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安化人,因为武汉的一次逆行

一个安化人,因为武汉的一次逆行

文:洪漠如

(封面:武汉会战)

历史总是带着某种惊人的耦合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前不久,网上传出因为受疫情的影响,2020年东京奥运会可能没法如期举办了。武汉和东京奥运会,时隔80年,又再一次这样被我们关联起来。

84年前,日本成功申请到了第12届奥运会的举办权,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日本全面侵华。1938年6月,中日武汉会战,国军投入110万兵力,日本出动了30万兵力,整个会战持续了5个月,最终国军撤离了武汉。

日军占领武汉)

武汉沦陷,国军虽然惨败,但是也算是遏制住了日军的入侵兵锋。而就在武汉会战期间,日本军部为了全力应对战争,宣布放弃举办1940年的第12届东京奥运会。武汉会战和东京奥运会,两座城市之间,时隔80年,又一次开始触发我们思考战争与和平以及人类面临的共同挑战。

武汉沦陷后,一个安化人,从浙江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湖南。彼时,他所任教的浙江大学也已经踏上了坎坷的西迁之路。1938年,他辞去了在浙江大学的职务,凭借自己所学,站在自己的视角,开始探寻救国之路。

(任教浙江大学时,撰写了《稻作学》一书)

他是一个行动派,一个从日本九州帝国大学留学回来的高级知识分子。他学的是农学,在浙江大学当教授的时候教学和研究的都是农学。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整体工业化水平不高,更多的经济收益依然依靠的是资源输出。在工业资源没有被大规模开采出来之时,农业资源成了重要的经济收入。这其中,又尤以茶叶为最。他学在书斋却能着眼世界,回到湖南就迅速走上了茶叶工作的岗位。

当时的国民政府很重视这位高级知识分子,给他安排的是一个产业管理者的岗位。彼时,他深谙茶叶产业的重要意义。于国人而言,辽阔的传统销区因为茶是百姓赖以生存的物资,而当地又不产茶,这一庞大需求不仅仅是经济意义层面的,对于战时稳定大后方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于世界而言,西方茶叶消费区对于中国茶叶的出口需求依然在,对当时的战时经济而言,非常重要。

(他主编的《鄂南茶业》,这是少有的湖北茶史文献)

他在茶业管理岗位上获知了彼时产业存在的问题,武汉沦陷之后,原本以汉口为集散中心的路径被阻断了。整个产业与国家命运一起,陷入了空前的巨大危机!

面对这一局面,他没有选择逃避,更没有选择回避,以躬身入局的心态,亲临一线。

1939年5月,他抵达自己的故乡安化。彼时的安化出产红茶用作出口,出产黑茶用以销边。武汉沦陷之后,出口不复存在,销边茶路受阻。在红茶与黑茶之间,他做了权衡,最后优先选择了黑茶。

彼时的黑茶产业链相对比较复杂,原料掌握在山里农民手上,技术和贸易掌握在传统山西茶行手上,而真正成型的产品还需要在陕西进行二次加工。换句话说,安化虽然是黑茶产区,但当时生产不出一个完整的黑茶产品。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在安化筑制传统销区喜欢喝的黑茶砖。

(武汉沦陷,茶路阻断,开创了安化筑制砖茶的新纪元)

他在安化月余,试制了黑茶砖数片,将样品寄送给了上级主管部门,一个月后就收到了回电。电文中充分肯定了在安化压制茶砖的做法,同时对产品提出了细节的改进意见,最后还交代,要快速集资设厂,贷款收茶,组织生产。

先后拿到大笔资金的他,采购了大量的机械设备,将以前老茶行的手艺人组织起来,培训成产业工人,高效率的将生产恢复起来了。

历史上安化黑茶的茶叶也不完全是产自安化,但因为安化依托于资江水运,形成了一个重要的茶叶产制贸易综合集散地,因此安化茶名声在外。资江两岸的东坪,黄沙坪,酉洲,唐家观江南坪,小淹等地茶行云集。从东坪到小淹,资江顺流而下,遇到顺风顺水的季节,很快就能运抵汉口。

(位于白沙溪茶厂的运茶的码头遗址)

(三条运茶路径,分别是抗战前(右),武汉会战后(中),长沙会战(左))

80年过去了,如今我们站在资江边,看滔滔江水从脚下流过。湍流的江心就是我们曾经安化黑茶的运茶之路。当时汉口去不了了,入洞庭之后,不能再顺水而下了,转而逆流而上,用小轮拖运抵宜昌,然后穿过长江三峡,抵达重庆,然后沿嘉陵江北上,过南充抵达广元,以汽车装载越秦岭运抵西安

(资江航道)

这条线路较之以往,难度更大。出安化之后,几乎都是逆水行舟。很多路段还需要纤夫沿着两岸用力才能行船。成本高了,效率低了,但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好歹把一条新的运茶线路给探索出来了。我很难相信他只是一个谈理论的知识分子,这种对地理线路的判断与实践,需要智慧,需要博学,更需要勇气。但这还不是最艰难的时候,上天似乎要刻意考验他的坚韧性,就像是要考验我们这个民族的坚韧性一样。

1941年,战事进一步扩大,长沙会战以来,长江航道进一步受阻。

(逆水行舟,江上纤夫)

(“战时黑茶之路”逆水行舟!)

这个时候,他那股霸得蛮的劲头又被刺激起来了。他决定,不再沿长江运茶,在安化装船以后,直接沿资江逆流而上,在安化烟溪上岸装车,运至溆浦,在溆浦用小船走两百多里水路运至大江口,由大江口沿沅江运至沅陵,从沅陵再换小帆船沿酉水再度逆水行舟,经永顺,在保靖里耶的鲁班潭装车运往重庆,抵达重庆之后,依然是沿嘉陵江逆水北上,从广元越秦岭到达西安。

(从长江到嘉陵江,一路逆水行舟(彭先泽手绘))

三峡上的纤夫)

反反复复的装船卸船,反反复复的装车卸车。当时没有我们现在的这些自媒体,不然当陕西,山西,甘肃青海新疆蒙古等地的群众拿到来自湖南安化的这片茶叶时,他们也会感叹: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

茶之路,由一段段流域,一段段山间公路组成,纤夫唱和的号子,一辆辆隐蔽的运输车在山间穿行。抗战时期的交通线有很多,最著名的是“滇缅公路”和“驼峰航线”。但我们知道,除此之外,还有很多隐蔽的运输线路。这其中包括云南山里马帮行走的隐蔽线路,还有就是1939年那个逆行的安化人开辟的“战时黑茶之路”。

(彭先泽钢笔手绘从广元-西安-兰州的“战时黑茶之路”)

(现如今拓宽后的秦岭公路)

注:1941年,通过“战时黑茶之路”有10万片黑茶砖运抵兰州。

这些黑茶之路的开辟,源于武汉的沦陷。在“滇缅公路”和“驼峰航线”上牺牲了很多负责战时运输的同胞与国际友人,在“战时黑茶之路”上有多大的牺牲,我们至今已经无法估计。但是当你站在资江边,你能感受到来自资江的压力。滚滚滔滔的江水,一路逆行。如今,从安化上游的平口坐船到县城东坪,路途上就需要用去近3个小时的时间。对于80年前逆水运茶的帆船,这段路意味着什么,很难想象。

而这还只是出发前的这一小段水路,沿嘉陵江逆行,几乎是走完了整个水域的航道。运抵广元,还不是目的地,还要面对来自古蜀道的挑战。“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翻越秦岭的那条公路一直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在秦岭隧道打通之后,那段路往往都是一些寻找刺激和探险的越野爱好者才会偶尔涉足。

(彭先泽)

疫情之下,想想当年这位逆行的安化茶业人,我内心不再去想困不困难的问题,面对这样一个人,我觉得我们需要思考的是做事情的决心。把不可能,变成可能,80年前这个安化人已经做到了。此刻,我正站在他的雕塑前。这个雕塑是白沙溪茶厂为了纪念他而铸造的,并且安放在了自己的文化博物馆里,旁边放着关于他的介绍,厂里负责网络直播的小姑娘正对着屏幕,向网上的粉丝介绍他。他的名字很多安化人都知道,叫彭先泽。

(彭先泽雕像)

(相关手稿,摄于白沙溪茶厂)

整个文化博物馆就从他的故事开始讲,从1939年开始讲,围绕安化黑茶,里面装进了非常丰富的内容。那几页手稿上写下的爱国小诗,那几张用钢笔绘制的运茶路线图,以及雕塑上那双深邃的眸子,其实向我们讲述了一个茶业人有关家国情怀的故事。这也许就是白沙溪的精神内核。

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安化通往西北的这条茶路一直都在运转。当年扎根陕北的革命前辈们,在与陕北老乡的人情世故往来中,没少把砖茶作为随手礼。出身在那个时期的革命二代,都有喝砖茶熬煮奶茶的习惯。

出生在陕北的李大姐,不忘曾经的味道

2018年冬,在北京新疆大厦,我有幸与当年伟大领袖的女儿李大姐共进午餐。东道主安排了丰盛的宴席,在点饮品的时候,李大姐的秘书刻意为她点了一杯鲜榨的果汁,李大姐没有拒绝,但是她自己却要求喝奶茶。新疆大厦熬制的奶茶就是按照牧区的传统,加奶加盐熬煮而成。在整个用餐过程中,李大姐的那杯果汁一直没动过,面对敬酒的朋友,她喝了少许葡萄酒,然后就是喝了3大杯奶茶。

宴席结束时,我专程去了熬制奶茶的操作间,我们熟悉的牛皮纸包装,茯砖茶的砖字还是繁体字,这茶就来自湖南安化。

李大姐说,她小时候在陕北就喝过这种茶。

注:1940年,通过“战时黑茶之路”输出黑茶砖114.95吨;

1941年,通过“战时黑茶之路”输出黑茶砖229.05吨;

1942年,通过“战时黑茶之路”输出黑茶砖644.4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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