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凤香 || 合阳之塔
合阳之塔
高凤香
01
午后两点,塔在塔的位置,与我对视。我始终相信,塔是有眼睛的。有时,它隐在叠涩密檐的缝隙;有时,它藏在菱角牙子的凹槽。有时幽深如水;有时清明似波。有时只是一双眸子的凝望,有时又是万千目光的此起彼伏。亦或者,它就是一座塔,砖石之塔,矗立在你路过的道旁,冷峻挺拔。你的身影对它来说,不过一缕风,一片叶,一朵云的飘忽而已。塔的神魂,该在有缘的时刻,结有缘的人。关键是,你在哪里,你于何时,以什么样的心态与它对视。
此刻,我就站在塔的对面,倚着高楼之上的窗口,与它不远不近的对视。我在塔的何方,塔在我的何方,我不清楚。他们说,这是合阳的千金塔,也叫白衣寺塔。我不知这塔位于县城的什么位置,也不知自己所在房间的走向。离开西安,天空雾蒙蒙的,忽然就迷了方向。从地图上看应该是朝东北疾驰,意识里却总是朝西北奔去。出了高速,拐进合阳县城,阳光哗一下揭开了雾帐,混沌的眼睛忽然就亮堂了,却依然没有方位感。转来转去的,进了这房间,站在这窗口,朝窗外一望,醒目的千金塔赫然在我的眼前,连同塔顶一侧影影绰绰的两棵柏树,直入我的灵魂。
这塔为何叫千金塔?是何年何月所建?是谁建的?……塔的四周是一片绿树掩映的广场。层层叠叠的绿凝住了,深绿浅绿的色彩,仿佛染匠精心调制的初夏的物候,给你一个初夏合阳的柔美印象。丛丛簇簇的绿影里,间杂着一树白。该是白的花儿吧。那到底是什么花儿呢?不能走近了看,也就无法判断得出。幽幽淡淡的,似有芳香忽深忽浅地游过来,还没来得及细细分辨,便又消散了。真想伸出手抓它一把,浓缩到鼻孔里,吸附到心田里,除尽五脏六腑淤积的浊气,还身体一个清明自在。
也有红的点缀。浓绿的树影之下,那一蓬灿灿的红的锦缎,应该是月季。初夏时节,春花已凋败。桃之夭夭,杏之灼灼,牡丹之肥硕,都是季节彩排的大戏,谁去谁留,皆有精密的安排。而这月季,却是宠儿,月月红透,一直红到秋风的尽头,于你漫步萧萧风林、萋萋荒草之时,蓦然给你眼前一亮的惊喜。
碧绿的一潭,静静地横在我和塔的中间。水从塔基下延伸过来,细细窄窄的一条,渐渐阔成一个蓄满水的胃的形状。胃里隔出两片小岛,给高高低低的绿树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黄土的颜色。而梧桐的树冠,倒影进去,却像是画在水面上,给碧绿的水更添了一层斑驳的浓碧。潭水中间,有一方暗影,比树影浅淡,隐于水面之下,不知是什么水草,密集地生长,竟也凝聚成盈盈润润的含蓄之美。
我欢喜这一方广场的开阔,欢喜这一方碧塘的盈润,欢喜这参差错落的万千碧影,欢喜这绿肥红瘦的合阳的初夏,更痴恋这一座微斜的古塔,还有塔顶一侧谜一样直立的微茫的古柏。
隔着高楼上的窗玻璃望过去,柏树那么小,那么细,比不过我右手的一根小拇指。树色阴阴的,乍看是一炷灰暗的烟雾,凝结在高耸的塔顶,微微冒过了塔尖。风吹上去,烟雾在晃动,跃跃欲飞的样子。要不是听人介绍,很难想象出这是一株柏树。我用镜头把塔顶拉近,再拉近。柏树的身形随之长高,柏树的特征也渐渐明显。它扎根于累积的覆土层中,根茎多粗,根系多深,根须多少,我都没法看见。但是,塔周身密檐的宽度,我即使没有亲见,也能想象得到。能有多宽呢?一砖或是两砖?累积的尘土能有多厚呢?塔建起来也不过五百年,能吹落多少尘土?
是长进了砖缝吧,把根扎进去,一层一层,汲取雨露,汲取砖缝间蓄积的雨水,努力地往空阔处长,往天空的方向长,往雨水落下来的方向长。如此推去,这柏树的位置,应该在塔的东侧。春气上升时,黄河水咕咚咕咚地解冻,东风起来了,它掠过黄河湿地,携着湿漉漉的水汽,拂过合阳的深谷幽壑,抚过成片成畦的麦田果林,把三月的小雨降落在干旱的合阳县城,这幸运的柏树便萌出嫩绿的芽儿,在静寂无人的塔顶,悄悄生长。
夏日里,嫩绿的柏枝经不起骄阳的暴晒,伤了肌肤,蔫了神气,但一场白雨飘过,又焕发出微弱的生机。秋天,塔下的草木在秋雨的浇灌中,茎干愈益苍劲,枝条四处蔓延。塔顶的柏树,却依旧缓慢幽微地长,极其微弱的生长态势连它自己都不易察觉。怎么敢疯长呢?瘠薄的土层,如何供给率性生长的营养?即使能长高,羸弱的枝条如何经得住狂风的摧折?更何谈抵挡数九寒天的冰雪?
暗里生长,远离同族异族的羡慕嫉妒,甚至诬陷,把根扎深,黏住砖缝每一粒黄色的尘土,稳稳妥妥地,长出塔顶的一树风华。不与白云争宠,不与晓月争幸,不与杨柳岸争情短意长,只把温和敦厚的坚守,留给绵绵不绝的钟声,让世世代代的合阳人铭记这份行走的坚毅,向上的执着。这应该就是塔顶柏树的慧眼,昭示给我的神祗。
薄薄的阳光照在塔尖上,风吹雨淋的印痕清晰可辨。我仿佛看见无数颗柏树的种子,在生存竞争中灭了繁衍的生机,化作密密的底肥,支撑着这一棵活下来的柏树。紧下一层的同一位置,也有一棵,已长到上面的齐檐高,如同祈福的僧人,瞩目远望。再下一层,还是同一位置,是一棵更加矮小的柏树。这三棵柏树,自上而下,依次排列,大小递减,形神相似,该不是同一家族的三代吧?即便如此,这飞上塔顶的柏树的种子,又是哪里来的呢?又是怎么来的呢?
这座八面十三级的明代砖塔,通高27米。如此之高,绝对不会是哪个莽汉冒天下之大不韪攀登上去,把种子撒在塔顶。善于攀援的松鼠会上去吗?这样储存食物的方式多么危险!也许是风,摇落柳絮一般,把柏树的种子吹上了天,风停时,有一些恰好落在了这座塔上。但那得多大的风,要多大的威力?恍惚间,我看到一群觅食的鸟,嘴里叼着成熟的柏子,在广场上空飞,环绕千金塔嬉闹着飞。忽然,一只斑鸠栖落塔顶,张嘴歌唱,其它鸟儿也跟着歌唱,一粒粒柏子掉下来,落进塔的檐子。绿莹莹的柏树芽儿从檐子上冒出来,噌噌噌地往高里长……
02
凌晨两点,我从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纷乱的喧嚣从耳边消失了,世界安静得只能听见细微的呼吸。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广场上漆黑一片。所有的灯光都灭掉了,千金塔隐于漆黑的夜幕里,连轮廓也看不见。远处朦胧的路灯光,照不亮千金塔的周身。塔顶的柏树没有一丝儿影迹。我睁大眼睛,总想看清楚点什么。是塔的八面棱角,是密密层层的檐子,是错落有致的牙子,还是数量有限的券窗?是明万历年间忙碌于此的建设者,还是出资修塔的槐里大贵人康守己?
这些我都没看到。凝视着海一样浓密的夜色,忽然听到目光划破夜色的窸窣声,朝着千金塔的方向直奔过去。顿时,数不清的眼睛,密密匝匝的,布满古塔的砖缝,星星一般清亮的目光,与我对视。他们是穿梭在这片土地上的神奇的英灵,从远古洪荒的混沌走来,从刀耕火种的泥土中走来,从鼓声阵阵的战场上走来,从黄河汩汩涛涛的奔流中走来,从关关雎鸠的河州上走来,从黎民百姓的苦难中走来……
夏禹站在黄河岸边,望着肆意翻卷的阵阵洪流,听着震耳欲聋的涛声激荡自己的耳膜,他的心都要碎了。百姓耕种的农田被洪水淹没,饱满的谷穗陷于污泥之中。即将成熟的果子被洪水冲落,飘浮在泥沙俱下的泥浪上。一座座草棚坍塌沦陷,高高低低的泥墙被卷进洪水,溅起的泥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顾不得了,抬起衣袖,狠狠地擦一把眼泪,痛下决心与洪水搏斗。他总结父亲治水失败的教训,告诫自己,再也不能堵了,这汹涌的洪水是堵不住的,只有疏导,引着它朝地势低洼的地方流去,直至归入大海。舜帝没有因为父亲的渎职而怀疑他。结婚四天后,他告别妻子走出家门,走上整治洪水的茫茫旅程。他考察黄河水道,规划疏浚方案,跟老百姓共同开挖新渠,吃在田野睡在路旁。到龙门山这一段,山势陡峭,地形险恶,他组织工匠,反复考察,最终决定在最窄处凿出通道。工匠们日凿夜钻,金石摩擦的声音尖利刺耳,仿佛要击穿他们的心肺,但只要禹跟他们在一起,就没有一个人偷懒退缩。成年累月地敲敲打打,他们的手心磨出了厚厚的老茧,浑身上下挂满新伤旧痕,却没有人抱怨,直至敲出80步宽的一道豁口。洪水流到这里,终于被驯服,敛起汹涌的气势,沿着开凿的河道,缓缓地奔流,直至跃出龙门,一泻千里。
伊尹走到锅台边,揭开锅盖,用木勺在滚沸的汤锅里搅动,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有个妇人被香味引诱着走过来,看见伊尹熬制的高汤,舀了一勺。她喝一口再喝一口,边喝边夸伊尹。走出去干活,口舌生香,余味很久没有散去。她逢人就讲,年纪轻轻的伊尹了不得,他熬出了天下美味。于是,伊尹被奴隶们传扬,名声越传越远,说他不仅是个好厨子,还是个喜欢读书、懂得治国之道的贤能之人。汤王闻之,慕名前来,但因为他的奴隶身份而不得相见。于是,汤王娶了古莘国的公主,这样,伊尹作为陪嫁厨师来到汤王身边。他给汤王讲治国之道,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最重要,水质最关键,五味要调全。爆炒好比攻城池,慢炖犹如治家邦。爆炒要用武火,慢炖要用文火,鼎中九沸九变,熟而不烂,肥而不腻,酸而不苦,咸而不涩……这一番话说得汤王口服心服,即刻解除了他的奴隶身份,封他为右丞相,帮助其治国理政。经过长期的精心谋划,汤王推翻了夏桀残暴的统治,建立了历史上第二个奴隶制王朝商朝。伊尹辅佐五代君主,执政五十余年,为商朝的兴盛富国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在合阳,到处流传着伊尹的故事。而伊尹,早已成为烹饪行业的神话,被一代代厨师传得神乎其神。白日里吃饭,坐在餐桌上,望着一盆鲜汤,我似乎看到了伊尹那双察言观色判断火候的眼睛。
那是太姒,夏阳的太姒。她站立的地方,山河都为之逊色。她的眸子落满星光,不只是一颗,是无数颗星子的交汇。要不然,为何如此清亮,如此销魂夺目?她只是远远地望了姬昌一眼,他的魂魄就被摄走了。即使洽川的芦苇荡浩渺无垠,即使关雎缭绕不绝的鸣声扰乱他的听力,即使在水一方,他也能隔着辽阔的河面感受到她如鱼划波般的心跳。他要把年轻的灵魂栖息在太姒的灵魂里,贴着她清纯质朴慈爱的胸膛,演绎亘古未有的王朝霸业。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太姒是贤惠的,她没有妒忌之心,抚养上百族人的遗孤,亲善众妾的孩子,带他们参见田间劳动,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教导他们孝悌之道,为周王朝储备了大量的精壮劳力,为军队输送了大量的精兵强将。后来,她离去的河州,关雎一直潜伏在高过人头的芦苇中,唱啊唱啊!唱得远在他乡的游子,背起行囊,返回故里。落霞染红了暗流涌动的河水,怀春的男儿,来到洲头,等待伊人……
子夏在西河讲学。每次看着这些相貌各异高低不同贫富悬殊的学生,他都会想起自己的老师孔子,想起曾经因老师相貌平平而怀疑他能力的浅陋。第一眼看到孔子,子夏就非常吃惊,如此平凡之人,何以能招来各方人中龙凤投奔门下?子夏找到孔子,憋了好久的话终于说出来:老师呀!您觉得颜回的为人怎么样?孔子说:颜回的仁义比我好。子夏又问:那么,您觉得子贡为人怎么样?孔子说:子贡的口才比我好多了!子夏再问:子路的为人又如何呢?”孔子说:子路的勇敢远远胜过我呀!最后,子夏问子张。孔子说:子张的为人庄重是我万万不及的呀!子夏本来是跪着的,听到这些话,他吃惊地站起来,说:老师!这就是我一直想不通的问题。这些学生都比您好,为什么他们要拜在您的门下学习呢?孔子说:这些学生,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我可以看出他们的长处和短处,发掘他们的优点,改善他们的缺点。他们虽然都有比我强的地方,却并不是完善的,这就是他们一直跟着我,不愿离开我的原因啊!孔子死后,子夏传经,不仅要求自己不以貌取人,也要求他的学生用人要以才学为重。
初夏时节,曹全出城,想看看麦子的长势。刚下过一场雨,城门外西南方向大约五六里地,有一大片麦田泛出了微黄,麦穗儿个个饱满,甚是喜人,再晒上大半个月,就可以搭镰收割了。正走着,一阵热风吹来,麦田晃动,漾起细碎的波浪,像路边农人脸上溢出来的笑容。他们一看见他,就像见了衣食父母般,亲切地走过来问候。曹全心想,如果不是平复了战乱,老百姓能安心种庄稼吗?田里的麦子能长这么好吗?即便这样,也还有不少鳏寡孤独之人,承受着病痛的折磨,日子过得很是艰难。正想着,迎面一个老人突然扑倒在地,曹全赶快上前搀扶老人。他发现老人双眼失明,看不见他递上去的双手。老人的衣裳打满补丁,新补丁摞旧补丁。左腿的裤子膝盖处有一个洞,露出磕破的肌肤。他的手心里攥着半个窝窝头,有牙齿咬过的痕迹。也许太硬了,他咬不动,但又舍不得扔掉,就这样捏在手里。一根磨得光滑的手杖扔到一边。曹全眼角湿漉漉的,他赶快让随从扶起老人,把他带回家,帮他换一身新衣服,再安顿好他的生活。这么多年,他不知救助过多少这样的老人?他不忍心看着士兵伤口溃脓,帮其吮吸包扎。他将得胜归来收到的礼品登记造册,上缴国库。他想尽办法为合阳的老百姓谋划生计,希望他们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可是,他的能力毕竟有限啊!每日回家练字,拿起毛笔,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融入他深深的思虑。他起笔藏锋,方折有力,转弯柔韧,笔意飞动,字里金生,行间玉润。他要留一方石碑,垂范后人。这就是在合阳出土的《曹全碑》,被历代书法家奉为圭臬。
印光大师望着一直追随他念佛的大众,他的意识飘得很远很远……越过长江,越过秦岭,越过黄河,停留在赤东村那座观音寺前。他看见一个少年,从赵家大门走出来,抬腿跨进庙里,跪拜在观音脚下,念念有声。他不懂观音菩萨能给予他什么灵慧,但见村里大人常常这般虔敬叩拜,便知应该如此。村西的西明寺,村西南的路井寿圣寺,村北的乳罗山寺,也是他学习之余常去的地方。他觉得很奇怪,只要一走进这些寺庙,他的大喜大怒,大烦大恼,很快就会平复,心静如水,仿若世间万事皆有归因,全有去处。出家前,他常去乳罗山寺念佛,每每表现出对社会苦难的忧患。同治年间回民起义的血火、光绪初年饿殍遍野的社会现实,让他痛心不已,但他又无能为力。光绪七年,被疾病折磨的他终于发心归佛,到长安五台山莲花洞寺剃度出家,从此走上专心学佛的道路。他把学佛的思想归纳起来,结集为《印光法师文抄》《文抄续编》《文抄三编》三卷。民国年间,关中大旱,他曾多次为家乡赈灾、捐款,整修观音寺。他一生吃斋念佛,传播佛教思想,普度众生,教导大众修善念,行善事,结善果,毫无利己之心,赢得无数僧众的尊崇,追随他的大众有十万之多。现在,他的灵魂脱离肉体,要朝西方极乐世界飞去了。
印光大师坐化了。我看见一座塔,耸立在赵家村北的乳罗山寺。大殿里,端坐着一位高僧,讲经布道。乳罗山西峰的不远处,大禹庙香火不断。世世代代的华夏子民,踏着他们的足迹,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耕耘稼穑,繁衍生息……
03
清晨六点,我在鸟鸣声中醒来,睁眼一看,两层窗帘被拉到一边,露出很大的窗框。透明的玻璃像水洗过一样,能清晰地望见外面的天空。有一扇窗户敞着,应该是半夜里打开的。我是几点躺到床上入睡的,记不起来了。不过,灯倒是没有打开。身上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被窝也没有揭开的迹象。
再次走近窗前,鸟儿欢喜的声音破窗而入,越唱越欢快,好像做了一夜好梦,醒来满是大好洽川。它们从一棵高树上起飞,抵达另一棵更高的树。飞翔的速度很快,快到我的目光跟踪不了它们的路线。每一只鸟儿的叫声都清脆响亮,像是蓄积了一夜的力量,只为清晨这一嗓子的歌唱。有只体型略大的黑鸟盘旋着,腾跃着,直直地飞向塔顶的柏树,枝条猛地晃动了一下。待我拿出手机镜头对准塔顶,它却离开了柏枝,斜斜地朝那一潭碧水飞去。潭水左侧的小路上,有个老太太坐着轮椅,膝盖处捂着一张毯子,被一位老大爷推着,缓缓地走动,偶尔见他弯下身子,跟老太太耳语什么,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继续往前走。晨曦照亮了塔的四周,左边的两座亭子攒顶翘檐,很是精巧。稍远的亭子建有两层翘檐,下面罩着一口大钟。有个白衫白裤的男子,贴近围栏打太极,一招一式,似有章法。
潭水另一侧,坐着一个人,扶着一根钓竿,一动不动。有树影罩住了脑袋,辨不清楚是男是女。水面安静,鱼竿上的钓丝似有若无。两个小女孩,一蹦一跳地跑出来,听不到嬉闹的声音。忽然想念彩虹。她的眼睛在我的眼前晃,目光很柔和很柔和。她似乎在绕着眼前的塔转圈。对!她应该在这座塔周围。她是我的文友,是我的好姐妹。她的眼里装着善良的种子,蓄满合阳人的赤诚与大爱,透露出合阳女子独有的智慧与才气。她的《处女泉》写了老一辈合阳人的苦难与顽强生存的勇气,再现了他们的人性之美与慈悲之情。她的文字,是这块土地孕育出来的黄橙橙的好家米,微火煎熬,渐见醇厚。我想念她齐眉的刘海,想念她不断翻新的发型,想念她一身潮流的服装,更想念她唤我“姐”时软软活活细细脆脆的声音。她走路时迈着细碎的步子,速度很快,我一双大脚怎么都跟不上。想到这里,我再也待不住了,飞奔下楼,朝千金塔的位置跑去。
广场上鸟儿的欢唱听不见了,晨练的老人看不见了,钓鱼的人也不存在了,只有彩虹眨巴来眨巴去的眼睛吸引着我,朝塔的方向奔跑。跑到塔底下,我才觉到塔的高耸挺立,才看到塔基的沉稳坚固,才体会到塔的庄严肃穆。柏树只是挂在塔顶的一条黝黑的线条,要是提前不了解,你肯定辨不出它就是一棵柏树。所以,有的资料介绍说,塔顶长着两棵松树。柏树那么高那么远,谁能登上去分辨它的真伪呢?
不过,要是没有底层千万块砖的铺垫,哪来高耸的古塔,哪来密檐落满的积尘,哪来两棵长青的柏树?这不正像合阳源远流长绵延不断的历史吗?没有世世代代合阳人的深厚积淀,何来厨师鼻祖的故里,何来关关雎鸠的诗经,何来最美的爱情圣地,何来名扬天下的《曹全碑》,何来佛教净土宗十三世祖,何来彩虹念念不忘亦歌亦吟的处女泉?只有上一代人给下一代人打好基础,下一代人踩稳上一代人的肩膀,才能不断攀高。这就是支撑与发展的关系,是持续与发展的关系!
合阳的农业,再也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原始耕种。机械化耕作,既节省了劳力,又提高了劳动效率。设施大棚的建设,减少了自然灾害与病虫害的发生。好家米的筛选包装,全部进入自动化管理。即使色泽的选择,也变得更加精细。贫困山区的老百姓,迁居到合阳县城,住进了焕然一新的高楼。有劳动能力的人,骑着电动车,坐着公交车,去设施大棚上班。学校环境越来越好,高中全部搬进县城,初中小学幼儿园的校舍建设一新,孩子坐进有暖气的教室里上课,尽其所能发展特长。这一切,都是祖祖辈辈打下的基业,支撑了合阳人的崛起,创造出今日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
仰望着高耸的千金塔,抚摸着它厚实的塔基,回顾着合阳悠久灿烂的历史,忽然就听见彩虹的声音。她从绿树掩映的小径上走来,还是齐眉的刘海,还是一身潮流的休闲装,还是细细碎碎的脚步。她的眼睛闪着泪花,拉起我的手,不住地问,我怎么来的,何时来的。软软活活的细细的问候,让我冰凉的手瞬间温热起来。她握着我的手,紧紧地握着,仿佛不相信我站在她面前的现实。她说话时依旧眨巴着眼睛,扑闪着可亲可近的淳朴的眼神。我的早起的匆忙,瞬间消失了。
她要带我去吃合阳的早点。我的脚疼,却不愿告诉她,只跟着她走。走了很久,还没有到达。我想告诉她不去了,但她依然拉着我的手往前走。我们两个大人,牵着手,走在人行道上,说不完的话。走到一家低矮的小饭馆,店门大开着,却没有一个人吃饭。老板娘在厨房里忙碌。彩虹告诉我,这是她常来的店,有合阳的踅面,辣子豆腐,羊肉餬饽……后面她说了些什么,我没记住。只觉得合阳的饭有特色,很多名称听都没听过。走进厨房,热腾腾的锅灶,蒸出一屋子的热气,案板上摆着各种正在搅拌的凉菜。香喷喷的红油辣子,满满一大罐,格外诱人!
临别时,彩虹的眼里溢出一串串泪水,我帮她擦,怎么也擦不净。匆忙的相见与别离总是会生出难舍之情。彩虹依旧拉着我的手,不愿松开。我抽出来,紧紧地抱了抱她,转走回酒店。彩虹的眼泪不停地在我眼前浮现,一粒一粒,像晶亮的水珠。站在房间的窗户前,凝望这座四百余年的古塔,心里沉甸甸的。是无数烈士的鲜血浇灌这片土地,才赢得今日的长治久安。他们的眼睛,于我来说,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皆隐于塔的周身,注视着一代代合阳人,从黄河西岸起步,从伊尹的故里起步,从关关雎鸠的河州起步,练就坚硬的翅膀,翱翔祖国无垠的长空。
记忆犹深的一双眼睛,是合阳中学女孩的眼睛。她穿着天蓝色的校服,戴着话筒,双手轻握胸前,端庄地站在博物馆橱窗前,向来宾讲述合阳好男儿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讲述这片钟灵毓秀的土地上生长起来的神话,讲述合阳中学建校以来的教育故事,讲述祖祖辈辈合阳人怀揣的富国强兵的梦想……
其余的孩子,跟着老师写字,画画,唱歌,跳舞,奏乐,诵读,演算,每一个教室都搭建起实现梦想的平台。他们,将是未来的合阳站在塔顶的新新一代……
2019.6.2.18.17
【作者简介】高凤香,笔名禅香雪,现供职于陕西省杨陵区高级中学。陕西省特级教师,陕西师范大学兼职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西北大学作家班学员,陕西省“百优作家”。杨凌示范区文联副主席、作协副主席,《杨凌文苑》杂志副主编。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黄河文学》《山东文学》《延河》《延安文学》《陕西日报》等省内外报刊。公开出版发行散文集、纪实文学、教育教学随笔集七部。散文曾多次获得全国大赛一等奖。2018年,获得第二十七届孙犁散文奖。
任彩虹读后感
读开篇的时候,想到了一句话“站得高,望得远”。
作者屹立于高处一隅,透过窗,以一双慧眼凝望。凝望,此动作于文本中,可认为是以俯视的视角。
在风景拍摄的时候,摄影师多采用俯视的视角进行拍摄,这对于还原所拍实物的原貌,以及它的真实性,是有着非凡的作用。近距离,远处,遥远的遥远……所涉之处,有远古,有当下,有历史节点的重要人物,亦有芸芸众生;花,灼灼地开,开出风格,绽放性情,送来丝丝缕缕的香。树,葱郁蔚然,亲吻大地,可着劲儿地往纵深处扎……静谧,不争。
一个”望“”字,穿越千年。一切过往的,久远的……在”望“中复苏,复原。”展现出一副最具文化底蕴的千年长卷。
在作者的笔下,动的,静的,有声的,无声的,均是是活泼泼的,错落有致,温热可感。宛若穿越时空。短短的几千字,囊括内容颇多,博览一座城的前世今生。在作者的笔下,塔,是有隐喻性的,可以引申为艺术的隐喻。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经历这世间的风风雨雨,矗立不动,与日月相辉映。
文中末尾,作者再次在窗前凝望。
作者前后两次凝望来结构文本,新颖,别具匠心。赞。
前后凝望,两种心境。开篇,以凝望的姿态,融进这座城。尾声,沉甸甸的心境,是对灵魂的叩问,是自觉肩负起的文化使命和责任感。
总编:金水(赵晓罡) 编辑:周洁
Hash:db45e094157f3a9943f3a98cf0212fa4f81da4b0
声明:此文由 金水合阳文学微刊 分享发布,并不意味本站赞同其观点,文章内容仅供参考。此文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 kefu@qq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