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浙江有一座浙山!

杭州,从浙山说起

郁震宏

中国人都知道浙江,却很少有人知道浙江还有一座浙山。

浙山,习惯上叫“定山”,又名“狮子山”,在杭州转塘之南。狮子之称,大概因与形似。此山周围,又有象山石龙山、眠犬山、眠牛山、狐狸山、鲤鱼山蜈蚣山等,形成了一个山的“动物世界”。

唐宋以前,定山是座名山。张道《定乡小识》说:“钱塘诸山自武林、灵隐山外,惟兹山著名为最古。”著名为最古,就是出名最早的意思,这话说得很对,但武林、灵隐其实是一个山。因此,杭州最早出名的山,其实是两座,一个是武林山,一个便是定山。

这里举个例子,看看定山的出名之早。《宋书-孔觊传》记载,南朝宋明帝泰始二年(466),会稽太守孔觊起兵反宋,二月丁卯,政府军打到钱塘,强弩将军任农夫率军向黄山浦,攻破叛军山寨,然后“乘风举帆,直趣定山”,斩杀了叛军大帅孔会之,然后进攻渔浦。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写到这场地战争,把“定山”、“渔浦”两战都省略不记,宋元之际的胡三省注解说“黄山浦”即渔浦,显然是错的。总之,定山之名,一千五百多年前就已经登上国史的舞台了,那时候,中国的地图上,还没有“杭州”、“嘉兴”、“湖州”这些地名呢!

唐朝李吉甫的《元和郡县志》里,钱塘县下面只记载了两座山,一是灵隐山,一是界石山,在县西南四十九里。宋朝太平寰宇记》记载钱塘七山,第一是灵隐山,第二是定山,“界石山”没有出现,这很奇怪。但说定山在县西南四十七里,两书相较,非常明显,《元和郡县志》的界石山,应即《太平寰宇记》的定山。可见在唐宋时期,杭州的名山,仍以灵隐、定山为“冠、亚军”。张道《定乡小识》说界石山即石龙山,只是猜测罢了,当不得真。

关于定山,古书上记载了一个神话故事,说浙江潮到了定山,声音就低,过了定山,又怒涛汹涌,传说定山是海神妻子的坟墓,这样看来,海神倒是一个“怕”老婆的好男人。这个故事,大概是试图解释“定山”之所以叫“定山”的原因,但这里面,却反映了一个历史真实,那就是定山一带,曾经是钱塘江经行之地,沧海桑田,现在杭城西南的许多小区、街道,曾经都浸泡在江水里

南宋的《咸淳临安志》记载,钱塘县下面管十三个乡(后为十二乡),其中有两个乡就是以定山命名的,一个是定山南乡,一个是定山北乡,统称“定乡”。定山乡,五代十国时人沈崧的《罗给事墓志》里就已出现,这个乡名,可能远远早于五代,文献不足,只能遐想了。定山南、北两乡与长寿乡、安吉乡一起,因地处钱塘县西,统称为“上四乡”。明清时期,“上四乡”已经成为一个固定地名,与“下八乡”相对,这与浙江人把浙江划分为“上八府”、“下三府”一样,都非常方便记忆。“上四乡”这个地名固定以后,又慢慢雅化为“上泗乡”,再逐步简化为“泗乡”,现在的“洙泗路”就是这样来的。我们知道,孔子教于洙泗之间,是一个非常著名的典故,所以洙、泗一直是汉字里的两个好词。由“上四乡”到“泗乡”再到“洙泗路”的演变,正反映了一个地名雅化的过程。

定山,是杭城西南的名山,它是一个自然地理的坐标,也是文化历史的坐标。小而言之,定乡特指定山南、北乡;大而言之,定乡就是“上四乡”的通名。因此,清朝人胡敬著《定乡杂著》、张道著《定乡小识》,写的就不仅仅是定山南、北两乡的事了。

定乡多山,除了定山,著名的还有浮山公馆山等。浮山,《水经注》里写作“巳山”,赵一清认为“巳”是“包”的坏字,张道《定乡小识》赞成此说,并因此考证说包山即浮山。包、浮两字,古音非常接近,可以通作,这里只举一个例子,比如“桴鼓相应”这个成语里的“桴”,也可以写作“枹”,以此类推,说浮山是包山的另一种写法,是符合音理的。因此,我疑心,《三国志-吴志》所写孙坚与他父亲到钱塘,看见海贼胡玉“从鲍里上掠取贾人财物”,这个“鲍里”,我估计,大概是以包山(浮山)命名的。

浮山与定山一样,在古代,都在钱塘江边,即使在明末清初时候,浮山还在江里,当时人丁澎《浮山》诗还说:“江心孤屿郁崔巍。”因此,张道《定乡小识》就总结说:“今定山、浮屿之间,南北相去里许,正为古时江地。”

公馆山,以公馆得名。公馆,相当于政府招待所,《定乡小识》说,此馆“唐时已设”,可见其古老。但我的看法,这个公馆的历史,可能还要早。这里跳开一笔,先说钱塘最早的县衙门。

钱塘是秦朝设立的古县,按刘宋时期刘道真《钱塘记》记载,钱塘县最早的县衙门设在灵隐山下,灵隐山在哪里?陈桥驿先生说:“以飞来峰的可能性最大。”如果此说可信,则秦朝钱塘县的县衙门,当在今飞来峰附近。

《钱塘记》接着又说“防海大塘在县东一里许”,这个“县”,陈桥驿先生认为是刘宋时代的钱塘县衙门,我以为至少还可以包括刘宋以前的一段时间。防海大塘在县东,说明这条大塘是南北向的,县衙门在大塘的西面一里左右,距离极近。《钱塘记》所载的防海大塘,是汉朝时候筑的,其具体位置究竟在哪里,至今是一个谜。然而按照这个地形描述,说防海大塘在现在转塘镇之东,是很有可能的。

倘若汉朝的防海大塘就在现在转塘镇范围,则刘宋时代以及此前一段时间里的钱塘县衙门,当然也就在这个范围。那么,钱塘县的政府招待所——公馆,设在现在公馆山的位置,不远不近,非常合适。如此说来,唐朝人崔国辅《宿范浦》诗“路转定山绕,塘连范浦横”里的“塘”,就很有可能就是汉朝防海大塘的遗存了。

按照这个思路,我们回头再看《宋书-孔觊传》,任农夫在钱塘县的战斗,从黄山浦到定山,从定山到渔浦,都在今杭城西南一线,尽管刘宋时期的钱塘县治具体所在至今还是一个历史之谜,但这段记载中,透露出一个信息,即刘宋时代钱塘县的政治中心很可能就在这个范围。按《孔觊传》记载,黄山浦只设寨、渔浦只设戍主,而大帅孔会之驻扎在定山。我的估计,当时的钱塘县衙门,大概就在定山旁边。

钱塘县的县衙门开始设在灵隐山一带,至少在六朝时期,已经南迁到定山一带,这大概是近乎历史事实的。只有知道了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唐朝的《元和郡县志》记载钱塘县的山,只录了灵隐山、界石山两座。因为这两座山,正反映了唐朝以前钱塘县衙门的两个所在地。

山水不分家,杭城西南,除了定山、浮山等,还有一个名湖,那就是铜鉴湖。铜鉴湖,宋代叫“石湖”,与苏州的石湖同名同姓,但名气不及苏州石湖,更不用说跟杭州西湖相比了。然而,铜鉴湖“先前阔”,杭城的湖泊,可以分为两个历史阶段,唐朝以前,最出名的便是铜鉴湖,当然,那时的铜鉴湖,不叫“铜鉴湖”,而叫明圣湖,也即“金牛湖”,我们不妨称这个阶段为“明圣湖”时代,明圣湖之著名于六朝,也可以反映出钱塘县治的位置信息。唐朝以后,杭州最出名的湖是西湖,这是大家都晓得的。明朝文学家袁宏道有一句诗,叫:“六朝以上人,不闻西湖好。”确是个事实,六朝以上,杭州的“西湖”,相比于明圣湖,还不过是一个穿着开裆裤、流着清水鼻涕的小毛孩罢了!

关于明圣湖,还涉及到一桩非常著名的学术公案。这个公案是从成化《杭州府志》开始的,《杭州府志》里说,《水经注》所引《钱塘记》里的“明圣湖”,就是西湖。从此以后,几百年里,这个说法成为定论。到了清朝,出来一个一流的大学者,他叫赵一清,写了一篇《西湖非明圣湖辨》,考证出明圣湖不是西湖,而是铜鉴湖。这个结论,是非常正确的。当然,以一篇小文章,要扭转一个几百年的习惯,谈何容易。“官司”打赢是一回事,传统观念又是一回事。从赵一清开始,除了做学术的,一般人仍把西湖当明圣湖。

唐宋时期,杭城西南一带,虽逐步落后于中东部,但仍是东西、南北往来的孔道,唐朝漳州人周匡物上京赶考,走的是公馆山一线。宋代苏东坡从杭州往富阳,走的是风水洞一线。朱子从杭州南归福建,走的也是昙山一线。就历史记载来看,杭城的开发,是西部早于东部的,上四乡之落后于下八乡,大概是唐宋以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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