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碑记

文|罗楠 图|来源网络

公元840年,何进滔德政碑建成。这年10月,风光无限的魏博节度使何进滔死。也是这一年,唐文宗李昂带着一生惆怅病死于长安宫中太和殿。这两个人都和这通石碑相关。

彼时的唐,已显出末世之相。

曾生机勃勃华美雄壮的盛世大唐,在浮华达到极盛之后,进入了衰败的拐点。自安史之乱后,一个空前的盛世终结了,凄风苦雨开始常年笼罩帝国。

大唐的危机并不是来自外部,而是边疆的藩镇。唐玄宗李隆基时代,于边疆一带设置九个藩镇,藩镇的最高长官称为节度使。藩镇的设立为大唐带来过空前辽阔的疆域,然而,唐玄宗后期不问政事,致使节度使一味做大。当藩镇的权利膨胀到中央再也无法控制的时候,便成为了大唐的噩梦。这个点在安禄山身上集中爆发。那时的安禄山一人兼任三方节度使,兵力达到二十万,而当时整个大唐的兵力也不过才五十多万。

陈寅恪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说,唐代自安史乱后,“虽号称一朝,实成为二国","除拥护李氏皇室之区域,即以东南财富及汉化文化维持长安为中心之集团外,尚别有一河北藩镇独立之团体,其政治、军事、财政等与长安中央政府实际上固无隶属之关系,其民间社会亦未深受汉族文化之影响,即不以长安、洛阳之周孔名教及科举仕进为其安身立命之归宿”。

安史之乱被平定后,藩镇势力不但没有被削弱,反而愈演愈烈,藩镇的长官节度使日益飞扬跋扈,公开与中央政府分庭抗礼。

在命中的拐点,精神潜能能否被激发出来,能否护持前行的路途,能否把千疮百孔的自我收拢起来,不管是人生还是国家,大难之后都未必会有大成。

在侯孝贤执导的电影《刺客聂隐娘》里,即是讲述唐朝定安史之乱后陷入了长达一百年之久的藩镇割据。魏博,是势力强大的藩镇之一,它与卢龙、成德并称为河北三镇,又或河朔三镇。故事就发生在当年的魏博镇,即今天的大名县

当年河北三镇之首的魏博镇何等风光。

魏博镇,首府在大名,辖区为今邯郸大部和河南山东的一部分,是三镇中最强大的一个,也是闹“藩独”的实际领头羊。大名,就在这样一个特殊条件下迅速崛起。在藩镇割据百余年中,实际统治这一区域的是田承嗣、何进滔、罗弘信家族,他们总揽了军、政、财一切大权,事事按照皇帝的规格行事,他们把魏州改为“大名府”,此后位于卫运河畔的大名府成为本区域7000年历史上的第三个、也是持续时间最长的一个中心城市。

走在今天的大名街头,略带慵懒的小城充满了俗世的安稳,几乎感受不到它的浩浩古风。然而在向外地人介绍本地文化时,除了宋、明两座古城外,还有一通全国最大的古石碑,一县之内,有此名碑,也与其人文丰厚有关。可当人们提起它的时候,通常称呼它为“五礼记碑”,那是它后来的名字。若不深究,它的前世便常常被人们忽略了。

南宋陆游的《老学庵笔记》中说:“此都(北京大名府)有魏博节度使田绪遗爱碑,张弘靖书;何进滔德政碑,柳公权书,皆石刻之杰也。”

那是唐代以后的事了。一城一地,最动人的莫过于风物,而这通石碑,俨然被岁月磨砺出了风骨。

但在公元840年及其之后长达270多年的时间里,它只属于魏博节度使何进滔。

在外事宣传画册上,它高大、神武,是古城文化名片。对于我来说,只要一闭上眼睛,第一时间浮现在心头的,竟是在日暮的苍凉和大雪的凛寒中,它孤独地矗立,无声地诉说。是透过繁杂的人事和无情岁月,一只神兽在低低地嘶吼。

那一场时间的熊熊大火。

河北三镇节度使的继任不由朝廷委派,而是自传子侄,或由部下悍将夺位。

对于野心勃勃的人来说,乱世才是他成长壮大的温床。魏博节度使何进滔在自己的人生变故中紧紧抓住了机会,可操控的势力范围超出了所有前任,“复以相、卫、澶三州归之。”作为魏博统帅十余年,也算尽心尽力,像治理自己的国家一样管辖着属地。

那时国家常有军事冲突,除了飞扬跋扈的藩镇,专权摄政的宦官也成为大唐无法愈合的伤口。对于这位乱世枭雄,控制,是控制不住的。唐文帝只有不断实行安抚,以金钱以官爵加以笼络,双方也都心知肚明,互给台阶。在安抚之路上,唐文帝终于答应为何进滔立一通碑,德政碑。碑文内容自然是歌颂何进滔管理魏州十余年的功绩,书写碑文的事项就落在了“心正则笔正”的柳公权身上。

大碑立成后,有多少人慕名而来以图一瞻柳字,毕竟,那时节,连外国使节来到长安都会专门去购买柳书。

柳公权的文章好,而他的字,名声更大。以楷书著称,以骨力劲健见长,在晋人劲媚和颜书雍容雄浑之间,自创"柳体"。赵明诚在《金石录》中说,“柳公权二十四岁时已书碑《河东节度使李说碑》”。而在当时,公卿大臣家的碑志,如果不是出自柳公权之手,人都以其子孙不孝。可见他的字当真“一字百金”。

▲柳公权与《玄秘塔碑》

为何进滔作碑文时,柳公权已经62岁,业已进入创作的鼎盛时期,如丽日当空。虽然现在我们在碑上已经看不到他彼时的创作风格,但依然可以通过他同时期创作的《冯宿碑》复活当时风采。存于西安的《冯宿碑》其书爽利快健,一改中唐肥腴之风,骨力深注,似乎在预示着一种更为精炼的“柳体”即将孕育而出,及至《玄秘塔碑》和《神策军碑》,柳体已大成。

作品往往是悟出来而不是写出来的,无论是书法还是文章。反观柳公权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身处京城,在宫中,在帝王身边,虽然“博贯经术,通晓音律”,但被人看重的,仍是手中那支毛笔。他也渴望建功立业,勋名与山河日久,可还是要不断地为皇家,为王公,为亲朋一次次地书碑。书法成就了他,亦是局限了他。

免了不的奉命之作。方方正正的汉字,规规矩矩的端正,却要写给飞扬跋扈越权逾矩的藩镇大将,柳公权的心里,怕也有不甘和不情愿吧。连白居易都在《青石》表明心迹:“不愿作人家墓前神道碣,故土未干名已灭;不愿作官家道旁德政碑,不镌实录镌虚辞。”可是如白居易,如柳公权,或激烈或静笃,又怎会少得了遵旨之作?

至于柳公权到底为何进滔写了什么,不得而知。在这通高12.34米,重达140.3吨的高大石碑上,现在仅能从碑身两侧窥到柳公权模糊字迹,正文已荡然无存。想来也不过只是虚辞。

看不到那些矫饰的溢美之词,也就不必面对书者柳公权尴尬的内心。

世事说来残酷,时间翻转,有时也是一种慈悲。

城东3公里,这通大碑如今矗立在石刻博物馆内,那也是靠近北宋大名府故城的所在。那是历史的荒园,仰头观望,总会有一种巨大的压迫感直面扑来,像野火焚原后的荒野上,无可言说的悲凉。断碣残碑,皆付于苍烟残照。

荒芜,也是一种保留。因为静默,你永远不会了解它蕴藏了怎样一种深沉如海的情感。可以哀伤,可以悼念,却无法改变它的坚持。

唐王朝谢幕了。此后的岁月里,这片土地由魏州改为大名府,改为兴唐府,五代时为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的陪都。尘世太短,乱世太长,天下干戈起,眼瞧着尸横遍野,白骨一堆又一堆,成了荒园,成了青冢,成了残垣,成了修罗场。

只有碑石不说话。

秋日萧萧落木,寥落高天,它的目光中,应有慈悲。

尘埃落定,时间来至北宋。机遇垂青于这片土地,它被升格为北宋陪都,史称北京大名府。眼看它起高楼,眼看它宴宾客,它蓬蓬勃勃兴兴头头,犹如一个新生的城市,张扬着,骄傲着,并掩盖了之前曾有的晦暗与不安。同这座城一样,被人遗忘的何进滔德政碑也将迎来命中的转折。

▲康熙《元城县志》卷一《五礼记碑》碑考

时是宋政和七年。距离北宋亡国亦只剩10年。

徽宗赵佶,“轻佻,不可以君天下”。后来人们提起他,总会想到他与名妓李师师的那段风流韵事,以及,他独创的瘦金体,虽然自有其风骨,但格外有一股柔媚轻浮。文雅些的,还会忆及他那场“雨过天晴云破处”的梦,从此世上便多了一种雨过天晴,碧峰翠色的汝窑瓷器。还有他的工笔画,他的蹴鞠,他对茶道的精通……

红楼梦》里说,天地间的灵秀乖邪之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下,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邪气赋之于人,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为情痴情种,为奇优名倡。

天地灵秀乖邪之气所化,这样的人,宋徽宗是,南唐李后主是,明末木匠皇帝朱由校同样是。剔除帝王的身份,每个人都不啻为杰出的艺术家,却,不是出色的政治家。

亡国之君多遭后世非议,可在继位之初,谁不想成就一番名垂千古的霸业?但一代帝王不仅要有王者气度,还要有襟怀坦荡、光明磊落的执政风范,要识人惜才,有用人不疑海纳百川的容人之量,并且能够清醒地审视人性弱点,要孤独,并能享受孤独。

但这些,都敌不过宋徽宗的天性。登基之初启用新法,也想有番作为,但为政之路在重用蔡京后变得越来越荒唐。

大观,是宋徽宗使用的第三个年号。这一年,他下诏置仪礼局编修仪礼,以标榜自己“循古之意而勿泥于古,适今之宜而勿牵于今”。

五礼制度形于西周。以祭祀之事为吉礼,丧葬之事为凶礼,军旅之事为军礼,宾客之事为宾礼,冠婚之事为嘉礼。

定五礼,便不会礼崩乐坏。宋徽宗青睐五礼制度,亲自用十足风流的瘦金体做五礼的文章——

“正人伦,定尊卑,别贵贱也,故有君道焉,有臣道焉,有父道焉,有子道焉”,他说“夫倡而妇随,兄友而弟恭,莫不有序,人伦正也。上不可以逼下,下不得以僭上,大不可以凌小,小不得以加大,无得而逾,尊卑定也。朝廷邦国乡党遂序有典、有则、有伦、有节、有条而不紊,贵贱别也……夫人伦正,尊卑定;贵贱别,则分守明;分守明,则人志一;人志一,而好乱者未之有也。下不好乱,上不僭差,而天下不治者亦未之有也……”

大观四年即公元1110年2月,231卷大观礼书修成。一年后,“御制书政和新修五礼序,议礼局请刻石于太常寺”。

样板出来了, “传召各地官府刻石立碑颁于天下奉行,其不奉行者论罪”。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全国上下兴起了一股抄写刻碑之风。

于是,做大名府尹的梁子美积极行动起来……

▲宋徽宗与《瑞鹤图》

这位后来被作为梁中书写进《水浒传》中的大名府尹,有才干,但性格内向,不喜谈笑,生活奢侈,手段狠辣,一般人很难成为他的敌手。对于这样一个谄媚邀功的机会,梁子美自然不会错过。要为皇帝的新政做好宣传和推广工作,要为皇帝的文章找一块安身立命的所在,他阴讪讪的目光投向了何进滔德政碑。

为什么非要选这块石碑呢?后来的人们每每想到此都不免跺足遗恨,然而他们作不了主,碑石也作不了主。也许是他看上了碑石的高大威武,以及历经时间涤荡之后的那份独有的沧桑。“好古者为之叹息”,也只能是叹息。

碑石还是那块碑石,立于时间的无涯中,命运即将被改变。

凝聚和倾注一代书法大家才华的文字即将陨灭。他命人磨去上面的柳字,改刻赵佶的五礼新仪,宋徽宗也亲自篆书题额“御制大观五礼之记”。

无法听到刀锉磨在碑石身上令人心疼自弃的声音。那声音诉说着愤怒、不甘、挣扎和无奈的抵抗。但很快,它就被献媚、讨好、堂皇的喧闹淹没了。

此后近千年光阴,它就以大观五礼之记的面目示人了。

而徽宗赵佶与他的大宋王朝却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明建文三年(1401年)漳、卫河大水,五礼记碑随之倾倒,沉埋地下。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大名知府顾玉柱探得此碑下落,将其发掘,使掩埋地下长达一百四十七个春秋的古碑重见天日。碑身断为九截。1936年,“营造学社”刘敦桢先生调查古迹,拍下的倒地的五礼记碑

世上之事,盛极必衰,否极又泰来,循环一样,却又险象环生。世人多同情南唐后主李煜,许是作为帝王,他词中却常有赤子之心,那是做君王的短处,却是做词人的长处。当年宋太祖赵匡胤赐毒药于李煜,多年之后,赵匡胤的后人赵佶,同样的耽于声色,同样的善书画词章荒疏朝政,最后不也是以一阙《燕山亭》为自己,为王朝作了一个了结。

从来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句话同样纠结着这通碑石。前世今生,前世今生的壮美与落魄,唐宋两段身世的扑朔与迷离,靠近它,听到一颗古老心脏发出的声响,喧杂、沸腾、细微、轻盈,呈现着,徘徊着,低语者,仿若它脚下的这座地下王城,有一场败落之后飘下的绵长细雨,下了一千年,没有休止。

革面,却无法洗心。其实,它的本相,不也是歌功颂德吗?不过是转换了时空,不同的人而已。只是,人事的翻云覆雨,使得本无辜的碑石熔铸了两种声音,两番神貌,唐与宋,豪迈与沉郁,它汇成一股力量,对主宰权的争逐,世俗的雄心,它高高矗立在岁月的记忆中,身后,是为这个主题日奔夜追的莽莽大地。

也像这座古城,声名之大,在于人们心心念念鼎盛时期的北京大名府,可它的衰落又在明代大名府身上矛盾着、纠结着。

高树多悲风。故园中的荒草,使人凄凉,它承载的沧桑太多,亦有了忧患之美。此时的表情就像碑石上的裂纹,轻轻的悲喜在日光下,不被人知晓。

“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碑石是不会说话的,它只是背负着两重身份,两代历史,向世人昭示曾经的起伏跌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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