子,飘然而去,众人只一瞬眼间,他青袍的背影已在林木后隐没。

〔笺注〕

“鹊桥”,相传牛、女相会,群鹊衔接为桥以渡银河。参见韩鄂《岁华丽纪》卷三“七夕”条:鹊桥已成,织女将渡。注引《风俗通》: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桥。相传,七夕鹊首无故皆髠,因为梁以渡织女故也。

213 中国版图日蹙

〔引文〕

此时中国之半已为金人所占,东划淮水,西以散关为界,南宋所存者只两浙、两淮、江南东西路、荆湖南北路、西蜀四路、福建广东广西共十五路而已,正是国势衰靡,版图日蹙。

〔笺注〕

“中国版图日蹙”,参见《宋史·地理志》:高宗仓皇渡江,驻跸吴会,中原、陕右尽入于金,东画长淮,西割商、秦之半,以散关为界,其所存者两浙、两淮、江东西,湖南北、西蜀、福建、广东、广西十五路而已,有户一千二百六十六万九千六百八十四。

214 长岭遇雨

〔引文〕

……这一日两人来到江南西路界内,上了一条长岭,突然间一阵凉风过去,东边一大片乌云未到头顶,轰隆隆一个霹雳,雨点已如黄豆般洒将下来……郭靖除下外衫,要给黄蓉遮雨。

黄蓉笑道:“多遮得片刻,便也湿了。”郭靖道:“那么咱们快跑。”黄蓉摇了摇头,说道:“靖哥哥,有本书上讲到一个故事。一日天下大雨,道上行人纷纷飞奔,只有一人却缓步行走。旁人奇了,问他干么不快跑。那人道:‘前面也下大雨,跑过去还不是一般的淋湿?’”郭靖笑道:“正是。”……

〔笺注〕

“长岭遇雨”,出清独逸窝退士《笑笑录·徐行雨中》:有徐行雨中者,人或迟之,答曰:“前途亦雨。”

笺按:金庸如此行文,是兴会之法。

215 岳阳楼 附:洞庭岳州

〔引文〕

七月十四日,两人来到荆湖北路境内,次日午牌不到,已到岳州,问明了路径,牵马纵雕,径往岳阳楼而去,上得楼来,二人叫了酒菜,观看洞庭湖风景,放眼浩浩荡荡,一碧万顷,四周群山环列拱屹,真是缥缈嵘峥,巍乎大观,比之太湖烟波,又是另一番光景。

〔笺注〕

岳阳楼”,见宋范致明《岳阳风土记》:岳阳楼,城西门楼也。《方舆胜览》:楼在郡治西南,西面洞庭,左顾君山,不知创始。开元四年,张说出守是邦,与才士登临赋咏,自此名著。

笺按:岳州西门,滕子京建楼,范希文记,苏子美书,邵竦篆,乃称四绝。杜甫《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洞庭”,《水经注》:洞庭湖广员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没于其中也。

“岳州”,《宋史·志理志》:南渡后,荆湖北路有九州,岳州为其一。

笺按:《金庸作品集》修订版(即三联版)谓岳州在“荆湖南路”,笔者尝撰文指出,称“岳州在荆湖北路,不在南路。谓岳州在荆湖南路,实系笔误”,金庸先生“闻过则喜”,今已于“世纪新修版”(即广州版)改正之。

216 先天下之忧而忧 附:衔远山,吞长江

〔引文〕

二人吃了些少酒菜,环顾四壁题咏,默诵范仲淹所作的岳阳楼记,看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两句时,不禁高声读了出来。

黄蓉道:“你觉得这两句话什么样?”郭靖默默念诵,心中思索,不即回答。黄蓉又道:“做这篇文章的范文正公,当年威震西夏,文才武略,可说得上并世无双。”……

第二十八回:黄蓉举首远眺,只见一轮红日刚从洞庭湖连天波涛中踊跃而出,天光水色,壮丽之极,笑道:“靖哥哥,范文正公文章说的好:‘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如此景色,岂可不赏?咱们上去再饮几杯。”

〔笺注〕

“先天下之忧而忧”,“衔远山,吞长江”,见范仲淹《岳阳楼记》: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壁,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217 范仲淹幼时家贫

〔引文〕

郭靖默诵范仲淹所作的《岳阳楼记》,看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两句诗时,不禁高声读了出来。……黄蓉又道:“做了这篇文章的范文正公,当年威震西夏,文才武略,可说得上并世无双。”郭靖央她将范仲淹的事迹说了一些,听她说到他幼年家贫、父亲早死、母亲改嫁种种苦况,富贵后俭朴异常,处处为百姓着想,不禁油然起敬,在饭碗中满满斟了一碗酒,仰脖子一饮而尽,说道:“先天下之忧而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大英雄大豪杰固当如此胸怀!”

〔笺注〕

“范仲淹幼时家贫”,见《宋史·范仲淹传》:仲淹二岁而孤,母适常山朱氏。少有志操,读学昼夜不息,冬月备甚,以水沃面;食不给,至于糜粥继之,人不能堪,仲淹不苦也。后守边数年,羌人颇亲爱之,筑大顺城,诸贼皆不敢犯,元昊屡请和。

218 人世都无百岁

〔引文〕

黄蓉忽然抬起头来笑道:“……范仲淹做过一首《剔银灯》词,你听人唱过么?”郭靖道:“我自然没听过,你说给我听。”黄蓉道:“这首诗的下半段是这样: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憔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

郭靖道:“他劝人别把大好时光,尽用在求名、升官、发财上面,那也说的很是。”

〔笺注〕

“人世都无百岁”,见范仲淹《剔银灯》: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憔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

笺按:《中吴纪闻》:范文正与欧阳文忠,席上分题作《剔银灯》,皆寓劝世之意。

219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引文〕

……黄蓉低吟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郭靖望了她一眼,问道:“这也是范文正公的词么?”黄蓉道:“是啊,大英雄、大豪杰,也不是无情之人呢!”

〔笺注〕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见范仲淹《苏幕遮·怀旧》: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清彭孙遹《金粟词话》:范希文《苏幕遮》一调,前段多入丽语,后段纯写柔情,遂成绝唱。清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卷十:范文正有宋一代名臣,而词采流传,如“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等语,足与勋业并昭千古。《词苑》:公正气塞天地,而情语入妙至此。《谭评词辨》卷二:大笔振迅。

笺按:《苏幕遮》,西域舞曲。《词谱》谓宋词家所用,盖因旧曲另度新声。

220 摄心术

〔引文〕

那财主模样的长老笑道:“姑娘既有见疑之意,我等自然不便相强。只不过白费了我们的一番好意。我只须点破一事,姑娘自然信服。两位且瞧我眼光之中,有何异样?”郭靖、黄蓉一齐望他双目,只见他一对眼睛嵌在圆鼓鼓一脸肥肉之中,只如两道细缝,但细缝中荧然有光,眼神清朗。黄蓉心想:“那有什么异样?左右不过似一对亮晶晶的猪眼罢啦。”那丐又道:“两位望着我的眼睛,千万不可分神。现在你们感到眼皮沉重,头脑发晕,全身疲乏无力,这是中毒之象,那就闭上眼睛睡吧。”

他说话和悦动听,竟有一股中人欲醉之意,靖蓉二人果然觉得神倦眼困,全身无力。黄蓉微觉不妥,要想转头避开他眼光,可是一双眼睛竟似让他目光吸住了,不由自主地凝视着他。那丐又道:“此间面临大湖,甚是凉爽,两位就在这清风之中酣睡一觉,睡吧,睡吧!舒服得很,静静地睡吧!”他话声越来越柔和好听。靖蓉二人不觉哈欠连连,竟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笺注〕

“摄心术”,亦称摄魂术、祝由术,即今之“催眠术”也。该术能使人精神集注于一点,逐渐进入似睡非睡之恍惚状态,而受施催眠者之暗示。参见《黄帝内经·素问》第十三篇“移精变气论”:岐伯对曰:此恬淡之世,邪不能深入也。故毒药不能治其内,针石不能治其外,故可“移精”“祝由”而己。

笺按:同书第二十八回金庸先生自解云:须知“慑心术”或“移魂大法”系以专一强固之精神力量控制对方心灵,原非怪异,后世或称“催眠术”,或称“心理治疗”等等,只是当时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自不免惊世骇俗。

《天龙八部》第十一回亦写有此术:忽听得远远声音传来:“阿朱姑娘,阿碧姑娘,你们将船划回来。快回来啊,和尚是你们公子的朋友,决不难为你们。”正是鸠摩智的声音,这几句话柔和可亲,令人不由自主的便要遵从他的吩咐。阿朱一怔,说道:“大和尚叫咱们回去,说决计不伤害我们。”说着停桨不划,颇似意动。阿碧也道:“那么我们回去吧!”段誉……急道:“他是骗人的,说的话怎可相信?”只听鸠摩智和蔼的声音缓缓送入耳来:“两位小姑娘,你们公子爷回来了,说要见你们,这就快划回来,是啊,快划回来。”阿朱道:“是!”提起木桨掉转了船头。段誉心想:“慕容公子倘若当真回来,自会出言招呼阿朱、阿碧,何必要他代叫?那多半是慑人心魄的邪术。”心念动处,伸手船外,在湖面上撕下几片菱叶,搓成一团,塞在阿碧耳中,跟着又去塞住了阿朱的耳朵。阿朱一定神,失声道:“啊哟,好险!”阿碧也惊道:“这和尚会使勾魄法儿,我们险些着了他的道儿。”

221 君山

〔引文〕

黄蓉定了定神,要先摸清周遭情势,再寻脱身之计,侧过身来,更是惊得呆了,原来竟是置身在一个小峰之顶,月光下看得明白,四下都是湖水,轻烟薄雾,笼罩着万顷碧波,心道:“原来我们已给擒到了洞庭湖中的君山之顶,怎地途中毫无知觉?”再回头过来,只见十余丈外有座高台,台周密密层层的围坐着数百名乞丐,各人寂然无声……

〔笺注〕

“君山”,见陈婉俊《补注唐诗三百首》:君山在岳州府西南洞庭湖中。《水经注》:是山,湘君之所游处,故曰“君山”。元结诗:夏水欲满君山青。

222 淡扫明湖开玉镜

〔引文〕

过了良久,群丐仍是毫无动静,黄蓉心中好生不耐,只是无法动弹,惟有苦忍,再过半个时辰,她手脚不动,已微感酸麻,只见一盘冰轮渐渐移至中天,照亮了半边高台。黄蓉心道:“李太白诗云:‘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他当日玩山赏月,何等自在,今夜景自相同,我和靖哥哥却被缚在这里,真是令人又好气又好笑!”

〔笺注〕

“淡扫明湖开玉镜”,见李白《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其五:帝子潇湘去不还,空余秋草洞庭间。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

笺按:“丹青画出是君山”句,令人有出尘之想。

223 轩辕台

〔引文〕

月光缓移,照到台边三个大字:“轩辕台”。黄蓉想起爹爹讲述天下大江大湖的故事,曾说相传黄帝于洞庭湖畔铸鼎,鼎成后骑龙升天,想来此台便是纪念这回事了。

〔笺注〕

“轩辕台”,见《湖南风物志》:君山,上有轩辕台,传为黄帝铸鼎处,亦曰铸鼎台。

224 制心止、体真止

〔引文〕

彭长老微笑,低声道:“帮主要安歇,她也真倦啦,你莫惊扰她。”黄蓉心中知道危急,可是全身酸软,双眼直欲闭住沉沉睡去,就算天塌下来,也须先睡一觉再说,就在这心智一半昏迷、一半清醒之际,猛然间想起郭靖说过的一句话,立时便似从梦中惊醒,叫道:“靖哥哥,你说真经中有甚么‘移魂大法’?”郭靖早已瞧出不妙,心想若那彭长老再使邪法,立时上去将他一掌击毙,听黄蓉如此说,忙跃上台去,在她耳边将经文背诵了一遍。黄蓉听郭靖背诵经文,叫她依着止观法门,由“制心止”而至“体真止”,她内功本有根基,人又聪敏,一点即透,当即闭目默念,心息相依,绵绵密密,不多时即寂然宁静,睁开眼来,心神若有意,若无意,已至忘我境界。彭长老见她闭目良久,只道已受了自己言语所惑,昏沉睡去……

〔笺注〕

“制心止、体真止”,天台智者大师所说之三止:一系缘止,二制心止,三体真止。 谓静坐之人,细体心中所念之一切事物,全是虚妄,了无实在,即无所取著,妄想颠倒,自然止息。制心止可破系缘止,体真止可破制心止。参见《释禅波罗蜜》卷三之上:今略出三意,一系缘止,二制心止,三体真止,所以通言止者,止名制止,亦名止息。心起制之,不令流动,故名制;专心定志,息诸乱想,故名止。今言系缘止者,系心鼻柱、脐间等处,不令驰荡,故名系缘止;制心止者,心若觉观,即制令不起,故名制心止;体真止者,体诸法空,息诸妄虑,故名体真止。又曰,以深破浅者,为破缘外之散心,故立系缘止。制心止者,即破系缘止,心非色法,岂可系在鼻、膈等处,若欲静之,但当息诸攀缘,故令制心守一。体真止者,即破前制心止,心无形相,性不可得,云何可制?了心非心,不起忘念,无止之止,止无所止,乃名为止,有止之止,由依妄想,不名为止。此则以深破浅,反本还源,故立三止。

225 铁砂掌

〔引文〕

走到临近,见是一座五开间的石屋,灯火从东西两厢透出,两人掩到西厢,只见室内一只大炉中燃了洪炭,煮着热气腾腾的一镬东西,镬旁两个黑衣小童,一个使劲推拉风箱,另一个用铁铲翻炒镬中之物,听这沙沙之声,所炒的似是铁沙。一个老头闭目盘膝坐在锅前,对着锅中腾上来的热气缓吐深吸。这老头身披黄葛短衫,正是裘千仞。只见他呼吸了一阵,头上冒出腾腾热气,随即高举双手,十根手指上也微有热气袅袅而上,忽地站起身来,双手猛插入镬。那拉风箱的小童本已满头大汗,此时更是全力拉扯。裘千仞忍热让双掌在铁沙中熬炼,隔了好一刻,这才拔掌,回手拍的一声,击向悬在半空的一只小布袋。这一掌打得声音甚响,可是那布袋竟然纹丝不动,殊无半点摇晃。

〔笺注〕

〔笺注〕“铁砂掌”,参见万簌声《武术汇宗·插沙》:插沙即插铁沙,乃习指上直劲者,功成即为铁沙手。但其步骤,却非即习铁沙。先系插绿豆一年,豆半粉碎,再换新豆加黄豆、大铁沙各等混合之,一年后,则所加之绿豆皆细,去豆加沙,复二载,功即成矣。可以高尺二,宽八寸之方木盒盛之,每手插二十四次。此功边省人多习之,故拳谚谓:“川湘多沙手”也。

笺按:“川湘多沙手”,读此乃知裘千仞之所以居于湘。

226 自中原板荡,夷狄交侵

〔引文〕

郭靖拿起上面那本薄册,翻了开来,原来是岳飞历年的奏疏、表檄、题记、书启、诗词。郭靖随手翻阅,但见一字一句之中,无不忠义之气跃然,不禁大声赞叹。黄蓉低声道:“你读一段给我听。”郭靖顺手一翻,见一页上写着“五岳祠盟记”五字,于是读道:“自中原板荡,夷狄交侵,余发愤河朔,起自相台,总发从军,历二百余战。虽未能远入荒夷,洗荡巢穴,亦且快国仇之万一。今又提一旅孤军,振起宜兴。建康之战,一鼓败虏,恨未能使匹马不回耳。故且养兵休卒,蓄锐待敌,嗣当激励士卒,功期再战,北逾沙漠,喋血虏廷,尽屠夷种,迎二圣归京阙,取故土下版图,朝廷无虞,主上奠枕,余之愿也。河朔岳飞题。”这篇短记写尽了岳飞一生的抱负。郭靖识字有限,但胸中激起了慷慨激昂之情,虽有几个字读错了音,竟也把这篇题记读得声音铿锵,甚是动听。

〔笺注〕

“自中原板荡,夷狄交侵”,见岳珂编《金陀粹编》卷一九岳飞《五岳祠盟记》:自中原板荡,夷狄交侵,余发愤河朔,起自相台,总发从军,历二百余战。虽未能远入荒夷,洗荡巢穴,亦且快国仇之万一。今又提一旅孤军,振起宜兴。建康之战,一鼓败虏,恨未能使匹马不回耳。故且养兵休卒,蓄锐待敌,嗣当激励士卒,功期再战,北逾沙漠,喋血虏廷,尽屠夷种,迎二圣归京阙,取故土下版图,朝迁无虞,主上奠枕,余之愿也。河朔岳飞题。

笺按:此文系岳飞行军途中,题于五岳祠壁间之誓词。建炎四年(1130年),金帅兀术奔建康(即今之南京),岳飞设伏于牛头山,大破之。兀术复窜淮西,岳飞遂乘胜收建康。此篇文章,或系岳飞收复建康以后所写。五岳祠,神祠名。岳珂,岳飞之孙。因痛念先祖因坚持收复中原为奸相秦桧害死,专门撰述《金陀粹编》一书以讼其冤。

227 巍石山前寺

〔引文〕

黄蓉叹道:“怪不得爹爹常说,只恨迟生了数十年,不能亲眼见到这位大英雄。你再读读他的诗词。”郭靖顺次读了几首,《满江红》、《小重山》等词黄蓉是熟知的,《题翠光寺》、《赠张完》等诗她却从未见过。

山腰间铁掌帮的喊声不歇,郭靖让黄蓉枕在自己腿上,藉着松柴火光,朗声诵读岳飞的遗诗道:“题目是《题鄱阳龙居寺》:巍石山前寺,林泉胜复幽。紫金诸佛相,白雪老僧头。潭水寒生月,松风夜带秋。我来嘱龙语,为雨济民忧。”只听得风动林木,山谷鸣响,黄蓉骤感寒意,偎在郭靖怀中。郭靖出神道:“岳武穆王念念不忘百姓疾苦,这才是真英雄、大豪杰啊。”

〔笺注〕

“巍石山前寺”,见《鄱阳县志》卷一“题巍石山龙居寺”:巍石山在和北乡四十四都,东城东九十余里,又名狮子山。高十丈,山顶址皆石,巉岩峭壁,下临清溪。岳武穆经此,有诗。诗云:巍石山前寺,林泉胜复幽。紫金诸佛相,白雪老僧头。潭水寒生月,松风夜带秋。我来嘱龙语,为雨济民忧。

笺按:此诗清黄邦宁编《岳愚武王文集》卷八亦收之。《江西通志》卷十四题为《题鄱阳龙居寺》,明《汤阴精武庙志》题为“鄱阳巍石山龙居寺题”,清《饶州府志》卷二题为“巍石山”。此诗应作于绍兴元年(1131年)岳飞屯兵洪州之时。鄱阳,治所在今江西省波阳县。龙居寺,建于宋建隆年间,在鄱阳县和北乡巍石山之前。

-未完待续-

射雕专场

致谢:

1.文章作者陈志明:金庸研究专家,严家炎先生关门弟子。曾任人民日报出版社传记编辑室主任。人民日报出版社《看金庸》系列出版物执行主编。著有《金庸笔下的文史典故》(上、下册)《金庸笔下的文史典故续编》(上、下册)等。

2.插图作者姜云行等,版权归属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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