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二大王墓:还原一段被遮蔽的民国历史

苏二大王墓:还原一段被遮蔽的民国历史

山鸿 石观场

苏二大王墓:还原一段被遮蔽的民国历史

文、图 / 山鸿

戊戌季冬,受万源市文广局之邀,到荔枝古道万源段踏考。在庙垭场皇城寨下寨脚里,笔者见到了从小就听说过的苏二大王的墓园,我惊异于这座墓园的规模和精美、更被其记载和保全下来的那一段历史所悸动。遗憾的是,即使在万源抑或更小范围、比如我一再写到的历史上的大石窝场地区,知道苏二大王的人已经不多,见过苏二大王墓园的人更在少数;笔者有幸,能够在苏二大王族人的带领下参观这处墓园、听他们详细为我介绍他们所知道的苏二大王及其父子兄弟,从而了解了一段不该被遗忘的民国历史。

一处构造精美、规模惊人、至今基本保存完好的晚清民国墓园

苏二大王墓不是一个人的墓地,而是苏氏弟兄二人和他们的父母的合葬墓园。整个墓园占地在一亩以上,共三进,第一进迎面是大大王苏英贤的德教碑,碑赑屃座、高五米以上、矗立在第一进院坝的正中靠前,往后、院坝的左右两边各有一只单斗桅杆,桅杆外、迎面相对的是兄弟二人一模一样的廊柱式圆盖墓志碑,碑文均出自苏英贤笔下。

墓园的第二进比第一进要高三步台阶,第二进的正中是苏氏兄弟父母的神主碑,该碑也是赑屃座、高五米以上,神主碑两边分别是苏公承先墓志碑和本地名流的献诗碑,前边则左右分列一对石狮子,石狮子膝前则是有所损毁的封侯挂印石雕

墓园的第三进是六柱五开间的坟墓主体,居中是苏承先和王氏的享堂,两侧则分别是两个儿子的墓室。整个坟墓高度比墓前的神主碑和德教碑更高。

墓园分两次修成:第一次是光绪二十七(1901)年,先修了苏承先夫妇的坟墓区;第二次是民国九(1920)年,坟墓扩修并在前面增加了苏英贤、苏毓贤兄弟二人的墓志碑、桅杆、德教碑等内容;墓园两次修葺都由苏英贤主持,苏英贤的德教碑由门生苏达修领修、众弟子公立。

整个墓园的前边原有比一人一马还要高的墓墙,后被拆毁。墓园内被毁坏的地方还有两个赑屃座的头部和封侯挂印石雕,这些毁坏发生在红军到地时期,不过总的说来,墓园保存的极好,文革破四旧时期,因该墓园所在生产队是本族人得势、并且苏姓在庙垭场是大姓,没有人对墓园造成更大的破坏。

保全一段民国秘史,一处不可多得的研究民国社会生态的“活化石

二大王本名苏毓贤、字钟山,生于同治九年(1870年),从小顽劣,与一帮促狭之徒混迹于乡野。其父在管教的过程中遇其抵牾,气急之下手段失当,伤其手、脚、眼,苏毓贤为此一只眼睛失明、一只脚跛行、一只手的食指、小指、无名指卷曲不能伸直;民间至今流传有四句民谚描述其行状:“走路风绕旗,坐着马悬蹄,独眼照乾坤,手拿八十一。”

苏毓贤后来离开了家里到社会上混迹,其为人仗义,身边不乏朋友。天道不好的时候,他会找母亲王氏要远处庄房的钥匙、偷偷地把粮食放给狐朋狗友;时不时的地他们也会去官道上搂、抢,每次得手后他都只是吃一顿从不参与分赃;他曾经无数次被抓进牢里,好在他有一个好哥哥、而他父亲打下的家底也还厚实,每一次坐牢,苏英贤都花钱把他弄了出来;而每次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他也不忘和狱卒们开玩笑:“不要让别人把我的位置给占了,我老苏过几天还要来”。提起这个儿子,老夫子苏承先只能摇头:“这庙垭场的坏事,他是做绝了,好在他还不嫖不赌。”

辛亥革命爆发那一年,苏毓贤已经是很久没有在庙垭场出现。上回回来的时候,他穿了一件庙垭场从来还没有人穿过的“洋服”,在场上开了一家名为“非常”的茶馆,三教九流进进出出,倒也热闹,后来他和一帮人抢劫一个宣汉平昌的粮商,事发后被抓进大牢,据说判了死刑,苏老夫子听说后只有这样安慰自己:“就当没有生过。”老先生真会安慰自己,不过,他要不这样宽自己的心,又能怎样呢?好在苏毓贤最终没有上杀场,在苏英贤的运作下、他死里逃生并且很快出狱。

辛亥革命波及到本县,民国版《万源县志》“史事门.大事”有如此记载:“宣统三年(1911年)十月,革命事起,县属旅省旅渝学生赵子渊、娄继寅、张辑五、唐传贤等纷纷回籍宣传,各乡绅首多率团队开拔入城,知县罗堉、警察局姜子渊自愿交出政权,全城鼎沸,秩序几乱,暂时议定推赖容光、赵其屏、童寿山三人共摄县事,各乡保多发现仇杀事。”该版县志没有记载:各乡保发生的仇杀事件引起全县震动,知事赖荣光辞职,首倡太平反正的赵、唐等人已经离县外出,拥清的保守势力认为清廷才能震摄人心,镇压骚乱,于是拥清知县罗堉又复任知事;直到一九一二年春末,淸帝溥仪已经退位的消息传到太平,罗堉见清朝大势已去,自行辞职回云南老家;县议事会暨县绅公推议长赵其屏代理知事。

苏毓贤从一个乡间草莽登上本县政治舞台成为主宰——这件今天想来依然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发生在民国二年春末赵奇屏代理知事之后。墓园内《钟山苏毓贤先生行状碑志》对此有明确记载:“逮强劲之年,正改革之日,带团千余至县,清理各款、维持保护、兴利除弊,间有成效尤可取矣”。

对于本县发生在民国初年的这次由苏毓贤带团千余进城“清账”的事件,一九九五年刊印的《万源文史资料(第二辑)》中有一篇王敬礼所写的《太平反正——辛亥革命时期的万源》一文中有如下记载:

“......一九二二年(笔者注:此处应为一九一二年)春末......乡保拥清保守势力的代表苏毓贤(庙垭人称‘苏二大王’)纠集乡保团练一千多人,手执刀茅,肩挂火枪号筒,蜂拥进城,扬称算账,势甚嚣张。时城防军人少,东路护城团总查武功(字敏斋,石马河人),与其北督率东路团丁五百余名,驻扎古东关,昼夜在近城处搜巡,预防苏军危害。由于民间历有乡保地域成见,新老太平之分,城乡两军对峙,有一触即发之势。代理知事赵其屏临危受命,在城乡两军之间斡旋调处,再三劝慰,查军未敢贸然进城,进城苏军也不敢乱动,盘踞县城十余天,终陆续散去。太平县城势将爆发的一场灾难,得以避免。”

在这里,苏毓贤被作为“乡保拥清保守势力的代表”被记载了下来。同时,透过王文——“民间历有乡保地域成见,新老太平之分”——我们可以知道:苏毓贤民国元年春天的这次进军县城,代表的是太平新三乡与老七保之间的对峙。九十年前(1822年,道光2年),被匪患搅得头疼的川陕鄂三省总督在三省交界的老林会商,决定划出太平县的七八九三保成立城口厅同时降太平厅为太平县,为了弥补太平县土地人口之不足,巴州镇龙关以东由北向南三百里的地区划归太平,新析入太平的地区分别在石窝场、未家坪、黄钟堡三个场口建七、八、九乡,俗称“下三乡”或“新三乡”,而原太平县之一、二、三、四、五、六、十保则成为“老七保”或“上七保”。由于不同的历史文化背景、尤其是不同的现实际遇和负担,新三乡和老七保之间曾经有过怎样严重的分歧和对立?这种对立一旦爆发将产生多大的影响和后果?在《小坡山房老人自叙碑志》中,有这样的记载:“逮辛亥反正,为县会议员,维持县属改良,定章略,有成效,至代理行政、财政与禁烟督办,特其余事耳”,通过这个记载,我们可以知道:苏毓贤带团进城后,本县的人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据1996年版《万源县志》“大事记”:民国元年,太平县衙改为知事公署,原衙署所属吏、户、礼、工、仓、兵、刑、盐、茶等九房裁撤,新置总务、行政、司法、财政、教育五科——五科中有三科手握于其哥哥苏英贤手中。民间流传:苏毓贤进城后传信苏英贤进程任要职,苏英贤说“他那是天棒”,直到苏毓贤派员将大印送到庙垭场寨脚里,苏英贤才不得不信他的兄弟已经把太平的天地翻了个个儿;苏英贤进城后,各种权力汇聚一身,以致实在忙不过来,就让他的一个学生苏宝斋为他分担教育科长一职;苏宝斋只干了七个月、嫌累,干脆以三个银元作价卖给了太平坎解明德的一个亲戚,苏英贤知道此事后,盛怒之下将他那不成器的学生逐出了师门。

民间记录:为历史补充更多细节

关于苏毓贤的这次进军,现居庙垭场皇城寨社区寨脚里年近八旬的苏孝修老人有文字记录了这一段历史的诸多细节。苏孝修的父辈五兄弟年轻的时候正是大大王苏英贤、二代王苏毓贤红火的时候,父辈叫大大王大爸爸、二大王二爸爸,苏孝修的父亲苏纯坤曾在苏二大王后来的营房里司号、大伯苏纯林年轻时是苏英贤的贴心人长期为苏英贤跑路提烟口袋,从小苏孝修就听父辈讲了很多有关大大王和二大王的事情;此外,苏毓贤当年的轿夫苏根明、曾经多年跟随苏毓贤的苏平安多次向苏孝修摆起过去的事情。苏孝修当过很多年的村社会计,接触的人多,思想也比较活跃,伴随着年龄的增长,身边知道过去事情的人越来越少,他开始用笔记录下他所知道的一些事情,通过他的记录,我们可以基本还原发生在百年前的那次“苏兵进城”事件。

“太平反正”初期,苏毓贤没有在庙垭场。后来,他又突然穿着“洋服”回来了,亲朋好友问他:“到哪里去了?在干什么?”他王顾左右而言他“我们要干政事”,半个月之内,他联络本地年轻人、同时从本县鹰背、邻县平昌麻石方向汇聚而来三支人马,这些人个个筋强力壮,所穿短衣前胸后背写有“勇”“壮”二字,这三支人马的头人分别叫冯纯古、马纯古、周纯古——这绝不是他们的本名,正如庙垭场和平昌、宣汉一带的三个苏姓先人都给自己取名“义三”一样,是恶劣的生存环境和保护自己的本能驱使他们用同一个名字混淆视听、以获取更多保全自己的生机。

苏毓贤召集本族本姓年轻人苏秀彦、苏秀中、苏平安等到苏家公店开会,吩咐大家给老百姓宣传“不要怕,我们是干政事的。”苏平安80多岁时给苏孝修讲:那时的兵没有枪,一律都是杆子棍,为了给士兵们弄刀茅的杆子、把树林里的小杉树都砍完了。当时,庙垭有个姓朱的商贩是镇龙的人、很有钱,大家叫他朱师爷,他把麻钱打成钱辫子挂在树上。大兵压境的时候,苏毓贤去给他讲要他不要怕、不要跑,队伍从门前经过的时候,你给每个士兵十吊麻钱、但是要把穿麻钱的钱辫子收在一起,等我们回来后,按钱辫子数还钱。

部队尚未出发,苏毓贤就派人前去沿途要经过的河口场、大沙坝、黄钟堡等地送信,说后面有兵过路,要提前办理兵站事务,沿途听说部队是进城去办政事,“无有一个不服从的”,苏孝修在文字中详细地记载了这次行军:“苏根明说:王明羊(应为阳,下一并修改)、苏炯贤、苏秀半、我、苏秀春、苏毓贤共六人走后面,身带一尺长的小马刀,把子上栓着红布,这就是当时最高级最先进的武器,第三天下午太阳西下时部队驻扎在从罐坝进城的牛卯坪梁上,整个牛卯坪成为了一座兵山。当时由武生出生的王明阳任总指挥。次日中午,太平县城里派了三个人来接苏毓贤进城去,他就安排苏秀半、苏秀春和我同他一路去。动身之前,他把身上的小马刀都交给了王明阳并交代说一定要等他通知再动。”

苏毓贤等人赤手空拳和来迎接他的人进了太平城。进城后的第二天“吃了早饭就开会。苏根明说我们内心是感到非常可怕的,但他是毫无所畏、大摇大摆的态度和动作、还叫我们把饭吃够些。宣布开会了,正中上面坐着一个姓赵的县长和苏毓贤,两边也是坐的不少人,我们四个就坐在下面靠门口,赵县长问‘苏毓贤,你们动兵来做啥呢?’谈了一折话后,苏毓贤就发言:‘我们来没别的事,你们上面,桐、茶、耳、贝、石头、火纸都卖得成钱,我们下三乡只出几颗谷子,我们的公事、粮、款,老百姓交不起了,穿衣吃饭相当难。我们是来清账的,不然的话,还我们的实证码子,我们回我们的老太平,其他没别样。县长答复可以。苏毓贤说我的兵要进城吃饭,他们扎在牛卯坪还饿着的呢。就这样县长就派人去牛卯坪接兵进城。部队进城后,苏毓贤就叫王明阳安排,冯纯古一支驻东门,马纯古一支驻北门,周纯古一支驻西门,王明阳一支驻城南兼总指挥。兵安扎完后,就开会,会场是前两天的现座子,先清财政局的账,才半天就宣布亏吞了多少,限期三天赔清,赔不清拿到南门河坝交王明阳手杀了。一共清了三个人的账,结果都是这样交王明阳手‘杀了’(笔者注:苏文后边有交代,实际一个也没有杀,后来都是赔款了结),一共开了三天会,万源城内变得很阴森,四城门早晚有吹号的,就有练兵的行动,一共在城里是十多天,最后开会就是苏毓贤宣布:赵县长还是赵县长,苏英贤担当财政局局长兼司法官、学督办,王明阳任管武的总指挥,在黄钟堡设分县衙门(下三乡进城告案远了,到黄钟要近些);除县长职不动以外,其他各局人员几乎换完,连差人都是下三乡的。苏毓贤讲话之后,赵县长接着宣布:下三乡老百姓的粮款在原有基础上少交一半。每年县上拨款给苏毓贤在庙垭皇城寨上办团使用,团防维护下三乡当时的社会安全和抗匪,并报绥定府批苏毓贤为剿匪营长。”

在此,我几乎原样不动地引用了苏孝修手稿中的文字,这些文字尽管并不成熟、甚至个别地方有欠准确和通畅,但是实在太重要了:遍翻本县民国至今各版志书,我没有在任何地方看到过有关“苏兵进太平”这件事的任何记载,希望这些文字和苏氏兄弟的墓志一起,为未来的写史者提供更多可供稽考的资料。

民国二年到十二年:苏氏兄弟大写的人生

对比苏孝修手稿和王敬礼《太平反正》一文相关记载,我们可以将民国元年春末发生在四川太平县的这个事件有一个基本的概念:彼时,太平由老七保加新三乡构成,1822年(道光二年)由巴州析入太平的七、八、九三乡长期以来承受了更多的税赋、人民心中积累了许多不满;苏毓贤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组织起上千人的队伍,就是这种情绪爆发和作用的结果。在苏毓贤和下三乡民众看来,谁当皇帝和坐天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下三乡民众要有太平县的话语权,他们的声音要有人听得见、他们的死活要有人管——为了达到这个诉求,“进城查账”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理由;这一查不要紧,真还查出了问题;顺理成章、苏毓贤主导了接下来的人事调整和安排。太平县不再只是老七保人的太平县,但是,太平县又成了新三乡人的太平县,“各个单位连二排(指后勤服务人员)都换成了下三乡的。”

苏毓贤带着他临时拼凑起来的一千多人马回到了庙垭场,一面中间写着一个大大的“苏”字的军旗在皇城寨上升起。后来,刘成厚坐镇绥定总督川陕边防军务的时候,这面旗帜迎风边上加上了“川陕边防军”字样。1933年10月红军到地的时候,苏毓贤已谢世两年,红军摘下苏氏老屋堂屋上的横匾,这面旗帜掉在了地上,同时掉下来的还有一张一尺见方的苏毓贤大幅照片。

从民国二年到民国十二年,这十余年间,苏毓贤苏英贤兄弟二人度过了他们人生中最惬意、也最有价值的一段时光,他们开始放大着自己的人生。在《小坡山房老人自叙碑志》中,苏英贤说自己“迨年晋五旬,不知老之将至......由是议兴学、倡乐捐,成立高小校于石窝场,大部奖给三等褒章,后学亦知我之初心也。”在《钟山苏毓贤先生行状碑志》中,苏英贤盛赞其弟“是时进退自如,热心公益,委任为六区总团,克尽一切义务,犹其未也;惟督办学务,倡首乐捐,协力募化,不日而高小校成立,大部奖给三等褒章;谓绅界也、学界也,可谓利就名成矣。”......这些文字,苏英贤写于民国九年;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小坡山房夫子内心里有过的得意,今日你无论怎样去想象应该都不过分。不过令人叹惋的是:他给他们兄弟二人所修的墓还是修早了,两篇碑志也都写早了。他们兄弟二人未来还有很多的时光,苏毓贤还将在民国中期本县的历史上写下非凡的一笔、而苏英贤本人未来也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昂首定格出一个读书人的样子。

史笔不公:民国版《万源县志》对“太平反正”这一段历史和苏毓贤为何不着一字?

民国十二(1923)年,陕军刘保善进入川东,给刘带队的是简阳人廖震,投桃报李,刘宝善任命廖震为万源县(民国三年,四川太平县改万源县)知事兼征收局长,廖震对民众的压榨和搜刮引起了强烈的反弹和反抗,对此,1996版《万源县志》“人物.廖震”有如下记载:“由于横征暴敛,搜刮民财,以祝鼎三为首的地方势力,组织‘九人团(笔者注:民间称‘十大绅粮’)’,试图将廖震武装驱逐出境,廖察觉、加强戒备,祝等不敢动,次年廖震调往渠县。民国14年(1925)任绥定城防司令。民国15年(1926)又调驻万源......时祝鼎三从成都归来,廖便委之为川陕边防军前敌指挥部咨议官及中校参谋,祝感知遇之恩,边将‘九人团’事一一告白......不久,‘九人团’中的8人先后被廖暗杀”。时间过去不到一百年,今日在万源,恐怕已经没有几个人能够说出当年那些起来反抗廖震又被廖震暗杀了的绅粮们的名字。近几年,我在这片土地上踏考,年龄在70岁以上、知道“十大绅粮”这件事的人还有一些,不过具体到是哪十大绅粮的姓名则没有人可以说全了。在此,我把收集到的几个名字罗列于此:苏毓贤、张明琅、张怀卿、马元凯、马元湘......也许还有赵奇屛、祝鼎三、张升之。

关于苏毓贤的死,苏孝修老人的口述提供了非常清晰的细节:廖震手下一个姓毛的排长以送文件的名义到庙垭场把苏毓贤从皇城寨上骗下来、趁其看文件的时候开枪,子弹从其左乳之下二指宽的地方射入、背后从右边膀子出来。刺客开枪后迅速逃跑,苏毓贤并没有倒地,他只是说:“那些娃,我要到后边去偏一下”,在客栈的厢房里,他躺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些娃,我要回寨脚里”,在背他回家的路上,中途休息过一次,苏毓贤坐在石头上把手放在苏纯林的肩上,他问:“纯林子,你们看到没是哪一个?”“二爸爸,是上次来点过团(检阅)的毛排长。”听罢苏纯林的话,苏毓贤抬起一只手从额头往下一抹:“唉,谁人与我报仇耶”,言毕,脸色登时一变,众人急忙把他背起往家里跑,没多一会儿,人从后门进屋,摘下门板,把他放上去就净身咽气。

笔者手上现有史料表明:民国二十(1931)年二月,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接待了化名“马报、章五”的两个人所递交的《原呈》、代表城万宣达百姓控告廖震苛征暴敛、压迫民众、吁恳严办。国民政府行政院秘书处代表院长蒋(中正)发函民国四川省政府、四川省政府收到函件后以咨文的方式批转川陕边防督办。在这封《原呈》中,列举了廖震残害百姓的诸多事实,但一件也没有列举苏毓贤、张怀卿、张明朗等人被杀的事实,这只能说明彼时廖震还没有对他们下手;苏孝修老人说民间流传苏毓贤寿延“六十刚满一字头没起来”,据《钟山苏毓贤行状碑志》:民国九(1920)年,苏毓贤“今者年方五旬”:由此可以得出:苏毓贤,生于同治九年(1870年),六十一年后、死于民国二十(1931年),“那一天是农历九月十九”——这个时间,苏孝修老人记得十分清晰。

民国四川省政府批转国民政府行政院的“等因”询问函给川陕边防督办刘存厚的时间是民国二十年四月十日,要不了多久,廖震即将收到他的直接上司刘存厚的批转函件。接下来,苏毓贤、张明琅、张怀卿......先先后后都死在了这一年——从民国十二年廖震到万源,各种抗捐抗税事件和起义此起彼伏,对于项宗诗、李家俊等后者他采取的是毫不留情地镇压和绞杀、并由此为民国立下了“不世之功”,而前者却要难办得多:一大批得到民间拥护和支持的体制内地方实力人物卷入其中,在持续多年的反抗和对立之后,他们竟然跑到南京告御状去了——也许,这超过了一个民国军阀内心的下线,一不做、二不休,廖震杀心就此涌起。

同年夏五,廖震与新任万源县知事、他的老乡简阳人刘子敬商定:修志。九月一日,修志局成立;次年二月,志书修成;这也是整个民国时期,万源县唯一的一本县志,在这本志书中,写到辛亥年“太平反正”之处,只字未提“苏兵进城”;翻遍全书,无一处可见苏毓贤、张明朗、苏英贤、张怀卿等人名字出现。65年后,万源县新修县志。无奈时间相隔太久,太多的历史人物和事件都稽考无源,在涉及到民国二十年以前的部分,修志者只能更多地以民国版《万源县志》作为依据——如此,民国版县志所遮蔽的东西自然也就只有被继续遮蔽了。不过,好在青山还在、石头还在、那由历史当事人亲手书写在石头上的字还在,苏毓贤、苏英贤于历史和桑梓的贡献今日之后又将被更多人知道和记住。

行文至此,笔者还要说的一句话是:近年来,笔者一直在川东北一带踏考,苏二大王父子兄弟墓是笔者见到的规模最大的一处晚清、民国时期的墓园,其构建有序、雕工精美,尤其是其保存的史料线索、加上墓主曾经对于历史和乡梓的贡献等诸多要素,在此,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处不可多得的历史文化遗存,值得珍视和保护。凑巧的是,在不久前才公布的第九批《四川省重点历史文物名单》中,荔枝古道万源段赫然在册,庙垭场名扬村是荔枝古道上的一个节点,苏二大王墓的重新发现与认识将为这个节点增添了新的内涵和价值。

2019.3.7凌晨于落叶不拾居

2019.3.13首发于《封面新闻》

2019.3.21、28《华西都市报》刊发

Hash:cabb04419c00223b2efb8f756e4dfbe44403bef3

声明:此文由 秦巴美好江山 分享发布,并不意味本站赞同其观点,文章内容仅供参考。此文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 kefu@qq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