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碑前 走进一场经典的伏击战
■采写: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新闻系学生金典芝洪文豪赵竞舸曹亦菁
指导:本报记者沈轶伦
在上海浦东新区川沙新镇,每天车来车往,很是热闹,不久后上海迪士尼乐园也将在这里开业。而在不远处的南六公路边,一座高大的英雄纪念碑,静静矗立,默默注视着身边这片土地的飞速发展。
2015年7月19日,在抗战胜利70周年之际,我们来到这里,在这座无声的纪念碑前,追寻、倾听。于是,一段不曾知晓的历史,迎面而来。
经典战役
曾在这里发生
纪念碑,记录着70多年前的战争。
碑高约16米、长18米(南北),基座250平方米,四周雕塑着游击队员匍匐在芦苇荡中的景象。碑前是两名战士的雕塑,一人一手持步枪,另一人一手握拳向着天空,目光炯炯。碑的右侧,“朱家店抗日之战纪念碑”十个大字格外醒目。
曾参与过碑文撰写工作的傅培昌告诉我们,早在上世纪80年代,政府就已在这里竖碑,但碑很小,保存得也不完好,眼前的这块纪念碑是2004年在原址上重建的,现在这里已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之一。
“廿世纪卅年代,日寇入侵中华,大片国土被占,淞沪相继沦陷……中国共产党率领民众,开展敌后之战……”,碑上的文字,是由抗日武装浦东支队原队长朱亚民题写的。
朱亚民是一个传奇人物。1944年,正是在朱亚民的带领下,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浦东支队在这里打下了经典一战――朱家店伏击战:日军34人被歼灭,我军零伤亡。作为以弱胜强的经典战役,“朱家店抗日之战”被编入《步兵连战例选编》进攻部分教材的第一篇。
就在这座碑前,原朱家店村村民、82岁的黄新贵和88岁的朱林根向我们讲述了那场战斗,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由此揭开。
扫荡过后
父亲再没回来
“他们会抢走百姓家的鸡和鸭,还抄家,拿走我们的钞票。”黄新贵回忆道。然而,让他最不忍回想和触目惊心的,不是日军大量掠夺钱财和物品,而是他们毫不留情地对“人”的扫荡。
1943年,在朱家店伏击战前,日军就常来村里骚扰,试图想要从百姓口中得知游击队的蛛丝马迹。“日本兵大扫荡,找不到游击队,就把我们老百姓抓去逼问,早上抓进去,傍晚才放出来。”当时日军关押百姓的据点在今浦东惠南镇地区,若是有人被抓走很久都没回来,便是被日军枪毙了。
黄新贵的父亲是一名抗战老兵,是朱亚民部队里的一名中队长。他大约3-4天才归家一次,而且通常是夜晚时分回来,天还没亮便又已出去,所以小时候的黄新贵经常见不到父亲。
在部队呆了几年后,黄新贵的父亲自知身体状况不太好,主动提出退伍,得到朱亚民批准后,他便回到家重新和妻子孩子们团聚。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这竟是噩梦的开始。1943年的三月初五,日军又进行了一次大扫荡,黄新贵的父亲被抓走了,然而这次,他再也没能回来。
“那天,日军又‘乒乒乓乓’地来扫荡,村里人都吓得逃走了,我爸爸那时候躲在车棚,还是被他们发现然后抓走了。后来他们实在找不到男的就又抓了1个妇女,一共20个人。”黄新贵说,日军也不知道我父亲是游击队员,以为抓的都是老百姓,企图探听游击队的线索。“但最后20个人全被日本人枪毙了,我还记得爸爸没有音讯的十几天后,妈妈就被通知到惠南镇北门那里去收爸爸的尸,那年我10岁。”说到这里,黄新贵有些哽咽,虽然那时年纪还小,但忆及父亲被抓的场景,痛楚依然。
黄新贵还没有从丧父的悲痛中走出来,朱家店之战就正式打响了。
“应该是1944年的3月份,正好在我爸爸周年祭后不久,日本人就打进来了。一共死了4个日本兵,是被朱亚民的部队打死的。”
现年88岁的朱林根,当时只有17岁,他指着离家不远的一块棉花地对我们说:“日本兵当时就是在这里被击毙的。”第二天,他还被叫去抬两个日本人的尸体,“当时我们就用被炸掉的房门板抬,把他们抬上船。”
这一战之后,日本人回来报复,朱家店人当时都躲在外边亲戚家,回来之后发现日本人放火烧掉了很多房子,黄新贵的哥哥家被烧掉三间房。
飞机投弹
令人心酸的“好笑”
朱家店伏击战前、战后,日本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入侵朱家店,扫荡、掠杀,还有许多跟黄新贵父亲一样的平民百姓,他们用生命保守游击队的行踪,做着无言的抗争。
现年84岁高龄的张凤南老人,也是当年日军扫荡的亲历者。“东洋人打进来了以后还在不停地投炮弹。”张凤南回忆道,她从不说“日本人”三个字,而是说“东洋人”,这是独属于那个年代的人的称呼。
“东洋人的飞机总是从东南角飞过来,最后飞向浦西,浦东的人都能看到。”老人坐在门口的藤椅上,伸手指着她记忆中的方向。“我家就毁在他们的轰炸下。我父亲当时开了一间红木家具店,后来东洋人投炮弹,正好有一颗投到了店里。我父亲舍不得那些红木家具,没跟我们一起逃,就被他们抓住了。”
张凤南的父亲被日军抓到难民营里并被逼问游击队的下落,但他以绝食做抗争,一年之后死在了那里。“父亲是家里赚钱的人,他去世后,我只能和姑姑一起生活,姑姑为了养活我们两个人,只好去给大户人家做童养媳。”
张凤南老人只是亲历战争的平民百姓之一,但她对抗战的回忆并不比参战的老兵少。当我们问起日军怎么投炮弹时,老人讲了个细节:“东洋人的飞机飞的时候会左右倒来倒去,往左边一倒,就是在左边投一颗炮弹,往右边一倒,就是在右边投一颗炮弹。”老人用手势演示说,“那个飞机飞得很慢,当时我们远远看到,早点跑甚至都能逃掉。”老人说到这里笑了出来,似乎把这当成战争中一件好笑的事,可是从十分的苦难中凝聚出的一分好笑,怎样都令人觉得心酸。
歼敌34人
我方无一伤亡
面对日军的残酷蹂躏,战争笼罩下的朱家店危机四伏,新四军的一场大捷也正在酝酿之中。
88岁的朱林根是少数亲历战争还依然健在的居民。“又有人来采访你啦。”途经朱林根的家时,他的儿媳和他开起了玩笑。
耄耋之年的老人一说起战时的经历,总是神采奕奕,身子骨硬朗的他带着笔者各处走访,还原当年的情境。
“当时日本兵是从这边来的。”朱林根带着我们来到屋后百米外,指着一座水泥桥说:“这边前面就是池塘。”对老人来说,当初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关于这场伏击战的地理位置,朱亚民精心策划了很久,尽可能做到扬长避短。
傅培昌告诉我们:“日本兵从周浦赶往新场,六灶镇是必经之路,这座桥可是战略要地。”跟着老人的脚步走上石桥,小河附近的地形便一览无余了。朱林根老人指着桥的前方说:“顺着桥往前就是条小路,路西边是一片池塘,那时候里头都是芦苇丛。”接着他又指着路的左侧说:“喏,东边是一大片棉花地,棉花地再往东又是一条小河浜,棉花地的最南头是个袜厂。”这家袜厂便是附近唯一的制高点,利用好这一地理特点,对战役的胜利起了很大作用。
朱亚民在后来的回忆录中提到,他正是看中了“这两水夹一路”的地形,决定依地势在这里设个埋伏圈。只要能将日本兵困在中间的狭窄小路上,使他们不能展开队形进行攻击,他们就成了我军的活靶子。然后再通过兵火压制,把想要逃跑的士兵赶向唯一的出口――西边的池塘,由于池塘本身就是一道天然的水障,他们只能跳水求生,这样就把日军的反抗几率降到了最低。
于是按照计划,朱亚民在小路附近的东、南、北三个方位部署好重要兵力,下午一点,毫不知情的日本军队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游击队伏击的“包围圈”。此时只听得朱亚民一声令下,“开火!”顷刻间,机枪、步枪齐发,子弹呼啸,硝烟弥漫,地雷声轰轰作响。埋伏在南部袜厂的新四军,凭借居高临下的有利地势,以最快时间掌握敌军情况并开始正面攻击。而另一部分试着往东边棉花地里寻找掩护的敌军还没走两步,又遭到早已埋伏于此的游击队员的侧面攻击。
突遭这一前一侧的双面袭击,日军不知所措,顿时乱作一团。有几个日本兵看情况不对,想要往石桥上撤,那时候埋伏在北方石桥边的土坟堆附近的新四军,早用火力封锁住了石桥,“他们根本冲不出去”,朱林根老人说到这里兴奋得眼睛闪着光,“这样北、南、东三面都是我们的兵,日本人只能往西逃跑了!”
为了更好地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朱亚民还特地在西面的池塘里也安排了兵力,这些士兵在芦苇丛的隐蔽下对跳水逃跑的敌人展开最后攻击,负隅顽抗的敌人还没摸清对手来自哪个方位,便一命呜呼了。
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周密的部署,日军很快败下阵来,新四军大获全胜。老人们回忆说,除了打死的日本兵,那些跳进池塘逃跑的士兵最后也淹死了不少。此战从战斗打响到结束,仅用了一个多小时。新四军共击毙日军34人、汉奸1人,缴获轻机枪2挺、长短枪40多支(其中有新式九九式步枪10余支)、掷弹筒1具、弹药400多发,而且新四军战士几乎无一伤亡。说起这些战时的经历,老人们十分自豪。
朱家店一战,是浦东支队一次消灭日军最多的一次伏击战。战后,对当地日伪政权震动极大,一些小据点被迫放弃,小队规模的日军也不敢再单独进行“清剿”。
远去的老兵
渐渐模糊的历史
“依然健在的老人不多了,我们就找到这两个。”六灶镇人民政府宣传部的负责人说到这里感慨万千。
志愿编撰史志多年的傅培昌,致力于抗日战争中浦东地区的资料搜集,并将其撰写成文,现在撰有《浦东史志》《朱家店伏击战》《六灶镇志》等五本书,“我从80年代就开始做资料搜集了,现在一手资料可以说几乎找不到,吴淞博物馆还有一些游击队当时用的物资、书信。主要靠这些还健在的老人口述自己印象深刻和亲历的回忆,拼贴起来,但是口述史一定有主观性和片面性。”
回忆起与朱亚民的一面之缘,傅培昌怀揣着一颗感激之心。2004年,在苏州,他见到了病榻上80多岁高龄的朱亚民。由于阅读不便,傅培昌便用口头的方式与朱亚民一一确认书中的细节。
2012年11月30日,朱亚民在苏州去世。浦东还有多少抗战老兵健在?“我们这边是没有找到,可能已经没有了,或者断了线索。”傅培昌显得有些无奈,“连亲历这场战争的人都很少了,老兵几乎都已经过世。”想到对史料的搜集、人证核实愈发艰辛的前景,傅培昌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另一个问题是史志出版难和受众群小。出版是一个复杂漫长的过程,除了撰写过程对史料的大量搜集和核准,出版还要历经层层把关,首先要经过地方各行业的审核,再经由上海专家进行审核,紧接着送到北京专业审核,最后还要通过国家安全审核,全部通过才允许出版。且这种500页以上的大型书籍出版成本高,面对电子书泛滥、阅读速食化、商业书横行的现代社会,随之而提升的购买成本直接导致受众群的萎缩。
傅培昌说:“其实我写史志的初衷就是提供免费阅读,能够作为铭记历史的一种留存本。”“我当然希望这些历史能让更多的人看见。”傅培昌感慨道,60岁的他如今还在到处奔波记史,希望能在走得动的时候多记录一点正在消逝的历史。因为他深谙:史料来之不易;撰写、核实、出版过程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少人会主动用笔或者影像的形式进行记录。
写史式微。“我觉得政府应该印刷这些书,免费向公众发放,进一步加强爱国主义教育。”如何让普罗大众都能看到,让不识字的民众也了解这段历史,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当然更需要每个人对历史追寻与深思的自觉。
手记
叩问
采访中,感到一些无力。
第一手的史料诸如老兵们手写的书信已经很难找到,老兵们也在一个个离我们远去,甚至当年抗战的亲历者都已经白发苍苍。
“知道抗战的事的人越来越少了,不是说现在要仇视东洋人,只是这些事实,你们这些小辈应该知道。”张凤南老人这样叮嘱。
采访结束前,傅培昌嘱咐道:“这些书你们拿去,你们年轻人有责任去记录那段历史,让更多的人看到。”
2015年,是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不仅值得中国人铭记,也是全世界需要记住、反思和正视的一个时刻。不忘历史,不仅是为了记住中华民族曾受过的屈辱,更是为了铭记那些英雄们的英勇无畏、民族大爱,为了美好的明天。
和平不易,更应珍惜。
回家的路上,透过车窗,眺望远方,巍峨壮观的纪念碑,犹如一面旗帜昂扬风中。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过往的道路上留下的痕迹却在渐渐淡去,归于平静。但越是平静,就越是深沉,那些已经泛黄的回忆就这样带着战争的硝烟向我们扑来,栩栩如生。而我们心中,除了敬意,升腾的还有重重的叩问――面对历史,我们还应该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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