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汾阳有一条最古老的的千年道路!
上了黄芦岭,风便直往脸上扑,满山遍野笼罩着红、黄、绿相间的色调和寒肃的气韵。虽是深秋季节,但强劲的山风掠过来,仍有几分寒气凛冽的意味,长空中传来阵阵雁鸣,凄清而悠长。分水岭从骨脊山一路延伸过来,峰峦叠嶂,蜿蜒逶迤。夕阳西下,暮色苍茫的远方当是晋陕大峡谷了。脚下的这条古道很长,弯弯曲曲地消失在崇山峻岭间,山下传来鸡鸣狗吠声,空谷传响,渲染出一派田野牧歌般闲适的意境。
站在古寨堡的残垣断壁上东望,东去的丘陵越来越低,山势渐次平缓,直至与晋中平原连成一片。那雾霭笼罩天地一色处,当是喧嚣的汾阳城了,仅仅在一百年前,那里还是明、清两朝存续334年的汾州府衙所在,统领着吕梁山川的八个州县。逝者如斯,沧海桑田,这里的山川啊,浩茫得恒古无涯,直让人心里发冷。
那么,就让目光随着脚下这条荒草萋萋的古道,让它消失在血色阳光照耀下的向阳峡和隐映在苍松翠柏间的跑马坪吧。
一
脚下便是历史上著名的黄芦岭古关隘。关隘下的这条古官(商)道少说也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尽管杂草丛生,但三道车辙依然清晰可见,路面历经雨雪风霜的侵蚀,还是那么坚硬、宽畅。道旁的界碑上刻着“永宁州东界”,为清嘉庆年间立。
黄芦岭,从元末明初到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六百余年间,在晋西高原乃至祁县、平遥,以及黄河中上游的榆林、包头等地知名度相当高。从黄芦岭贯穿东西的古道,东连汾州、灵石、平遥,西接吴城、永宁(离石)、碛口,是山西商人经黄河进入大西北的重要通道。如今仅存的这段古道遗迹,东起汾阳向阳村,西至离石九里湾,全长约五十里,在吕梁山大抵算得上资格最老、承载历史最重的通恒大道了。
寨门连着一段城墙遗址,为北齐天保三年修建,这就是历史上的北齐长城。它南起黄芦岭,北至朔州社平威,连绵起伏四百余里,是当年抵御草原大漠铁骑入侵中原的屏障,当年的雄姿如今已是荡然无存,只剩下凹凸不平的深坑和满目沧桑的断壁残垣。一个可容纳三十头骡马同时饮水的饮马池,赃兮兮的池水倒映着兰天,四周蹄印烂泥、一片狼籍。清咸丰年间的两通石碑露出半个碑身,字迹斑剥,凄凉地述说着当年的繁荣。
我走在深坑垒石和残垣断壁间,脚步轻轻的。我知道,在我脚下,遗留着一座坦途与险恶、金钱与阴谋、人情与兽性相互交织缠绕的千年关隘,见证着吕梁山一段悠久厚重、可歌可泣的历史。
明万历《汾州府志》:“黄芦岭,在城西六十里。宣德四年置关守之,洪武初,设巡检司,为石、隰往来大路,险阻多盗”。
在古代,这个名字常常和兵连祸接的征伐维系在一起,和升迁贬嫡的荣辱维系在一起,和商贾贩夫的发财梦维系在一起,当然,也和强盗掠夺、杀人越货的刀光血刃维系在一起。但黄芦岭的最后落寂并不是铁血马蹄的蹂躏,而是科技的进步和交通的变迁,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阎锡山政府开通太(原)军(渡)公路算起,已经又是八十多年了。
“吴城三交,冻死飞鸟”,这是在当地流传甚广的民谣,是刺骨寒风中牵着驼队的贩夫走卒的切身感受。这里的三交是吴城驿道上九里湾以东的小山村,到黄芦岭有十里山路。路过做筐村时,武九基老汉操着满口的平遥方言告诉我,他家祖辈五代上就来到这里做买卖了。在上世纪四十年代,黄芦岭是他常来的地方,岭上有座大庙,门口蹲着的两具红铜狮子(红沙石)有一人多高,门口有两通古碑,大庙一进两院,前院是大殿,两旁还有绣楼,后院住着老和尚。庙旁有一眼供吃水的大旱井,九八年闹口蹄疫,旱井里填了十几头牛也没填满。寨堡上方的灌木丛中,有一座明葬着的古墓,古墓石门相锁,墓顶早已坍塌,显然早被盗墓者光顾了。据说当年墓中有几具悬棺,主人骨骼巨大,有说为杨六郎墓,也有说为老和尚墓的,但真实身份已无法考证。
村口的农家小院炊烟冉冉,一个后生正往地窖里吊山药蛋,那动作和神情安闲的令人心折。一个小女孩慢悠悠的出来抱柴,花布衣裳很亮丽。阳光懒懒的射过来,照在路旁的石壁上,石壁上凿着碑,记载当年商家店铺捐资修路之事,落款是大清咸丰三年。算起来,又过去一百多年了,后生和女孩当然不会想到,在他们身后的黄芦岭上,百年前曾经历了多少剑拔弩张、铁血寒光的杀戮和战乱,曾发生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和牵肠挂肚的思乡情怀。
二
衰草寒烟,扒开黄芦荒草和荆棘丛林,沿着断壁的残基寻根问底,总感觉缺少了什么。一处通恒大道的军事重地和关隘要塞,难道只有庙宇和几家店铺吗?按照古代官(驿)道“十里有庐,庐有饮食;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五十里有委,委有候馆,候馆有积”的设置,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偏远之地,那东去西来赴任、考察、押解甚至迁徙、流放的官员和差役当是不少,但接待的候馆在哪里呢?
黄芦岭还有巡检司,“顺治六年署毁,设在冀村,康熙五十二年,以守备旧廨分作巡检驿丞官署,雍正四年,巡检驿丞并裁汰,七年,复设黄芦岭巡检司”。(清乾隆《汾州府志》)
显然,作为官方机构的候馆和巡检司肯定是存在的,但建在哪里呢,难道连一点遗存也看不到了吗?且看《黄芦岭候馆辟路记》:
兹廨南嚮四楹,东西廡暨厨竃备,门亦四楹,两旁为茶亭,盖余于城临工竣之月归而创建焉。
查了一下,廨,特指官署,或是官吏办事的地方。南面的窗户前有四根柱,当是三孔窑,东西厢房也是四柱,各三间,两旁还有茶亭。可见当年黄芦岭上的这个官方招待所不算小了。
那么,按眼前这些遗址的规模来看,只有武老汉所说的所谓大庙与史料记载的候馆规模相吻合,大抵就是当年候馆和巡检司所在了。只是在清朝末年以后,随着时局动乱、日寇入侵和商道功能的衰败,老百姓把它由衙门的监管之地改作了乞求神灵保佑的场所罢了,说起来,这里面的讽刺意味值得后人回味。由此看来,黄芦岭不仅具备了关隘、寨堡、候馆、巡检司的多种功能,就连与它相连的村庄也设有吴城驿、岭底铺、向阳铺、金锁关,且都驻有兵丁,可见黄芦岭对于朝廷来说,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关隘和商贾之道。
从京师到州郡的这条官道上,赶考的秀才进士,外放的翰林学士、云游四方的文人骚客肯定络绎不绝,他们衣节当风,卷帙琳琅,一般来到此地都会登高望远和感慨万千的。山川和美人,历史和诗情,英雄梦和寂寞感,居庙堂之高和处江湖以远的情怀都会疏理得很烫贴,当然也会触景生情,因此也少不了有感而发的佳作问世。请看明杨睿的《过黄芦岭》:
冉冉夕阳西,行行信马蹄。乱云山远近,碎石路高低。黄鼠作人立,玄猿迎客啼。自缘羁思切,触景转凄凄。
又是乱云碎石,又是鼠立猿啼,诗中悲思之情、生世之感溢于言表。看来,这位杨大官人不仅官场失意,而且日子过得也不滋润,面对黄芦岭的萧瑟秋风,触景生情,惆怅伤感之情边涌上心头。当然,在熙熙攘攘穿越黄芦岭的行人中,也有心志高远的志士仁人走过来,如文彦博、狄青、高崇熙、于成龙、于准、以至近代的贺昌、张叔平等,他们登上黄芦岭,看到的是山外云蒸霞蔚、风起云涌的大世界,心灵深处产生的是一种俯仰天地古今的浩然尔衮的大情怀。
但对老百姓来说,黄芦岭更多的是山高皇帝远,是一个盗贼成群的凶险之地,当地今天还流传着“活不了上黄芦岭抢人去”乡间俚语。关于永宁州界碑,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说是有年冬天黄芦岭上出了几条人命,消息传到永宁州衙门,知州害怕官司难断,连夜派人将本是分水岭上的界碑向西挪了二百米,这样黄芦岭就归了汾阳地界,那边有府衙管辖,反正土地是皇上的,管它呢。
黄芦岭以东的山下就是峪道河岭底村,再顺着山峡一路东去,就是闻名遐尔的三十里桃花洞了。
三
三十里桃花洞,一个温馨浪漫、充满幻想的地名,但实际上却深藏凶险、暗含杀机,史料中称金锁关、向阳峡、向阳沟。阳春三月,当向阳沟满山遍野的桃花争奇斗艳的时候,从平遥、汾阳西去的商人也就上路了。他们通常经峪道河、马跑泉、向阳村进入三十里桃花洞。这里是晋中平川和吕梁山的交界处,西望吕梁山,脉墨黛色的山郭就横在眼前,山后的那条黄金水道对商人们充满了巨大的诱惑。
向阳村三面环山,一面临川,山坡上有许多民居院落遗址,院墙塌陷,只剩一些砖柱和残垣断壁,见证着当年的繁忙。这些民居院墙大都为砖柱土墙,土窑洞青砖贴面,低矮狭窄,透着寒酸和简陋,和古商道西尽头的碛口、西湾的大家气派比起来不可同日而语,这大抵和黄芦岭、向阳峡战乱频繁、盗贼横生有关,谁愿意将大把的银子抛在这里呢?对百姓来说,贫也好富也罢,过太平安生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向阳村西去,陡峭的山峡突然横在眼前,这就是向阳峡峡口了。明邢秉诚的《金锁关》描述了向阳峡的险峻之势:
地险雄金锁,天工胜玉关;两崖岩势敌,一迳骑行艰;荆棘攒千叠,嵯峨扼万山;升平严戒少,鄣塞也常间。
明初以来商风渐起,山西商人在朝廷开中制的引导下,从晋商中心发源地的潞城、运城、平遥等地源源不断地将食盐、铁矿疏送到边塞八关,当然,最理想的通道就是平遥以西的向阳峡了,经黄芦岭、过吴城、越永宁州、抵碛口,就到了晋陕大峡谷黄河“黄金水道”,难怪有:“驮不完的碛口,填不满的吴城”之说。向阳峡地形陡峭,险象环生,两边悬崖绝壁,中间一线天,越往西,陡峭的山峰铺天盖地而来,令人心里发冷、发虚。可以想见,月黑天高之际,陡峭的绝壁在黑暗中张牙舞爪,那些商贾贩客牵着长长的驼队,驮着成百上千的货物和白花花的银子,那将是怎样一个心惊胆颤的情景。此时他们脚下,不再是“三十里桃花洞、四十里抖气河”那令人心旌摇荡的浪漫之旅。这是一段关于生存和奋斗的传奇远行,极目山川,云水茫茫,何处才是日暮乡关。千百年来,在这条峡谷中,不知上演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情节,憧憬与期盼、勇敢与胆怯、智慧与愚笨都在这条长长的峡谷中凸显无遗。进入向阳峡,就把脑袋栓在了裤腰带上了,生死难卜。他们大都脑后拖着一条长辫,用粗犷的呐喊唤醒山峡的寂静,用悠扬的信天游驱赶心中的恐惧,用固有的精明和应酬周旋着,沿着古商道走出一条生命搏击之路。
峡谷中段,有一处叫着老佛湾的地方,石壁上凿着几处石洞,几尊佛像供奉其间,不断有信客开车来烧香。古碑上的碑文依稀可见,记载历年商家店铺捐资修庙之事,最早的碑为明万历年。
向阳峡尽头就是岭底村,距离山顶的黄芦岭只剩一步之遥了。如今的岭底村已是一派破败衰落之象,到处是残垣断壁、断碑和土坑,当年卖人肉的包子店早已荡然无存。老百姓都移到山外去了,只有一个林场检查站还在坚守着。四周植被很好,森林环抱、郁郁葱葱。村西的一个长满荒草的土丘,据说是北宋时期杨家将的点将台,系杨六郎守西河操练将兵之地,还有一个与黄芦岭遥相呼应的山头,叫跑马坪、孟良寨,在当地还流传着杨家将守三关的传说,但杨六郎守三关是在河北而非山西,史料中缺乏佐证,很难自圆其说。
四
扯得远了,还是回到向阳峡。关于向阳峡的来历,明万历《汾州府志》曰:“前代尝置关岭上,凭高为固,循山峡而东,则金锁关,亦曰向阳关,元天历初,令汾州之向阳关穿堑垒石是也”。这里的堑为壕沟,又引申为挖沟。元天历年是个什么样的年代呢?正值元朝末年,任何事情一旦和末尾联系起来,终久不会有好气象。社会动荡不安,走马灯似的五年换了五个皇帝,王室内争激烈,官吏贪污腐化,蒙古贵族、江南地主对土地疯狂地掠夺,农民起义风起云涌,“遍地英雄下炊烟”,处于风雨飘摇中的朝廷、官府已是千疮百孔,在这种严峻的大局下,谁还有心思和能力在向阳峡“凿穿垒石”,开通道路呢?
在向阳峡“凿穿垒石”的人也有,但那要上溯到远古时期。黄芦岭山下不远,有一条河叫“禹门河”,它贯穿于山岭之间,东注于文峪河。还有一条河发源于岭底村,流经向阳峡,也归于文峪河,这条河今天叫“峪道河”,但在史料中,它的原名却叫“禹导河”,这就很有点意思了。
又说到大禹了。有关大禹治水的传说在民间世代相传,在吕梁更是家喻户晓。我们来看看《尸子》:“古者,龙门未开,吕梁未发,河出孟门之上,大溢横流。无有丘阜高陵尽皆灭之,名曰鸿水”。《汾州府志》:“吕梁山:一名骨脊山,在州治东一百里,与交城县接壤。禹治水经于此”。《禹贡》:治梁(吕梁山)及岐(狐岐山,位于孝义)。山西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孟繁仁先生经过多年考证认定,远古时期晋陕之间有许多高原悬湖,“(孟门湖)的洪水正是在骨脊山以东,越过吕梁山的分水岭,进入属于太原盆地范围的交城、文水县境内。这一段古代洪水通道,成为今日文峪河的中、上游段”。我们知道,骨脊山位于方山、离石交界处,主峰海拔2535米,山上有大禹治水时的“揽舟大铁绳”,有“汉刘眈碑,言大禹治水事”。不远的铁錨山甚至“世传有揽舡铁环,禹治水所制也”。(明万历《汾州府志》)为此,前十年间我曾两上骨脊山,试图在残阳绝壁、西风古道间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但终因山势陡峭,雾蔼笼罩,无功而返。远古时期的遗迹今天找不到并不奇怪,并不能据此推断传说、史料纯属空穴来风。
“金锁关水,出汾阳县西三十里关峡,一名悬泉水,俗呼向阳峡水。此水经过向阳村引资灌溉。其右一涧,俗呼‘禹门河’,导源山谷,至张家堡,有泉曰:麻窟泉。禹门河,又名禹导河”(明万历《汾州府志》)。
现在,我们还是回到黄芦岭。面对洪魔肆无忌惮的侵袭,大禹治水当然不是一蹴而就,这需要相当的时间和足够的勇气。他走得很远很远,先凿龙门、后治孟门,他沿着孟门湖疏导四溢的洪水,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
由歧山到吕梁,大抵是要经过黄芦岭的,循山脊而北就是黄芦岭,《魏书。序纪》称“从西河凿谷南出”。黄芦岭位于骨脊山以南,在远古的洪荒时代,天地茫茫,洪水滔滔,凿开向阳峡,疏导禹门河、禹导河……
不错,这仅仅是我们今天的想象和借题发挥,不足为凭,传说不等于信史。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在远古的洪荒时代,古人衣不遮体,文明遥不可及,哪有竹柬纸笔来记载信史。历史也只能靠口诉、传说一代代流传下来,直到有了物化的载体。所以,在浩如烟海的传说中谁又能肯定说其中没有信史呢?
今天,我们已无从知道当年开通太军公路时,为什么没有选黄芦岭而选在了薛公岭。真是万幸,如果那些滚滚车轮带着油烟和尘硝风驰电掣地碾过向阳峡、黄芦岭,用不了几天就会使这些物质文化遗产彻底消失在现代文明的繁忙喧嚣和灯红酒绿中,就冲这一点,真应该感谢那位远见卓识的设计大师。
黄芦岭深藏在大山深处,寂寞而冷清,这没有什么不好。同行的朋友说用推土机平整一下这凹凸不平的地面,我想还是不要去惊动它了,我们已经见了太多的挖掘和填埋,也听了太多的喧嚣和轰鸣,就给后人留下这块难得的静寂之地吧。这不是为了猎奇和怀旧,而是对自然历史,对人类文明的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拜谒和崇敬。走在黄芦岭,你会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
来源:我的峪道河我的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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