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古墓》

站在我家大门口,远眺,就可以看见对面最近的山上有单独的建筑,金黄的琉璃瓦,微翘的屋檐,藏在青松翠柏之间。不难判断,那是一座亭,这只是对风景区的粗浅复制,并不值得我们投入多大的关注。

我总觉得在其貌不扬的小山上做了这么一个亭,就好像是老太婆涂脂抹粉鬓角插花一样恶俗;而且那座叫做“大坪岗”的小山并没有奇峻的山石,也没有淡雅的风景,根本不值得大肆渲染;不过,既然有人在上面立亭为记,自然有它的道理,犯不着我们去操这份心。

一座山,想要引起别人的关注,最好要有睥睨一切的高度,珠穆朗玛和青藏高原就是这样;如果没有高度,那最好要有或雄奇或精致的景观,三山五岳皆出此辙;如果两个都没有,那最好要有名人轶事、野史传说,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这句话多少也证明了不可以貌取人的正确性,深山可以出俊鸟,庙小未必留不住大菩萨,这些全靠自己的造化。“大坪岗”能够引起别人的关注,也许就是这边葬着贤人的缘故,这个人名叫张化孙。

张化孙被后人尊称为“鄞江始祖”,足见其地位在张氏中的重要性。我无意为一个家族著书立传,更不用说是一个坟墓,只不过我喜欢历史,喜欢历史留下的财富,这就足以让我走近它。说他是始祖,只是针对客家的张姓而言,张姓是举国的大姓,自古以来就能人辈出。我们邱氏也是客家,不过迁徙的年代更为久远,是西晋时候“八姓入闽”的其中之一。对于我们来说,张氏也只是客人而已。他的坟墓上铭刻着这样的对联:

“派盛清河绵世泽;支蕃闽粤振家声。”

这对联我是不怎么欣赏的,其中的“蕃”字,应当解为“外姓”或“外族”,下联的意思就有点炫耀的味道了。打着“支援外族”的旗号扬名立万,对于我们被“援”的一族来说,实在难以受用。

张化孙是在宋朝末年搬迁到我们村子的,那时候金兵南侵,造成北方人大规模南迁。朝廷委派他“作牧汀州”,他在位期间,为政清廉,爱民如子,深受百姓爱戴,在百姓口中竟有“活菩萨”的美誉。在我看来,能够得到别人的尊敬,是很难的事情,就好像摸奖中了头彩。若非老天成心眷顾,非得自己付出极大的努力不可。据说,他和民族英雄文天祥私交甚笃,只是无从考证,或者,根本就不用考证。历史是人写的,每一个人叙述的历史都会有所取舍,有所侧重,那史书记载的,永远不是真实,只能说是接近真实。后来张化孙生十八子,十八子继续繁衍,正应了《愚公移山》里面说的“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后张化孙去世,年93岁,算是福泽深厚之人了,不过,长寿之人在我们村经常可见。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有了长寿的风水自然会有长寿的村民。所谓的“风水”是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谁也不敢说它没有。张化孙有一首诗留传下来,里面叙述了搬迁到这里的动机,诗句云:“卜吉移居闽上杭”,自然是说,占卜后知道很吉利,便搬到这里来了,这也和流传的版本相符,相传他精通《周易》、《勘舆》,擅长歧黄之术。他去世后葬处就是现在在大坪岗,而他的孩子却遍布了大江南北。

他的坟墓在公元2002年的时候重建,在重建之后我曾几度拜访过,那时候还没有那座亭。所谓的大坪岗,顾名思义,就是说山顶有个很大的坪。的确,我估计稍加整理,上面可以做一个足球场。张化孙墓建在山顶上,改建后全部由水泥铺面,整个坟墓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盘子,保守着计算,周长也超过了 50米。我们村小学建在大坪岗下,就曾经当它是操场,当然,只能用来跑步。

墓地两侧,一共立着十八根华表,象征着他的十八个子嗣。我没有见过比这个更有气派的坟墓,当然,跟历代封建君王的陵园没得比。或者有人会想起坐井观天的故事,乡下人孤陋寡闻自是一端。但试想,一个在正史上籍籍无名的小官,在一个偏僻而稍显穷顿的山村被众人景仰,难道没有他的独到之处吗?听说,我们村子有小孩发高烧时,用坟土煎水服下,高烧便可治愈。这只是街头巷尾之谈,不值一信。但或多或少,总是张化孙“魅力”的旁证,我一直推一句话为至理:“公众人物才有绯闻”。如果不是事出有因,谁也不愿意用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

我从小在外求学,四岁开始就南征北战。除了暑假和周末,很少呆在家乡。许多东西于我,可以说得上是陌生。在我的印象里,我小时候,除了上山砍柴的乡亲,以及野果成熟时候嘴馋的孩子,大坪岗可以说是一片荒芜,人迹罕至。

据说在文革以前,这里也算是香火鼎盛的,不过文革时候“破四旧”时受到破坏,在一个大的政治运动面前,神明也是束手无策的。或者可以这么说,时间总是让人或者世界发生一些变化,并且大多数变化都叫人神伤。

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时代的悲剧,和个人没有多大的关系。人们会在各个角度去反思,然后庆幸那段光阴已经过去。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我们后人对于过去只能保持一种怜悯的态度,为受到破坏的文明感到惋惜,其他已经无能为力。或者在当时,有些事,就有人是明白的,只是无法深究,在某个特殊的时代,活着有点不由自主。

在我们村里,有一种说法可以概括任何人的一生,那就是命。“一朝落地命安排”,在村子里流传的这句话,到底应该解释成我们淳朴的乡亲豁达知命,还是要说成我们对自然的妥协,抑或是二者兼有?天知道。如果,张化孙墓真的遭到过人为破坏,也只能说成是命中注定了。

任何毁灭都是天定的劫数,不要将过错追究到某个人的头上。法国作家雨果说过一句话:“凡是人份内没有的东西,都属于上帝。”那么,我想,凡是无法追究的责任,也都归咎为上帝。当然,放在我们的村庄,就是老天爷,这样对活着的人比较好。不过值得怀疑的是,乡亲们向来敬畏神明,当年破坏的勇气从何而来?

人能够意料到的事情,几乎没有。对于历史本身,我们最大的尊重就是保持沉默。

把所有的精力放在过去无疑是大不智,重建才意味着新生,这些道理每个人都懂。现在张氏古墓已经修葺一新,悄然藏在灵山之中,一如平淡的从前。也许,将来会更好。

我总觉得,我们身上有一部分东西活在时间之外,比如信仰。到现在,我们村已经没有住着的张族一脉了,但是全国各地的“化孙公门下”都会找时间来这边看看,放放鞭炮,烧几炷香。什么也不图,只是想祭拜自己遥远的魂。不管漂到哪里,这里始终是自己的根。

听说,台湾四百多万客家人,张姓占了一百零五万,其中百分之九十都是张化孙后裔。不知道有多少人,有机会来这里抚摸自己的根。这些感情是我们无法体会的,也许,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我们才会知道家族的年轮。

在化孙墓地前的那座亭里,也就是我家门口可以看见的那座亭里,用了十五块石碑刻上了捐资修葺坟墓的人的名字,在石碑前面,我看到了一个家族的根。我知道了,有些东西是连时间也不敢改变的,时间对它肃然起敬,碰到了,就小心翼翼地绕道走。

今年暑假,我和父亲特地爬上这座山,我蹲在张化孙的墓前,看着香火焚熏的碑石,字迹已经难以分辨,就像我们难以辩明的历史。如果在古代,我的“肆无忌惮”将被斥为大不敬,我是彻底的无神论者,不担心死者的灵魂在某个时刻光顾屋顶或者是我的梦境。

父亲在山上看到十八根华表,感慨良多,他说,“兄弟和,世间最贵;子孙贤,此外何求!”

我没有说话,只听见耳边风声在响,还有满山遍野的松涛

(作者系上杭人,著名学者、作家,供职于龙岩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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