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罗隐

(一)

一部唐朝历史,就是一部诗的历史。

从“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陈子昂,到“孤篇压全唐”的张若虚,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王维,到“斗酒诗百篇”的李白,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杜甫,到“五百年中一乐天”的白居易,到“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杜牧,到“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李商隐

就在这部唐诗的巨著即将合上的时候,一个孑然不驯的身影突然闯了进来。

他没有李白的洒脱不羁,也不似杜甫那般多愁善感,他喜欢用白多黑少的双眼斜睨着天地,面对着滚滚的红尘盛世突然露出一丝轻蔑的孤傲的冷笑。

我想他是不屑这个红尘的,他原可以出尘,可以活得更潇洒一些,但他却偏偏喜欢逗留在红尘之中,在红尘中孤独地艰难地走着,走得落魄潦倒,走得步履蹒跚。

只有在酒酣耳热之际,他拿出笔,在一面斑驳的老墙上写下“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时候,才又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诗人的高贵。

我以为,只这十四个字,就已经足够有资格为唐诗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了。

(二)

端午节,是诗人的节日。

在端午节的前几天,我们决定去寻找一个诗人,一个名叫罗隐的人,一个富阳的诗人。

于是,麻烦新登镇的赵惠芳副镇长做向导,我们来到了贤明山,这里有他的碑林

贤明山位于葛溪之畔。山不高,水也不深,但这山势和水势搭配地恰到好处。山依水偎,组成了新登镇的第一等福地。

“路穿禾黍入郊扃,载酒追凉入寺林。一霎过云疏雨后,斜阳古木乱蝉吟。好山阅尽世更变,流水不随人浅深。惟有白鸥无一事,双双长占芰荷阴。”(宋郑清之《贤明山避暑》)

贤明山三面拥抱,形如半珏,茂林修竹,绿荫掩映,是避暑的佳地。尤其在夏天的傍晚,斜阳古木,清风蝉吟,碧水共长天一色,白鸥与落霞齐飞。这就是“贤明夕照”,富阳新十景之一。

贤明山麓有广福寺。寺庙建于北宋,与苏东坡同榜题名的新登籍进士许广渊就写过一篇《广福院》的诗。

“溪光山色照天晴,开豁襟怀远眼明。每日风清生竹韵,有时雨过沸滩声。夷犹水上渔舟逸,奋迅檐前燕羽羽旌。珍重老僧无个事,坐观群动竞经营。”

广福寺大概称得上是新登地区的第一大寺,至今香火不断。我也曾沾新登青年企业家陈武的光,在寺里叨扰过一顿素斋

寺里的老和尚告诉我,清初著名的戏剧大师李渔也曾慕名在寺中小憩过数日,《苋羹赋》、《赛神记》、《游黑山记》这几篇文章据说就是他在新登生活所得,载于他的《一家言》中。

明代的时候,法藏和尚重建了广福寺,后来又有人在贤明山的山顶建造了联奎塔。梵刹与浮屠相依,钟声与塔影和谐,构成新登城南最秀美的景观。

(三)

新登自古文脉昌盛,富阳历史上有名的文士,半壁出自新登。远的不说,在宋代就出了许广渊等六名进士,到了明代又出了方廉等七名进士。

可自从方廉考中进士之后的几十年,新登就再没有学子中进士第。士绅们认为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文运被松溪、葛溪的流水带走了,于是就决定在葛溪边上造三座塔。

第一座塔在狮子山后缘的卓笔山,取名笔峰塔。狮子山又名登云山,距离贤明山约一里。山腰西侧建有为祭祀罗隐和杜建徽的“舒啸亭”。新等人喜欢把贤明山与狮子山相提并论,“贤明舒啸”原就是东安八景之一。宋代大文豪苏东坡曾游历过此,并写下“登云钓月”四个大字。

舒啸亭中原刻有《舒啸亭暨塔桥记》,作者叫周天球,是明代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征明的弟子。周天球与富阳是有极深的渊源的。我虽然没有缘分见到《舒啸亭暨塔桥记》,不过周天球在《富春山居图》上留下的题跋却墨迹犹新。

“百谷阅后四十二日,周天球在天籁堂,得并观二卷者弥日。”

第二座塔在双江村戴家山,取名双江塔。双江塔与笔峰塔遥相呼应,构成了古新城县“双塔插云”的秀丽景观。

十分可惜的是,在清咸丰年间,二座宝塔均遭雷击,塔顶坍塌,对此,新登有句顺口溜:“三塔二无头,清官不到头”。

第三座塔就是在贤明山顶的联奎塔,老百姓喜欢称之为贤明塔。清代的时候,知县武新安体察前贤之意,“祝此邦之文人蔚起,炳炳琅琅,联珠联袂,于青云直上”,将原来的“奎”换成“魁”,而更名联魁塔,并效法唐代“雁塔题名”故事,于塔侧竖碑石一方,以供科举者勒石留名。

幸运的是,这座塔留存了下来,新登的文运也终于被截留了。一直到了现代,在新登镇官塘村的老周家,一口气走出了三个院士,大长了新登人的志气。

(四)

罗隐碑林就在贤明山的半山腰,一处庭院式的建筑,不大,却极精致。

门外有“昭谏亭”,两侧亭柱上刻着罗隐临终前吴越王钱镠登门问疾时题赠在壁上的两句诗:“黄河信有澄清日,后世应难继此才”。

门口“罗隐碑林”四个字,是海粟老人的手笔。海粟老人时值百岁高龄,但落笔有神,这四个字古朴天然,苍虬有劲。

碑林里面分成上下两层露天的院子,由长廊与台阶相连,四壁竖立着四十余块碑,俱是当代书法名家抄录的罗隐的诗。院内还有一尊两米多高的罗隐石雕像,雕像旁边有一块黑色大理石碑,上面雕刻着由前全国人大副委员长蒋正华篆写的罗隐诗句。

罗隐在唐诗史上的地位极高,被认为是唐代最后一位大才子、大诗人。他的学历不高,“十二三年就试期”,最终还是铩羽而归。但他的诗名已经为时人所推崇了。

当时割据青州的王师范经常派人送信送财物给罗隐,求他赠诗,等得到后,大喜不已,爱不释手。有个朋友中了进士,罗隐写诗祝贺,朋友的父亲却说:“儿子及第我并不高兴,高兴的是得到罗公诗文一篇。”在这些故事里,我们可以看见罗隐在当时的名气之大。

罗隐的很多诗都流传至今,有些甚至已经成为了我们的警句和口头禅。除了刚才的那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之外,还有“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筹笔驿怀古》),“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牡丹花》),“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蜂》)。

原来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诗句都是出自罗隐的手笔。那么到底是怎么样的山水,养育出了这位才名冠绝天下的大诗人的呢?

我们决定再到罗隐的出生地去寻找。

于是我们沿葛溪而行,又寻到了双江村。

(五)

双江,因松葛二溪在此汇合而得名。老底子的新登,有一景叫“松葛双清”,是东安八景之首,指的就是这个地方。

松溪与葛溪,这两条皆发源于临安天目群山的溪流,一东一西,就仿佛是一对强有力的臂膀,将新登古城揽入怀中。它们殊途同归,最终在双江村汇到了一处,并流而下,汇入富春江。后面这段水路,名叫鼉江,又名渌渚江。

罗隐的先祖,就世代居住在松葛双溪的岸边。据传说在唐代末年,鼍江上浮有青白二气,乡人们都说这是要出名士的征兆。后来罗隐出世的时候,白气就消掉了;再后来,杜建徽出生,青气也随之消掉了。

“独异二公生不凡,青白二气波间吐”,可见罗隐和杜建徽都是自带外挂出场,注定要在丹青上留下自己的名字的。

罗隐天赋极高,读书也极用功。双江村中有一座不高的山,名叫鸡鸣山。据说就是因为罗隐每天在山上闻鸡起床读书而得名。

鸡鸣山下现有一间“罗隐读书处”,虽未必就是当年的旧物,却让我们有了一处凭吊诗人的地方。

“罗隐读书处”里也有一座罗隐的塑像,塑像比我印象中的罗隐要帅气很多。

我印象中的罗隐大概和故事有关。

在很久以前,我就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位大官的女儿(后来才知道是宰相郑畋的女儿),读了罗隐的诗,很是倾慕,想嫁给他,然而见了罗隐本尊之后,马上就打消了念头,还自此连他的诗也不再读了。

故事虽有些夸张,但才子大抵都不以貌取胜,像“麒麟才子,江左梅郎”这样的宝贝,是极稀罕的。

出场配置就已经高于常人了,更何况还那么用功,于是他很快就完成了从神童到学霸再到“江东才子”的三级跳。

有一次他去见魏博节度使罗绍威,将到对方的地盘时,他先写信给罗罗绍威,称之为“侄”。罗绍威的手下非常生气,跟罗绍威说,“罗隐一介布衣,竟敢称大王为侄?!”不料罗绍威不以为忤,说,“罗隐名动天下,那么多王公大臣他都瞧不上,如今竟然肯来我这里,还视我为侄,这是我的荣幸啊!你们不用多说了。”然后到城郊迎接罗隐,见面就拜。罗隐也不客气,坦然受之。

(六)

罗隐本不叫罗隐,他原名横,字昭谏。

不得不承认,他的名字,无论是“横”还是“昭谏”,与他的性格都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而他的性格,又决定着他的命运。

命运多舛的罗横认为自己的性格和名字有着很大的关系,于是他把高调的“横”字扔了,改成了低调的“隐”字。他说,“严陵亦高见,归卧是良图”。

但他最终没有选择逃避,他选择了面对。他是一个有态度的男人,而他的态度,归纳起来就是两个字:昭谏。

所以,虽然名字改了,但性格并没有改。他依然还是那个呐喊者罗隐,依然还是那个落魄的、潦倒的、步履蹒跚的罗隐。

他也许不是那个时代唯一清醒着的人,但他是那个时代唯一敢把真相说出来的人,就像是《皇帝的新装》里的那个小男孩。他说,“盖君子有其位,则执大柄以定是非。无其位,则著私书而疏善恶。斯所以警当世而诫将来也。”

造物主给了他超卓的智慧,但也给了他一颗天真的心。《谗书》是他给那个时代敲响的警钟,可惜没有几个人听得进去。众人皆醉我独醒是寂寞的,他和那个时代开始变得越来越格格不入。“十上不第”是那个时代对他的嘲讽,“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则是他对自己的自嘲。

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你也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时代。大唐的广厦在浑浑噩噩中轰然倒塌,埋葬了一切的虚假的繁荣和装腔作势。

而在漫天的灰尘之中,一个孤傲的身影孑然而立。

孰是孰非,也许只有时间才能告诉我们答案。

他说,“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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