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仁往事 || 巷陌深处，可曾忆云州
文 / 宋旭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南京秦淮区夫子庙南，不足百米的乌衣巷，深藏着王、谢两大豪门的家族兴衰和几乎整个东晋时期的历史。而远在塞北的山西省怀仁市，亦曾有一条叫做“观巷”的烟火小巷，脱胎于金末元初的兵燹战火，记录着800年前，作为“云州”的怀仁，劫灭过后，琳宫初起的一段往事。
那是一条寻常巷陌。其东，紧邻仓巷，西边是大察院和柴市巷，北抵旧城墙，巷口南出，便是四牌楼东街。庚子年四月，疫情刚过，春寒仍旧料峭。邀二三老友，东出泰安门，于楼市林立的街区之中，寻找曾经的老街旧巷。
我们沿怀贤街向东，于客都超市北折，再向西，进入一片尚未拆迁的“老街”里。
旧砖、旧瓦，老墙、老院，和相邻的小区高楼对比，显露出格外的恬静。悬山顶、卷棚顶、硬山顶……飞檐滴水、鸱吻垂兽、砖雕照壁，不同的建筑风格，残破中掩映着往昔的繁华，亦折射出古人别样的居家讲究和丰富的生活情趣。
一路走来，仓巷、洋堂巷、大场面巷……或多或少留有一些旧迹，唯观巷完全隐入高楼之中，没了一丝踪迹。
沧然间，一只卷毛小狗于风中踽踽而来，恍若许多年前的云州刺史，出得府来……令人嘘唏。
怀仁老城街巷示意图
观巷，缘于金末太清观的设立。
关于太清观，明万历二十九年《怀仁县志》云：“太清观，在县治东北，南向。”清光绪三十二年《怀仁县新志》沿革、寺观、艺文志碑记诸篇均有述及。其中“沿革”篇在述及怀仁“金初为怀仁县，贞祐二年五月升为云州”时，又谈到“考邑太清观创始碑，在章宗承安间，已称云州。《金史·地理志》谓贞祐年升，殊不相合，当是史家之讹。”在“寺观”篇内，有“太清观，金章宗承安时唵没海创建，明嘉靖年修，康熙元年重修。碑，邑拔贡张琮撰文，过殿有新建金山洞、三圣母殿碑。”在艺文志“碑记”篇内，有金代进士周卫臣的《云州创建太清观碑》，叙述非常详细，现将其与太清观创设年代相关的关键内容摘录如下：
兹云州者，左缭桑水，右带群山，背依云府，面揖金城。比屋鳞次，富庶之极。可侔于名郡，负国之东北。辄其地，岌嶪而爽垲，绝尘冗之器（疑为“嚣”字——笔者注）喧。一径萦纡，四周恢廓。于昔之道院遗迹，可辨于荆榛瓦砾中。无圜阓之諠；虽远林泉，有林泉之趣。岁次庚辰，宣差管炮都总管唵没海，赍疏捧币，躬诣云京大开元观焚香，顿僚佐，整军骑，迎鹤驭至。督众役，剪荒芜，茸（疑为“葺”字——笔者注）浅屋，不数间。权为燕居庖制之所。时我国家，方策马南图，开拓疆土。委总管以重任，所攻必取，战必克。凡遇琳宫精舍，一无焚毁，止取其功德器用，归献于师，以备祭醮之仪。乃肆家属十数辈，代身入道，侍师左右，为廷寿祈福之计。既能救于危亡之间，复能尽其归依之美。可谓取舍两全，仁智皆备矣。
其中“兹云州者，左缭桑水，右带群山，背依云府，面揖金城。”讲述的是当时云州的地理位置——东临桑干河，西带洪涛山，北依云中大同府，南向金城（今应县）。明确了其时的怀仁已称为云州。再看“岁次庚辰”以下之文，于《县志》所载“金章宗承安时唵没海创建”两相对照，不禁疑窦丛生。首先，作为太清观初创之年的“庚辰”年，应为1220年，时在金宣宗兴定四年。不知县志“沿革”篇所述“考邑太清观创始碑，在章宗承安间，已称云州”语从何出？
其次，查唵没海其人，根本就不是金人，而是蒙古帝国成吉思汗帐下一员炮手总管。在《元史》中称作“唵木海”。其传曰：“唵木海，蒙古八剌忽氏，与父孛合出俱事太祖，征伐有功。帝尝问攻城略地，兵仗何先，对曰：攻城以炮石为先，力重而能及远故也。帝悦，即命为炮手。岁甲戌（公元1214年——笔者注），太师国王木华黎南伐，帝谕之曰：唵木海言，攻城用炮之策甚善，汝能任之，何城不破。即授金符，使为随路炮手达鲁花赤。唵木海选五百余人教习之，后定诸国，多赖其力。太宗即位，留为近侍，以讲武艺。岁壬辰，从攻河南有功。壬子，宪宗特授虎符，升都元帅。癸丑，从宗王旭烈兀征剌里西番、斜巨山、桃里寺、河西诸部，悉下之。卒，子忒木台儿以从战功授金符，袭炮手总管。”
将《元史·唵木海传》所记与《云州创建太清观碑》中的“宣差管炮都总管唵没海”比较，可知其为一人。
同时，金章宗承安年号起于公元1196年，止于公元1200年，为时5年。其时的蒙古诸部还没有完全统一。公元1206年，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公元1207年，派长子术赤征服“林中百姓”，才将唵木海所在的八剌忽（居于今贝加尔湖地区，旧称拔野古）部吞并。到公元1211年（金大安三年、蒙成吉思汗六年），蒙古开始征伐金国以后，唵木海其人才可能与怀仁发生交集。
不难看出，《怀仁县新志》所谓“考邑太清观创始碑，在章宗承安间，已称云州。《金史·地理志》谓贞祐年升，殊不相合，当是史家之讹。”并非“史家之讹”，而是为志者疏察。可知“金章宗承安时唵没海创建”一语失真，亦可证怀仁县“贞祐二年五月升为云州”当为史实。
《怀仁县新志》城池图
我们要考察的是，金贞祐二年（公元1214年）的前后，怀仁所处的原晋北大地到底发生了什么？
“贞祐”是金宣宗完颜珣的年号。从公元1213年到公元1216年，历时四年。宣宗之前，金国的国主为卫绍王完颜永济。完颜永济共有大安、崇庆、至宁三个年号。从大安三年（蒙成吉思汗六年，公元1211年）开始，蒙古成吉思汗发动了南征金国的战争。这一年的秋天，成吉思汗亲自率军自怯绿连河（今克鲁伦河）南下，将45万金军精锐一举歼灭于野狐岭。
其后数年，蒙古军队多次进攻金西京大同。对此，不同史籍均有记载：
《元史·太祖本纪》：七年（1212）壬申……秋，围西京。金元帅左都监奥屯襄率师来援，帝遣兵诱至密谷口，逆击之，尽殪。复攻西京，帝中流矢，遂撤围……八年（1213）癸酉……金西京留守忽沙虎遁去。
《元史·木华黎传》：壬申（1212年），攻云中、九原诸郡，拔之。
《金史·卫绍王本纪》：大安三年（1211年）十一月，……纥石烈胡沙虎弃西京，走还京师……是时，德兴府、弘州、昌平、怀来、缙山、丰润、密云、抚宁、集宁，东过平、滦，南至清、沧，由临潢过辽河，西南至忻、代，皆归大元。
《宋史纪事本末》：（1211）八月，金独吉千家奴、完颜胡沙至乌沙堡，未及设备，蒙古兵奄至，拔乌沙堡及乌月营，破白登城，遂攻西京，凡七日。胡沙虎等惧，以麾下弃城突围遁去。蒙古主以精骑三千驰之，金兵大败，追至翠屏山，遂取西京及桓、抚州。
由此知道，其时的大同，虽然名义上仍为金西京，实际上经过蒙古兵的数次洗劫，已成为一座难以设防的城市。尤其是金贞祐二年五月，金宣宗迁都开封（史称“贞祐南渡”），大同一带事实上已为蒙古国所有。到公元1217年八月，成吉思汗诏封木华黎太师、国王、都行省承制行事，“乃建行省于云、燕，以图中原”（《元史·木华黎传》），整个晋北地区遂列入蒙古帝国版图。
值得注意的是，《金史》所载怀仁“贞祐二年五月升为云州”与金宣宗完颜珣迁都开封的时间（亦为贞祐二年五月）出奇的一致。几乎与此同时，贞祐二年四月，灵丘升为成州。贞祐二年五月，马邑升为固州，浑源升为浑源州，山阴升为忠州。建置升格的背后，是金统治者给当地留下的一个个烂摊子。这种现象历史上屡见不鲜，亦可称之为“亡国之象”。
然历史仍旧为怀仁记下了浓浓的一笔：贞祐二年五月升为云州。
六年后，兵燹过后的怀仁，太清观草草创立。
现在回过头，重读《云州创建太清观碑》。其起篇所述“夫玄元妙，本整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而縻于造物者，乌可逭其陶铸，拒披荣枯。水则溃，火则焚，虽劲翮健蹢无所逃，曷栋宇丹青之可保。方知秦堑刧灰，信不诬矣。是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足知无可存之物。”实则交代了太清观初创之时的时代背景。
其下文“兹云州者，左缭桑水，右带群山，背依云府，面揖金城”则旁证怀仁当时已称云州。“岁次庚辰”说明太清观始建于公元1220年，而非金章宗承安年间。随后道出其创建者宣差管炮都总管唵没海，“赍疏捧币，躬诣云京大开元观焚香，顿僚佐，整军骑，迎鹤驭至。督众役，剪荒芜，葺浅屋，不数间。权为燕居庖制之所。”其初创之简，一斑可窥。尤其是“时我国家，方策马南图，开拓疆土。委总管以重任，所攻必取，战必克。”与《元史·唵木海传》所述其随木华黎南征并成为“随路炮手达鲁花赤”的经历相应无误，可证“碑记”所言不缪。
根据碑文所记，“（唵木海）乃肆家属十数辈，代身入道，侍师左右，为廷寿祈福之计”。说明其时唵木海的整个家族亦聚居于怀仁一带。否则，其“家属十数辈，代身入道，侍师左右”是不可能的。
在《云州创建太清观碑》碑文中，有“躬诣云京大开元观焚香，顿僚佐，整军骑，迎鹤驭至”一语，隐约道出太清观最初属道教神霄派。神霄派是在北宋末年从天师道演化而成的。唵木海创建太清观时，从大同开元观迎请尊师来主持。据碑文“自祖师金门羽客元真子张侍宸，声震两朝，德光万世”。其时，张侍宸主持的开元观为神霄派道观。“侍宸”本为侍奉天帝之仙官，道教神霄派用来尊称本派尊师。如北宋年间道教神霄派代表人物王文卿被称为“冲虚通妙侍宸王先生”。而张侍宸本人则最有可能就是北宋灭亡后流入金地的张虚白。其后，西京开元观经其弟子青霞子阎德源发扬光大，到碑文所称之“白尊师”，被唵木海迎至怀仁，主持太清观，可谓一脉相承。故而碑文言“牓其额曰太清，则开元之正泒也。”
从公元1220年唵木海迎请白尊师创建太清观，到1234年金国灭亡，期间整整十四年。
也就是金国灭亡的那年秋天，云州太清观又迎来了一位客人——道教全真派掌教尊师尹志平。
尹志平（1169——1251），金末元初著名全真道士。字大和（又作太和），山东莱州（今掖县）人。金宣宗兴定四年（1220），也就是唵木海创建太清观的那一年，丘处机偕十八高徒万里西行觐见成吉思汗，尹志平居其一。由雪山返燕京后，丘处机住长春宫，尹志平隐居德兴（今河北涿鹿）龙阳观，丘处机赐其号为清和子。丘处机去世后，继为全真道掌教。
公元1234年秋天，尹志平来云中和应州一带传道。直到1235年春天，应沁州牧杜德康邀请，赴山西沁州主持醮事，遂“由云应南下……”。期间，不仅常住太清观，而且还写下了三首与怀仁有关的诗词：
其一为律诗《怀仁县年日作》：
去年崇义添新岁，今日怀仁换旧年。
更过周天十二度，贺正甚处再团圆。
其二为《道无情·怀仁县作》：
我爱怀仁冬月。炕暖窗明堪歇。天意不教闲。过南山。
东去西来非愿。海角天涯将遍。道果尚难成。又登程。
其三为《减字木兰花·怀仁县》：
怀仁抱义。五帝三皇因此治。抱义怀仁。天下生灵一体亲。
勤参道德。建国成家为法则。道德勤参。更与修身作指南。
从尹志平的诗题“怀仁县”可知，其时，怀仁，已由云州复为怀仁县。
其后的太清观，历元明清三代，两次修复，终禁不住岁月霜风，荡然无存。而其当年的观院旧址，随着2007年的旧城拆迁，亦变为现在“云州A区”的一部分，曾经的流云，映入百姓窗口。夕阳无数，沉入一座城市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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