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林,藏着上海人文历史的密码,但……
从景观等级而言,如果5A是最高,那么亭林连1A都挤不进,大概只能算 0.5A,也就是半颗星,完全不值得特地一游。
不但平庸,背后还透出一份弄巧成拙的蠢。
就像东施,长得普通本无错,效颦就难免被世人耻笑。
就像如花,在国际名模面前还浓妆艳抹搔首弄姿,勇气固然可嘉,但谁不觉得搞笑?
亭林就是这样的存在。
怪不得大年初二那天,除了我俩,看不到其他游客。
怪不得亭林人韩寒,年少时毅然离开,功成名就后也不衣锦还乡,更不效仿他的先人们在此隐居。拍《乘风破浪》时,原为记录印象中的故乡美景,却几乎无景可取,只能借景他处。韩粉们曾纷至沓来,皆败兴而归,网红打卡地随着电影落幕而熄火。
当然,本文不是为了嘲笑,而是为了挖掘, 挖掘出亭林仅剩的半颗星的价值,那就是顾野王!一位上海的达芬奇,一位启动上海人文历史密码的男人。
——题记
世上有2个亭林、2位顾亭林、2座亭林公园(1个在上海,1个在昆山),再加上大年初2,唯2游客,这趟旅行真够2的!
江南古镇已游了七七八八,上月才去了正仪和锦溪,但还有很多深藏功与名的小镇,如一枚枚遗珠散落在文深史厚的江南各处,只待我们去打卡。
川端康成说:“美在于发现,在于邂逅,是机缘。”这一次,打开地图,亭林2字跃入眼帘。为避开“就地过年”的人从众,去这一冷门小镇走走,不啻为明智之举。
它为何叫亭林?与昆山的顾亭林(顾炎武)、亭林公园有何关联?还是纯属巧合?
带着这些疑问,我们驾车上路。从沈海高速亭林出口下来,已是镇上。新建的工业区,宽阔的四车道,“世家望族,宰相故里”、“江东孔子,人文亭林”的广告旗一路招展,浓浓的历史气息扑面而来。浪头挺大!
“江东孔子”即顾野王,那么“宰相”是谁呢?
GPS设定的是亭林古文化遗址,但是沿寺平南路南下,并未看到入口。至大通路口,见一白墙黑瓦围着的土堆,写着“读书堆”,上栽几十株高大蓊郁的乔木,蔚然成林。旁边有幢仿古建筑,上写“亭林书院”,往西则是几乎所有大城小镇都有的标配:一个广场和一座雕像。
读书堆 (又名读书墩)
亭林书院
顾公广场
顾野王雕像
以上景观均建于2019年,
为 纪念顾野王诞辰1500周年,
估计皆为财政拨款建造。
景不够,雕塑、广场凑,
雕塑人像都面目相同,
广场是跳舞、打拳的好地方。
“这是亭林排名第一的景点。”行前我做了些功课。
顾野王(519-581年),原名体伦,因仰慕西汉冯野王而更名顾野王,字希冯。自古,几人敢以“王”字为名?更枉论以“野王”为名的,恐怕仅冯顾2人。
顾氏是江南名门望族,吴郡吴县(今苏州)四大姓之一。顾野王父亲顾烜曾修“中国第一部钱币学著作”《钱谱》,被尊为钱币学鼻祖。
顾野王自幼好学,少时便是神童,长大后更是妥妥的斜杠青年:诗书经史/天文地理/蓍龟占候/虫篆奇字/书法丹青/随父行军/平定叛乱……文武皆备,无所不通,是“百科全书式”的通才,使人想起达芬奇。因而,无论朝代更替,他在陈朝一直担任要职。
他是文字训诂学家、历史地理学家、画家、诗人、教育家,是对中国文字学、地志学影响深远的大学者,是名垂华夏文化史的一代宗师,被后世誉为“鸿儒”、“江东孔子儒”(语出宋刘嘉谟)。
其一生著作等身,内容涉及文学、文字学、方志、史学等多方面。最著名的就是 《玉篇》和《舆地志》2书,另著有《符瑞图》、《顾氏谱传》、《分野枢要》、《玄象表》、《续洞冥记》、《通史要略》、《国史纪传》等。
25岁时著就《玉篇》,是我国第一部楷书字典,共收录16917字,每字有注音、释义和按语,即“野王案”。此书开后世字典体裁的先河,后人将其与统一中国文字的李斯、第一本中文小篆字典《说文解字》的作者许慎相提并论。
其编纂的《舆地志》,是最早的全国地理总志。所记四夷地境,北自辽宁营州,南至越北爱州,东起沿海,西到吐鲁番,甚至对“松岛”(今韩、日分别称为“独岛”和“竹岛”)亦有记载。元代书法家赵孟頫曾书碑记录此事。
对上海人来说,此书意义非凡,因为上海的简称“沪”竟源于此!书中提及古时一种竹制渔具: “插竹列海中,以绳编之,向岸张两翼,潮上而没,潮落而出,鱼蟹随潮碍竹不得去,名之曰扈。”“扈”加三点水为“滬”,其简化字即为“沪”。
可是有多少上海人知道这一典故呢?
顾野王不大为后人所知,也许与他的著作大多散失湮灭有关。《玉篇》、《舆地志》、《符瑞图》等书已无原著全本,诗歌也仅十首存世。
在平定侯景之乱后,顾野王任监海盐,到十二家埭(今亭林)任地方官。他发现集市东面(今寺平南路大通路口)有一座山丘,名大寺山,高十丈,占地数十亩,状如书卷,丘上有一大片枝繁叶茂的梧桐林,是隐居读书的好地方。
遂于林内筑舍具亭,著书立说,引得无数文人雅士前来拜访。久而久之,人们便称十二家埭为亭林,这座山为读书堆,顾野王为顾亭林。
王安石曾咏《顾林亭》:
“寥寥湖上亭,不见野王居。
平林岂旧物,岁晚空扶疏。
自古圣贤人,邑国皆丘墟。
不朽在名德,千秋想其余。”
诗中提到的“野王居”,就是指此读书堆。
《上海园林志》亦载,顾野王读书堆是上海有史记载的最早私家园林。1968年取土填河被削平,成了现在这样一座三层楼高的小土堆。
没想到在上海这片土地上,还曾有过这样一位巨匠级的人物。由此可见,上海并非一个仅有800年文明史的小渔村,6000年前这里已形成陆地,处于冈身古海岸线西部;4000年前这里就有先民生活;1500年前顾野王在此开启东南文明。
顾野王五子皆封为侯,这在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苏州百姓尊他们为五财神,每逢大年初五,苏州人齐聚上方山,接财神回家。
拜谒了顾野王,继续找亭林古文化遗址。根据地图,沿寺平南路北行至华亭路,再往西寻。沿街有排欧式小高层住宅,底下均为商铺,过年期间,大多闭门锁户。
中段出现一挑空拱形西式门廊,含一中式大门,上写“亭林公园”四字,不禁莞尔,亭林古文化遗址大概率就在此园中了。
西式门套中式门,
这样的公园大门还是头一回见!
公园内的亭林史迹馆
亭林史迹馆内的庭园
园内红梅绽放
一进公园,便循着古建飞檐去,亭林史迹馆的园门开着,可馆门紧闭。临近中午,工作人员约莫吃饭去了。但见这袖珍小园,一组太湖石瘦露透兼具,红梅绽放,春意盎然。
新建的元代文学家、书法家赵孟頫
书《重修宝云寺记》碑。
原碑即 松雪碑(子昂碑)已毁,
仅存碑帽、碑文残块及原碑拓片。
“宰相故里”、“江东孔子”,
名人廊里唯独少了这位宰相!
名人廊所列的8位名人(顾野王、杨维桢、陶宗仪、钟天纬、陈陶遗、孙雪泷、陈白荷、贺宜),无一当过宰相。宰相究竟指的是谁?
还是问度娘,原来是三国东吴宰相、勾践之后顾雍(勾践是夏禹之后),顾野王是其第十四代孙。此乃亭林第一大名人,因何没进亭林名人廊?
顾雍(168-243年),字元叹,吴郡吴县(今苏州)人。少时拜为避仇而隐居吴郡的蔡文姬之父蔡邕为师,学习弹琴和书法。其名为蔡邕所赠,邕雍同音。
汉末至三国时期,顾雍为吴国重臣,为相十九年。在他治理下,东吴成为与魏、蜀三足鼎立的强国。孙权对其很尊敬,很信任。
他为人大度,“宰相肚里好撑船”就出于对他的赞美。他沉默寡言,孙权曾经感叹:“顾君不说话,只要说了言必有中。”他不饮酒,众人在饮宴欢乐之际不敢尽兴,怕酒后失态被他看见,孙权说:“顾公在坐上,让我们无法开心。”足见他的处事为人,让人敬畏至此。
无独有偶, 《陈书》说顾野王:“观其容貌,似不能言,及其励精力行,皆人所莫及。”真是一脉相承!
及至当代,体育健将/赛车手/作家/导演韩寒也是外表羞涩腼腆之人。
亭林,难道多 “讷于言而敏于行”之人?此乃古风传承,还是基因使然?
一千年后,顾野王的后代因仰慕先贤,亦取同号,亦称顾亭林。
他就是顾炎武(1613-1682年),本名顾绛,昆山千灯人,明末清初杰出的思想家、经学家、史地学家和音韵学家,与王夫之、黄宗羲、唐甄并称明末清初“四大启蒙思想家”。
才名留史传,谱系出先公。
岁月千年邈,郊坰百战空。
立松标旧竁,偃石护幽宫。
地自豪家夺,碑因贵客砻。
贤兄能发愤,陈迹遂昭融。
念昔遭离乱,于今事略同。
登车悲出走,雪涕问临戎。
述记名山业,提戈国士风。
荒祠亡血食,汗简续孤忠。
山势仍吴镇,溪流与越通。
眷言怀往烈,感慨意无穷。
清兵入关后,顾炎武组织反清活动。他在《日知录·正始》中写道:“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梁启超将之归纳为八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他累拒仕清,一生辗转,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成为继往开来的一代宗师和清学的“开山始祖”。著有《日知录》、《天下郡国利病书》、《亭 林诗集》等。昆山的马鞍山公园为纪念他而改名亭林公园。
这是昆山亭林公园的正门。
对比之下,亭林是否汗颜?
亭林的亭林公园,大概是这排欧式住宅的开发商带资承建的。这就是资本的力量,可以毫无章法地混搭,将这片古文化遗址折腾得不伦不类。
“花开又一年,同心巧结香。”
临出公园前,去游客中心问亭林还有木有老街?还值不值得去走一趟?昏暗的大屋内,坐着一群无所事事、颇有古风的老者,衣着风格为上世纪60年代深蓝色中山装,风纪扣紧扣。他们异口同声地答道:“中山街,那里是老街。”
循着他们手指的方向,出了公园便往东走,不多远就到了中山街。街上人寂寥落,没几家铺子开着,统一刷白的墙, 统一蓝色的店招,使人想起港剧里的如花。
倘若素颜示人,还可勉强夸几句纯朴大方,硬要邯郸学步涂脂抹粉,怎不叫人笑掉大牙。
这就是亭林老街的景色,
“亭林八景”只刷在这堵墙上。
“你别笑!”
此处应配上抖音常见音效。
传说中的亭林八景:读书堆、松雪碑、楞严塔(飞来塔)、仙人洞、墨池(墨沼、洗砚池)、八角井、览翠楼和剔牙松,几尽湮灭。
除了刷在墙上,留在《松江府志》里,只剩下读书堆、楞严塔中柱(亭林中心小学内)和松雪碑碑帽碑文残块(镇政府内)。
镇政府内还有一株600余年的古黄杨树,可惜门禁森严,无法入内参观。
中山街北端的古松园倒是开着,园内有一株660多岁的罗汉松⬆️和一株400多岁的紫薇。
前者又名铁崖松、骨碑松,是元末明初的文学家、书法家杨维桢(1296-1370年),在60岁时亲手种下的,被誉为“江南第一松”,是古松园的镇园之宝。
花了不少心思建造的门面,
还“和平阁”,是心如刀割!
亭林中学的不锈钢大门,
乍看还以为是某些失去自由的地方,
让人哭笑不得。
想起进镇时路过亭林小学⬇️,
完全是另一种style。
亭林小学
难怪韩寒要被他爸作为体育特长生送去松江二中读书;
难怪他的电影除了在亭林取景,还得在周边五座古镇取景;
难怪他要拍一部电影来纪念自己的出生地,千年古镇已面目全非,或许即将荡然无存。
别的江南古镇修旧如旧,
亭林则修旧如“新”。
托尔斯泰曾说:
“聪明蛋大体相同,笨蛋则各有笨法。”
中山街与寺平南路交界处为宝云寺旧址,
明明可以成为排名第2的景点,
却搞得乱七八糟,一体世界,
看来景点建设者们也绝望了,放弃了……
宝云桥⬆️,始建于唐代,四条青板石铺成,无栏杆,桥面两边各有两个石柱伸出,像四个耳朵,俗称“四耳朵桥”。
桥东一排大平房,据说是宝云寺(异名宝林寺)旧址。相传后宣宗大中年间(公元847年),亭林建有一座1048间房的宝云寺,梵宇轩昂,绵延数里,僧人最多时有千余名,号称“云间古刹”。
可如今仅存一块旗杆石,尊为“不可移动之文物”,还有亭林公园里那块新建的碑,记录着前尘往事。
从寺平南路回到读书堆,小镇之旅接近尾声。车停处,临街的商店都关着门,广告语却触目惊心:“亭林月饼只售三个月”! 如此饥饿营销,未免不合时宜,然而亭林人就是这样傲骄。
旁边一家店招更是噱头,“黛安娜·甄”,刚想笑,下面一行诗句,顿时不觉明厉!
而环顾四周,几乎每个店招,风格一致,配方相同。
“宁知盖山水,逐节赴危弦。”
——《陇头水》
这个品牌,这样的混搭,
你品!你细品!!
谷风扬暖律,扶旭开馀霭。
——《饯友之绥安诗》
池前竹叶满,井上桃花飞。
——《阳春歌》
悟彼芳岁新,惬此赏心会。
——《饯友之绥安诗》
幽山桂叶落,驰道柳条长。
——《芳树》
肃条落野树,幽咽响流泉。
——《陇头水》
银鞍侠客至,柘弹宛童归。
——《阳春歌》
无疑,这些诗句都出自顾野王仅存世间的那十首诗。读罢,犹如醍醐灌顶。
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淡泊写意、古韵悠悠的江南,唯江南人才懂得这份骨子里的清雅。比如韩寒,他的作派,很有亭林古风,是身处上海的“古人”。
为何不像正仪一样修旧如旧?
为何不像锦溪一样好好规划?
为何不像乌镇一样保护性开发?
亭林,虽然没有大规模破坏性拆迁和商业化改建,但明显欠缺科学的规划和管理,管理者力不从心、力有不逮。
精英走了,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但,正是几代小镇青年的出走,改变了中国历史。
亭林,兴许亦会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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