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游•重庆故事丨张树金:文物南迁重庆的缘分之旅

文物南迁重庆的缘分之旅

张树金

故宫文物南迁纪念馆就在南滨路上。每天打卡的人络绎不绝,俊男靓女不在少数。平和而热闹。这里俨然成了续缘还愿、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馆是新落成的,地址是130年前来自瑞典名叫安达森洋行的旧址;馆内有新建筑也有老建筑,新旧工艺和材料交替使用,紧凑端庄,厚重低调。其中最高处那栋双层仓库外观,恰似故宫博物院的建筑形态,被精明的商家做成了雪糕模型,含在嘴里,到处飘着故宫的味道儿。仓库变展厅,诉说着当年文物南迁重庆那惊心动魄的缘分之旅!

傍晚时分,站在门前宽大的广场上,枯水季节,江面收窄了许多,波光粼粼的水线在蠕动在涌动,疑似鱼尾纹的素描,疑似“字水宵灯”典故的影子。“两江四岸”高楼鳞次栉比,灯饰蜿蜒魔幻,尽显百年辉煌。

看到悬挂的这张照片,据说是一个老重庆人的捐赠,站在朝天门沙滩上拍下百年前的南滨路一线,安达森洋行靠江边一道宽厚的堤坝,固若金汤,铸成一条百年一遇的安全底线,添加一个明亮宽敞的小广场,摆出一副“来了就是重庆人”的架势,对重庆南岸一见钟情不想走了!照片里的慈云寺,没有现在门前那栋中西合璧的标志性建筑,里面的古塔倒是很像个罗汉,露出憨厚的微笑,称道这个来自北欧的生意人就是个普通的商人,做事严谨细致,值得信赖,不像其他列强开来军舰强取豪夺耀武扬威。

另一张照片,应该是站在龙门浩老街拍过去的,重庆老城上空一片灰暗,满眼沧桑,江岸线上长长的黑色宽带有些模糊,那是贫民窟的吊脚楼。突然狂风暴雨,山洪爆发,那原本依山而建临江而起摇摇欲坠的吊脚楼如风卷残云随波逐流,淹没在汹涌的暗流中。照片留住了南滨路一角,绿树成荫,一栋栋洋房别墅星罗棋布,犹如森林中的欧洲小镇。

“老重庆人都说到市中心才叫进城,看了这张照片不好说了。”

“那就改一下,江那边叫城,江这边叫开发区。” 调侃归调侃。1890年重庆被迫开埠,洋行齐聚,南岸成了中国西部对外开放的桥头堡。

时空穿越。午夜时分,最后一箱文物从船上卸载,转入安达森洋行那条专用的铁轨,两人在高处搅动缆绳,两人推着箱体稳步上行,然后四个人抬着这箱文物进入双层仓库的第二层。故宫博物院现场负责人严格按照之前的统一编号清点签字画押,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下仓库长长的石梯,环顾四周,夜色苍茫。白天日本飞机的轰炸声消失了。执勤的便衣拍了拍腰间的“硬火”做了个手势驱车而去,一辆马车吱吱嘎嘎匆匆走过,远处传来零星的鸡鸣狗叫声。他抹了几下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安达森洋行旧址专用铁轨

1931年日本对中国发动“九一八”事变,东北三省沦陷,北京告急。故宫博物院紧急启动文物南迁上海的工程,在北京全城寻找文物爱好者商定打包装箱等事宜。一年后,人力转小推车,又转汽车,再转火车轮船,13000多箱文物从此颠沛流离,行程大半个中国———到上海,发现选择的仓库湿度太大,并不适合文物存放,关键是战火由东北烧过来了。在南京,刚建成的永久性博物院正待启用,淞沪会战失败,南京岌岌可危。赶紧兵分三路,一路往西安四川峨眉;一路经湖南准备去贵州;文物数量最多的一路走水运先到武汉安身。可南京大屠杀的惨烈令武汉提前闻到了腥风血雨。存放湖南大学图书馆的精品文物刚刚转出,图书馆即遭日本炸毁。刚到峨眉大佛寺安顿下来,又担心目标过大引来日机轰炸。真可谓措手不及,险象环生,命悬一线。

那个时候,共产党实力弱小,旧世界没打破,新世界没建立,无法保护这些中华民族几千年的瑰宝。南迁上海,目的是靠近国民政府,那是故宫博物院最朴实的安全底线思维。哪知道出师不利。一路逃生,从武汉撤离宜昌就再也走不动了,山高林密无路可走,枯水季节无法通航。危机关头,故宫文物巧遇耿直的重庆人。以卢作孚民生航运公司为代表,联合其他洋行,改用小的机动船,硬是在春雨暴发前夕闯过三峡无数险滩暗礁,历时四个月,将文物全部安全运到了水流相对平缓的重庆嘉陵江千厮门码头

故宫文物与南岸的缘分也就此拉开帷幕。

时任故宫博物院理事会理事长蔡元培先生亲自到重庆考察研究,选址菜园坝开凿山洞存放文物。但方案很快被否定。洞口珊瑚坝临时军用机场太近,极易被日本飞机轰炸;工程浩大,时间拖不起,预算费用太高。淞沪会战大大消耗了国民政府和军队的元气。

找房子就是找仓库。国难当头,给出的条件不复杂:建筑体必须是钢结构的,坚固,可承重;墙面必须是洋灰(水泥)敷成的,可防潮。可就是这样,满足条件的地方也很难寻找。

渝中陕西路打铜街的川康平商业银行二楼成为首选。那可是当年重庆的富人区,有民国“华尔街”之称。可荷枪实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警戒,以及长长的搬运队伍很快引起一些人的猜疑,包括运输船舶停靠的码头。日本为了尽快确定轰炸的重要目标,也在广泛物色特务,甚至向重庆空投间谍。

安全的底线思维在快速调整:离码头更近点儿,离中心城区偏一点儿,仓库建筑体更隐蔽一点儿———

就这样,一江之隔的南滨路进入了视线。而且日本公开承诺,在重庆的外国洋行使领馆以及住宅区列为战争保护区,其中包括弹子石到龙门浩滨江路一线。

渝中远眺安达森洋行旧址

日本租界!有人提议,刚刚被重庆警察局接管,那里曾经是工厂、洋行、仓库最多的地方。常言道,越危险的地方可能越安全。

这个想法不是空穴来风。1891,也就是重庆开埠后第二年,日本就强行将弹子石的王家沱片区划为自己的租界,成为日本在重庆的“国中之国”。其凶悍程度远超强行撞开重庆开放大门的英国。日本人在租界胡作非为,童工妇女过着非人的生活。在中共重庆地下党领导下,弹子石租界及南滨路沿线工厂工人经历了一场轰轰烈烈反日斗争,最终将日本的洋行工厂和军舰全部逼出重庆,王家沱结束了长达36年屈辱历史

既然日本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了,那更是肆无忌惮了。谁敢把文物往那里放?!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德国希特勒已经轻松搞定奥地利,第二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英国等西方列强无暇顾及海外侨民。日本控制的亚洲太平洋战局走向登峰造极之势,美国德国英国苏联等在重庆的大使馆相继被炸,英国大使馆被日机轰炸次数最多,先后5人受重伤,纷纷躲到南山树林里去了。幸亏没有选择他们。 几乎不约而同地看上了来自瑞典的安达森洋行。

重庆市文物保护单位 安达森洋行旧址

瑞典因丰富优质的铁矿石而立国。这个曾经侵略周边挪威芬兰等国而强大自己的国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见事不对,加入了欧洲“联国”以求保护,暂时宣告中立。二战担心被强大的纳粹德国吃掉,宣称永久中立。希特勒因此放弃了对瑞典的进攻和占有。重庆开埠第二年,安达森从北欧辗转到中国内陆城市做生意其实并不容易。当时最赚钱的石油猪鬃布匹等业务集中在这些带来军舰国家的洋行。重庆猪鬃,能给枪炮机械提供最好的清洁工具,因为战争升级成为抢手货。资料显示,安达森的主营业务也是猪鬃,还有肠衣和香肠等山货。而英国的立德乐,白理,法国吉利,日本的新利,甚至重庆本土的聚福洋行经销猪鬃业务量都在安达森之上!那个时候的安达森也许就像个与世无争老态龙钟的和事佬。但乌龟肚儿有肉,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重庆的洋行纷纷关闭撤离,安达森的生意却能维持30多年不败不撤,奥妙够得你猜想! 国际大环境下的国家安全成为故宫第一选择!

安达森洋行旧址全貌图

当时安达森仓库共有五座,总面积达一万平米,临江而起,依山而建,自然错落,坐北朝南,明显吸纳重庆吊脚楼元素。仓库上中下三层都有开窗,尤其那外圆内方别具一格的青砖玻璃窗,不仅遮风挡雨,还能增加仓库光亮,让空气对流。仓库地面下还埋有一层干燥河沙。外墙条石坚固,立面土墙封顶,水泥敷面,中间四梁八柱用的大圆木够一人环抱,八米高的空间全是中式穿斗木质结构,货物存放分类标识特别方便,承放贵重物品的能力也特别强。一下子拿出四座仓库,也是竭尽所能了,豪迈大方。这应该是故宫第二个选择条件。

水泥敷面,上中下通风口

水运是当年最大的最便宜的运输线。安达森最下端那座仓库就在当年靠江边的马路边,自己修建的防洪挡墙外就是码头,铁轨的起点就在江边,可以很方便将文物直接轻松拉到最上段的双层仓库门口,从上往下抬,自然省力省事,可以有效避免货物长时间暴露在外的泄密风险,进退有余。这应该是故宫看重的第三点。

还有第四个选择。那就是隔壁邻居慈云寺。慈云寺定名于扩建修缮后的1927年。慈云寺那座中西合璧非常醒目的标志性建筑已基本完工。就在慈云寺门口下方,有一石刻青狮雕塑,川康仓库旁边的白象街有一石象,“青狮白象锁大江”一直流传民间。积贫积弱刚从封建社会走进民国的旧中国,请理解来自普通老百姓对自身安全善良虔诚的渴望心情。安达森选择这里安营扎寨,其寻求庇护安全的考虑,思维缜密藏而不露。

因为战争,南滨路商贸开始萧条。安达森洋行的日子想必好不到哪里去。突然接到这么大个单,自然是喜出望外,格外珍惜。每次接到轰炸警报,安达森指挥员工将瑞典国旗高高挂起。瑞典国旗被誉为“从天而降的十字旗”。唯恐日本飞行员看不清楚,他们找来船上用于保护货物的厚厚的帆布拼接,用油漆绘制成更大一面蓝底十字黄的瑞典国旗直铺在小广场上,相当于双保险。所有人把守仓库下面及周边角落,严阵以待,做好炸弹掉落下来炸开仓库一个洞的应急准备。真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奇迹发生了。1941年8月7日开始,连续一周,日机不分昼夜对重庆持续“疲劳式”轰炸,南岸也遭遇最密集炮弹袭击,包括日军当初划定的南滨路安全区也未能幸免于难,慈云寺却毫发未损!安达森安然无事!瑞典虽然是中立国,但其实战备能力强,忧患意识强,有重庆人的厚道与坚强,有强烈的责任担当!

剩下1800多箱文物为何选中法国吉利洋行呢?没有多少资料考究。

但这里要提到一个人,重庆开埠后重庆城最大买办之一黄锡滋所经营的公司:聚福洋行,成立于辛亥革命前夕。注册资本是中资却取名洋行,靠的是买通法国领事馆,吉利洋行和之前的法国永兴洋行先后出任谈判代表,搞了个阴阳合同,每年由聚福付给法方“挂旗费”几万两银子,悬挂法国国旗冒充法国商船出航,享受法国水师派兵护航,从而免受军阀官匪敲诈勒索,免交不少税费。这种理念在当时已经非常前卫了。这也说明吉利这种缺乏忠诚的灵活经营方式,反过来可能养了懒汉,坐吃山空,仓库闲置。故宫赶在日本对重庆大轰炸之前将文物再次转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吉利洋行就灰飞烟灭了。

故宫文物南迁,多次死里逃生。唯独重庆南岸,南滨路上,跟文物最有缘,最重庆,最故宫。如果当年文物不再转移,川康仓库不被炸是侥幸,吉利洋行不被炸是偶然,安达森洋行不被炸是必然。抗战结束,分藏于西南地区的全部文物,在重庆南滨路大团圆,两进两出,好事成双。故宫博物院最终确定此地建南迁纪念馆,这无疑是对重庆南岸的最大认可!自然天成。

历史是不能假设的。但历史的经验教训是必须要吸取和借鉴的。从堤坝到铁轨到仓库到国旗到邻居,安达森入驻重庆南岸,夯实的安全基础,打出的安全组合拳,根植的重庆本土文脉,创造了跟故宫南迁文物的最佳缘分。

咖啡厅人流如织。钢筋玻璃加木质结构的仿古造型,让天穹增添了几分神秘感,酿造红酒和咖啡的大木桶梯次排列,传承的,依然是厚重感、真实感。喝着咖啡,哼着小曲儿,翻着书报,聊着心事,讲着故事,随意,惬意,执意,心随人愿,面对长江,背靠“故宫”,平添几分文化范儿。

人们在享受幸福生活的时候,居安思危往往会淡出底线思维之外,总是在发展与安全的跷跷板上踩出毛病。当年故宫文物南迁演绎出一步被动处处被动的悲壮历程,折射出旧中国政府软弱无能的实质,对日本侵吞甚至灭我中华民族的狼子野心没有提前预警,更谈不上提前打出什么组合拳。最后时刻,万般无奈之下,故宫唯一能想到的能利用的,恐怕就只有隐居乐山峨眉山间田野所剩无几的祠堂了。

角楼咖啡

万事万物,一旦只剩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其实已经没什么底线可言了。

风雨百年,青史可鉴!

(注:有关文史资料参阅了《重庆市南岸区历史文化系列丛书》《紫禁城》杂志“重走故宫文物南迁路考察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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